“父亲。”驭麒忽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他慌乱地用手支着扶栏想站起身来,以一个儿子应有的礼数来迎接久违的父亲。但右手臂上的伤实在伤得太重,虽有血珠果止了血,愈合了伤口,但由于伤及筋骨,仍然无法自由活动。因而,起到一半,便因为透骨而来的疼痛,身影一个摇闪,便跌坐了回去,却咬紧了牙关,不出声喊痛。忽伸出一只手,一把托住他的手,轻声说道:“不要动,坐着说话。”
驭麒小心地移着身子坐好,低声应了一声:“是。”
澹台晚枫退开几步,在驭麒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却侧着身,望向亭外一碧见底的池水,沉默了半晌,才缓声说道:“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驭麒听得父亲关切到他的生活,不由地心中大为动容,忍住心中想哭的冲动,轻声道:“还好——只是,一个人,常有些孤苦无依的感觉——”
澹台晚枫轻敛了一下双目,又道:“听降麟说,是你救了他,在念魔林——而你是,念魔八王中的三位离王——”
“我已经离开那里了,不会再同那里有任何瓜葛了,请相信我,父亲!”驭麒急声解释着。澹台晚枫抬手示意他无须着急,他一切皆已明了。“我明白,降麟也说了你为了救他,为了脱离念魔林,被兑王打得遍体麟伤,全赖了血珠果才得以保住一命。你救了降麟,我们都十分感激,只是——无论你是出于何种原因回得澹台家,先留在这里半伤养好——”
“父亲!”驭麒急声打断澹台晚枫的话,解释道,“我之所以回澹台家,是因为无论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这里终是我的家!有着这个世上与我骨肉相连的亲人!父亲,我不怪你们当初那般对待我,因为我知道了你们的苦衷,我什么都明白了,请相信我,我一定不会伤害降麟,相反的,我会尽我所能地好好地保护保护好降麟!我一定不会给你们带来困扰,我只希望澹台家能够接纳我——”
澹台晚枫的脸隐约抽动了一下。“你全都知道了?”
驭麒无声颔首。
澹台晚枫终于忍不住道:“你既然知道了,就更不该回来。那个诅咒是要我们澹台家自此灰飞烟灭!一旦诅咒应验,死的不仅仅是降麟,连你也要死!”
“我不怕死。”驭麒斩钉截铁地回答,一双明若星子的眼眸笔直地盯着澹台晚枫。“只要有亲人陪在身边,即使是死,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驭麒——”澹台晚枫似乎有些发怔。
“父亲。”驭麒挣扎着站起身来,想移身过去抓父亲的手,用尽全力却只能抓到他的衣角。“只要可以回到澹台家,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无所谓。父亲——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伤害降麟——”驭麒是用近乎哀求的口气婉求着,见澹台晚枫脸上仍是一种难以看出与否的神情,忧伤的眼眸中更添凄清,牵着惨白的嘴角微微一笑道。“父亲若还是担心我会对降麟造成威胁——就请父亲将我的功力悉数废去吧。”
澹台晚枫的背猛地颤动了一下,回过身来不敢置信地望着已经由于站立不住跪倒在地的驭麒,颤声道:“即使是变成废人,你也要留在澹台世家?”
驭麒伏在地上轻轻颔首,沉重的眼睑微微一闭,冰凉的热水便顺着脸颊扑朔朔地滚落下来。“是的,驭麒恳请父亲成全。”
澹台晚枫颤声道:“你现在身负重伤,若废去功力,会要了你的命——”忽而,他抬眼望了一眼石亭的亭顶,酸涩的双目闭了一下,叹声道:“一切等你的伤好了之后再说吧。”说罢,他的脚步在驭麒的身前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身而去。
见父亲终是没有过来扶他起来,驭麒的心中蓦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心灰意冷的感觉。虚弱的身体无力地往一侧倒去,将脊背着实地贴上冰冷的石板地面,双目无神地往上,茫然而无焦距,只任着串串冰冷的珠泪无声地滚落着。
【十四章·情伤】
自从驭麒被花簪发现躺在亭中,并将他扶回来之后,他便一直斜斜地将身子靠在床栏上,目光向内,一言不发。花簪在一侧连唤了几声“小姐”,也不见得他应声,便也不再唤他,转身出去沏了茶过来,便见得降麟提了一篮子的东西快步地跑将过来。
“花簪!”降麟远远地便朝着花簪用力地挥挥手。
“是公子啊!”花簪笑盈盈地迎上去,指着他手中提的篮子问道,“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呢?”降麟性子单纯和气,毫无主子的架子,自来与使女家仆们处得甚好。因而花簪与他说话,也像是如同寻常兄弟姐妹们说话一般。
“当然是好东西!”降麟似乎心情颇有愉悦,兴奋得眉飞色舞。一边将篮子提到花簪身前,献宝似地一一展示道。“这是梅花糕,这是玉米酥,都是姐姐爱吃的东西,我可是跑了十条街才找到的!”
花簪柔柔笑道:“公子对小姐真是体贴呢!快些进去吧,刚才老爷来过之后,小姐心情便有些不好,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还是由公子去吧——”
“姐姐心情不好么?”降麟担忧地蹙了蹙眉道。“我这就去。”说着,降麟便拎着篮子快步奔进屋去了。花簪看着降麟猴儿似的着急模样,不由地抿嘴微微一笑,刚要转身跟进去,却听得院外传来声声吵囔之声,时而响起一两声尖锐的女子叫喊声,隐约间,唤的似乎是“驭麒”。
“发生什么事了?”花簪皱了皱眉。将茶水往石栏一摆,便快步出得园去,迎面便见一家仆从吵闹声传来的方向过来,便唤住那人,问道:“小四,那边怎么了,是什么人在吵架?”
那被唤作“小四”的家仆,道:“花簪姐姐,是二夫人。二夫人听说驭麒小姐回来了,便要来见小姐,但夫人不许,老爷也不大乐意,因此,正在外院里闹着,有些不可开交呢?”
花簪怔了怔,问道:“二夫人不是驭麒小姐的亲生母亲么,现在小姐回来,二夫人来看小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为什么老爷夫人不准呢?”
小四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花簪姐姐不妨自己去看看吧,老爷命我去帐房拿钱出去买些东西,我先过去了。”
花簪摆摆手,示意他就忙自己的事情吧。待小四走后,她在原地迟疑了一阵,忽又回转身去,朝着鹤院走去。
澹台世家前院。
几个壮实的家仆正拉扯着一个奋力挣扎的中年女子,那女子身材虽然瘦弱,便力气却是不小。瘦削的脸庞已经瘦得几乎看得清骨骼,她奋力地朝前方挣着身子,一边朝着立在阶上的澹台晚枫和龚惜羽大声叫喊。“让我见驭麒!否则的话,休怪我将你们以前所做的灭绝人性,见不得光的事情全部抖出来!让我见他!”
澹台晚枫解释道:“秋雨,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不是我们不让你见驭麒,只是驭麒受了重伤,现在身体很虚弱,你这个样子,会使她无法静养。你放心,驭麒在我这里,我必定会照顾好他,等他的伤好了,自然就会让你们母女相见了——”
“母女?”施秋雨在听到这两次后,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澹台晚枫,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信不过你,更信不过这个恩将仇报的贱女人!驭麒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我这个愚蠢至极的母亲!我要见驭麒,我要当着他,还有大家的面,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驭麒他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也是时候还他一个公道了,等着,你们等着!”
“够了!秋雨!”澹台晚枫冷冷地喝断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隐隐发青的脸庞渐渐沉将下来。“驭麒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是他愿意回来,回到十年以前的生活——”
“继续做你的女儿吗?”施秋雨发了疯似地大笑,将眼泪都笑将出来,伸出一指远远地指向澹台晚枫,冷声道。“澹台晚枫,你有没有想过,驭麒也是你亲生的孩子,你有没有曾经为他设想过一分一毫!你扪心自问,你们是如何待降麟,又是如何待驭麒的?澹家晚枫,你偏心未免偏得太过份了!哈哈,这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澹台家如何对待我们母子的这笔帐,一分一毫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迟早会向你们一笔一笔地讨回来,你们等着!”
澹台晚枫的身体因为气恼和不安而微微颤动着。“晚枫。”龚惜羽连忙从旁扶着他。澹台晚枫颤着手指往一直不肯安静的施秋雨指着,冷声道:“这个,女人疯了,快把她拖出去,拖出去!”
施秋雨却挣扎得更加厉害,扬起头朝着内院的方向嘶声高喊:“驭麒,驭麒,我是娘,你快出来,出来见见娘啊,驭麒,我的驭麒——”
“快把她拖出去,听见没有,快啊!”龚惜羽大声吩咐。别的院落的家仆们闻声也赶将过来,一同拉扯着还在声声高喊的施秋雨往外而去。闹哄哄的一群人方到门口之时,忽听得一声微弱的声音从内院响起:“母亲——”
正在死命地挣扎的施秋雨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猛地安静了下来,一双混浊的眼睛远远地凝视着那被一左一右两道人影搀扶着才勉强站定的人儿,两行泪水便毫无知觉地滚落了下来。干涩嘶哑的声音颤动着,“麒儿——”
“母亲——”驭麒再唤一声,身子便欲往施秋雨站立的方向扑将过去。
“姐。”降麟急了急,连忙跟上几步,以保能够扶住他,不让他再跌倒在地。“降麟!”一旁的龚惜羽冷不妨喝出一声:“降麟,你过来!”
降麟只顾着扶身侧的驭麒,头也不回地说道:“等一下。”龚惜羽见状脸色有一阵发青,从阶上一个闪身,便来自降麟身侧,伸手一把扣住降麟的手腕,不由分说地便将他拉了回去。
“娘,你干什么啊!”降麟见一离开他的搀扶便又跌倒在地的驭麒,不满地大声叫道。“姐姐的脚伤还没全愈,我得去扶她!”
龚惜羽恨恨地在降麟的手上拧了一把,恨声骂道:“真是个笨蛋!等他的伤好了,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娘,你在乱说什么啊!”降麟气恼地大叫道。“姐姐是为了我才被兑王打成这样的,娘还这样子说姐姐,我不喜欢!是娘太没道理了!”
“你,你笨死了!”龚惜羽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急切地询问澹台晚枫。“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降麟不能有事,不可以有事的,老爷——”
澹台晚枫紧蹙着眉头,如山峰般簇拥在眉心。他沉默地望着驭麒跌跌撞撞地扑向施秋雨,沉声道:“惜羽,你看好降麟。”
龚惜羽点着头,便拉着还不敢安份的降麟退到后面。“娘,你做什么啊?”降麟不解地大叫。他就不明白驭麒好不容易才回来,为什么父母亲的表现却是如此奇怪?母亲向来不喜欢驭麒,这他小时候便明白,但是父亲一直是很疼爱驭麒的,为什么连父亲也——降麟奇怪转目望着目前高大的背影,忽察觉他宽大的衣角在无声中微微恻动,隐约中可见笼在衣袖中的手微微有淡光闪出。降麟猛然一惊,“这个手法——父亲是在设置防护反弹结界,父亲在防的,是二娘么——”降麟转过目光,穿过父亲的身影望向施秋雨,见她奋力地挣脱家仆的钳制,扑将过去紧紧抱住了驭麒,一边伸出干瘦的手,颤抖地扶过驭麒苍白的脸庞。“驭麒——”她泪流满面,降麟也跟着伤心起来。
“驭麒”,施秋雨抚着驭麒的脸庞泣不成声。“都怪母亲当年一时糊涂,害了你这一生,自你走后,母亲一直懊悔至今——现在你回来了,那真是太好了,可以跟母亲一起向澹台世家讨回这笔债!他们当初是如何灭绝人性地对待你的,现在,就在今天,全部如数地还给他们!”
“母亲——”驭麒托着施秋雨的手臂,试图安抚着她混乱的情绪,柔声说道。“母亲,事情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父亲他们之所以会那样做,是有苦衷的——”
“苦衷?他们有什么苦衷?”施秋雨的声音冷厉了起来。“有苦衷就可以这样地对待你?他们让你乔装易容,我忍也便忍了,但是他们要的,要的是你的性命啊!他们凭什么来要你的命,早知如此,为何当初又要生下你?如果真的有人要死,那死的也不该是你,而是澹台降麟!是他,该死的是他!”施秋雨一把指向被龚惜羽拉着躲在澹台晚枫身后的降麟,厉声大叫道。“我要杀了他,杀了他,那杀千刀的诅咒也失效了,我杀了他!”大叫着,便疯也似地朝着降麟站立的地方狂奔而去。
“母亲!”驭麒急忙伸手想去制止她,但她往前奔去的力量太大,驭麒方沾到衣角,便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往前一个冲跃,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驭麒小姐!”花簪连忙过来扶他。“快,快拦住母亲!”驭麒顾不得起来,用手挥动着,示意花簪去拦住施秋雨。花簪连忙起身,便为时已经晚了,施秋雨疾奔过去的身影已经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澹台晚枫预先设下的结界,随着阶前半空之中一片耀目的白光闪现,施秋雨冲跃过去的力量悉数地被反弹到了施秋雨的身上。
施秋雨本便是一个柔弱女子,只凭着心中的一股悲愤狠命地狂奔过去,如今这一股力量悉数被反弹了回来,当下便撞得她如落叶一般飞跌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驭麒的身前,殷红的鲜血喷洒了一地。
澹台晚枫的脸色蓦地变了变,似乎对设下的结界竟有如此的反弹力量感到惊异非常。
“防护反弹结界——”驭麒望着有灭在澹台晚枫身前的结界,蓦然怔怔地有些失神。那一道浅淡的光芒,在他们之间不远不近地铸起了一道薄如水雾的屏障,将他们一里一外地隔离开。那里面是澹台世家,那外面呢?外面又是哪里呢?驭麒有些茫然了,负伤的手撑着地面,忍着那噬骨的疼痛摇摇摆摆地从地上站将起来。
“驭麒小姐。”花簪连忙过来搀扶,但伸过去的手却被他轻缓地推将回来。“驭麒小姐——”花簪满目忧愁地望着驭麒从身前摇摆而过的身影,她到澹家的时日不多,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见得这几日这副光景,总觉得驭麒是个很可怜的人,很可怜。
驭麒缓缓地来至阶下,抬眼看见父亲一脸警戒地望着他,身后龚惜羽搂着降麟全神戒备地往后退开几步,那神情就像是可怜而弱小的白兔,小心警戒着恶狼的靠近。驭麒突然觉得这一切竟是如何地可笑,不自禁地牵动着苍白的唇角轻轻地划起一个僵硬的弧度,然后伸出手,触摸着那一道生生将他们隔离开的结界上。
从指尖迅速蔓延上来的疼痛,如千万根细针在指尖齐扎,仿佛要穿透整个身体而过,但是驭麒不觉得疼痛,仍然试图将手穿着结界而过,直到结界上骤然亮起的一道明光,随即当胸而来的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他疲惫的身躯如断了线一般地往外飞跌出去。空中,珠泪和着风,无力地洒落。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不是的——”驭麒在心里这样说——然后头撞上了结实的墙面,或是地面,在一阵冰冷的疼痛之后,便全然失去了知觉。
“驭麒小姐。”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十五·碧魄】
当驭麒醒转过来时,耳侧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地埋怨:“好像撞到头了,不晓得会不会撞出甚么事来,离认识你真是命运不济,先是被打得半死不活,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他狠狠地撞上那么一下,若是撞成了傻子,岂非失了堂堂三位离王的威信——”
“傻子还会变得更傻么,说不准撞一下就聪明了。”另一个声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