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麒一把捞起奔在最前面的五六岁幼童扛在肩上,跟着又有两个扑到了他怀里,很快他身边围了七八个半大孩子,欢闹成一团。
杨真和蓝山老叟跟在领路的卢麒后面,看得默不作声。
“卢大哥——”一名长辫飞扬的长腿少女,从一个石屋后面山林飞奔而出,这女子身材修长,大眼巧鼻,生得明媚动人。
“娅娅——”被拥在孩子中间的卢麒猛然抬头,虎目射出淳厚的感情,他放下肩上的顽童迎了上去。
“卢大哥你跑哪儿去了,后娅好担心……”众小自觉让开,少女乳燕投怀一般飞扑进卢麒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别哭,别哭,大哥不是好好的,师父他怎样了?”卢麒拍拍少女,将她推开了怀。
“爹……他快不行了。”几乎与卢麒齐高的少女马上止住了哭声,拉住卢麒就往回跑,心急火燎的卢麒也忘了还有两个客人,杨真和蓝山老叟只好在众小好奇的目光中,自行跟了上去。
穿越一排石屋和树林,青石路渐陡,登阶直上,直到一个小半山才到地头,在占地数亩、高矮不一的石林当中,座落了一座朴拙的古殿。
半道上,那少女突然拉住卢麒回头道:“卢大哥,他们两个是谁?”
去势甚猛的卢麒给拉了个踉跄,他回头拍着脑袋对后娅道:“这两个是大哥在外面请来给师父看病的神医,你别担心,师父他一定有救的。”
后娅红着大眼,狐疑地望了杨真一老一少,担心道:“可是,可是这里是族里禁地,没有爹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卢麒为难地摸了下头皮,正犹豫不定,杨真说话了:“卢兄先去看看你师父,说明缘由,我跟蓝山前辈外面候着就是。”
卢麒恍然醒觉,拉着犹自狐疑的后娅,一阵旋风般钻进了石林深处,奔向古殿方向。
老少二人站在山崖石阶上,俯瞰着一望无尽的峡谷和原野,杨真有些感慨道:“想不到后羿一脉凋零若此,这里几乎都是凡人,只有少部分人粗炼了点炼气术。”
蓝山老叟没好气道:“若不是看在你小子的脸子上,休想老夫走这趟。”
杨真呆了一下,苦笑道:“难怪太一门不把卢麒师门放在眼里,说起来,倒是我上门求丹冒失了。”
“这卢小子暴露身分,让后羿一脉现世,对这里也许是一场灾难。”蓝山老叟意味深长道。
杨真心中大惊,连忙追问:“前辈意思,有人会盯上这里?”
蓝山老叟压低声音道:“姑且不说后羿一脉的宿敌,那把射日弓在卢麒手里没有释放出万一的威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怕不少正道中人都会摸上这里。”
“我们来路一直很小心,应该没有人跟上才对。”杨真不通道。
“你说过,那妖人龙胤都打上门来过,修真界哪有不透风的墙?”蓝山老叟一脸讳莫如深。
杨真不禁有些后悔将卢麒带入诸教会试,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古殿方向出现了卢麒匆忙的身影。
在卢麒带领下,在石阵中三转两转,杨真两人很快来到摩崖下古老殿落前,承载着悠久岁月的青灰石殿壁廊,洪荒的气息扑面而来,述说世事沧桑。
蓝山老叟屹立台阶前,望着那古殿上方的斑驳难辨的古字,轻轻笑道:“有穷氏沦落至此,报应哪,报应……”
杨真听得一塌糊涂,正要求问,卢麒向两人打了个手势,然后屈身规规矩矩站在了殿门前。
“神农门和昆仑派贵客,恕老夫缠绵病榻不能亲自相迎了。”一把低哑豪迈的声音从殿中传出。
卢麒见师父说话,这才急急忙忙将杨真二人引了入门。
在一间灰暗的斗室内,那叫后娅的姑娘正守候榻前,石榻上横卧了一个面貌枯槁、头发焦黄的黑面中年男子,一双无神却依旧透着威严的虎目,追随着杨真两人的到来,在后娅扶持下,他喘息着缓坐了起来。
“老夫后颉,后羿一脉当代族长。”黑面中年目光在杨真身上停了停,最后落在蓝山老叟面上。
“老夫出自炎谷,若族长不嫌老夫卖老,就叫声蓝山老哥就是。”蓝山老叟说罢油然一笑,道:“我神农一脉想不到千百年后,终究会跟后羿的族人碰面。”
后颉挣扎了一下,挥开女儿,盘坐了起来,灰暗的目光亮了一些,彷佛回光返照一般洪声道:“你我两族恩怨千古,终究有结算的一天,老夫本想与你痛快一战,可惜刻下已是苟延残喘。
“你若看得起老夫,这条残命你大可拿去。”
“师父!”
“阿爹。”
卢麒和后娅顿时如临大敌,双双守护在榻前,警惕地瞪着杨真两人。
“蓝老头。”局面陡转,杨真猝不及防,做梦也没想到引狼入室。
“稍安勿躁。”蓝山老叟拍退了一脸担忧的杨真,对着后颉淡然自若道:“千古往事早成灰,吾族若要报仇,哪会等到今时今日,鹿谷虽然隐秘,但知道的人也不少。”
说着他一指卢麒道:“想不到你后羿一脉如今破落至此,乃至要一个外人继承法统,既是如此,老夫何苦迁怒一个外人?”
“也罢,老夫确实是死人一个,这天底下,也确实没有你炎谷神农氏看不来的病。”后颉一脸灰败,无限不舍地看着膝前两个大孩子。
杨真生生瞧着那有着一双明媚大眼的后羿族姑娘,泪水唰一下涌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卢麒浑身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斗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一个女孩的无声抽泣。
“蓝老鬼,我不管你们祖宗有什么恩怨,你神农一脉自古号称活死人肉白骨,既是死人,你何妨一治?”
“非老夫冷血,实是我神农氏与后羿一脉有旧,老夫岂敢擅专。”蓝山老叟丝毫没有察觉杨真的不敬,只是一味盯着后颉。
“这……”杨真张口结舌地瞪着蓝山老叟,心道这老鬼怎么满口胡说八道,若是有这个理由,在圣宗的时候,他怎么不拒绝?
卢麒猛然扑上,一把就将蓝山老叟抓举了起来,双目闪动着野兽的凶芒,咆哮道:“你要不治我师父,我就跟你拼了!”
出其不意下给抓住锁骨,截了命脉,蓝山老叟老脸涨红,怒得说不出话来,一把胡子气得直颤抖。
“卢兄!”杨真大惊失色。
“麒儿,不得无礼!”后颉厉叱了一声。
卢麒喘了几口粗气,目光落在一旁焦急的杨真面上,心头一乱,手上松了一松,蓝山老叟浑身骨节爆响,浑厚的法力瞬时将卢麒弹了开去,人落在地上,腾腾退了两步才站定。
杨真站到卢麒和蓝山老叟之间,生怕他们再动手乱来。
后颉瞧着场面,气急得连连闷咳,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求神医救师父一命,小子愿做牛做马报答神医的恩情。”卢麒神色大恸,猛一咬牙“扑通”跪倒在蓝山老叟身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咚咚作响,一两个响头下来已见血迹。
杨真看着于心不忍,然而蓝山老叟却如铁石心肠一般,视若未见。
“麒儿,起来!你是我后羿一族新族长,怎可向炎谷神农氏的人下跪……”说到一半,后颉胸腔一闷,咯了一口血,脸色越发难看。
卢麒这时已经磕了十个,杨真怒视蓝山老叟,满腔杀人的目光,蓝山老叟只觉背心飕凉,连忙挥手送出一道气墙,阻止了卢麒继续磕头。
“起来罢,痴儿,你师父元气大亏,根基不保,若留住一条命,老夫还是有把握的,但有个代价………”蓝山老叟关键时候,打住了话头。
“只要我后羿一脉能延续下去,我后颉这条命又算什么,不必阁下费心了。”后颉一字一句,说罢吼声道:“麒儿,送客。”
“师父——”卢麒慌忙跪倒在榻前,伏首抗声。
后颉深深注视了蓝山老叟一眼,彷佛做了什么决定。
他挥动手掌,在胸腹连连出指,随着指法变幻,他脸色渐渐血色狰狞起来,眉心更是古怪的显现了一个火焰烙印,彷佛活物一般鲜艳欲滴,突然他断喝一声:“麒儿,看着为师。”
卢麒抬头的刹那,一道红光从后颉眉心射在他泥丸宫,他头部如同被铁锤敲打了一下般,跟着他人就昏迷瘫倒在了地上。
而后颉一瞬间彷佛苍老了数十载,浑身上下再无生气,微闭的眸子转向一旁惊慌不知所措的女儿,“后娅,从今往后,你卢麒大哥就是你的丈夫,你们的孩子将是后羿族下一代继承人。”
“阿爹,我不管,我只要阿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后娅抱住父亲大哭不止,说什么也不听。
杨真已经感觉到后羿族族长后颉生机若断若续,转而将昏迷在地的卢麒扶了起来,发现他眉心多了一个暗红色的火云烙印,显得有些妖异。
这时却听后颉孱弱的声音道:“麒儿刚继承了后羿族战魂,正式继任我族新任族长,不碍事。”接着,他话锋一转,盯着杨真道:“公子是昆仑派的人?”
杨真点头应是。
“我后羿一脉久绝修真界,想不到麒儿出山,就能遇上道门领袖昆仑派的少年英杰。我这徒儿什么都好,就是太冲动,有你照顾,老夫也就放心了。”
“前辈但请放心。”杨真没有多说,看着像安排后事的老族长、悲戚无助的少女,一阵心酸,他心下一阵不甘,对冷眼旁观的蓝山老叟愤然道:“你既有办法,为何还不出手救人?”
蓝山老叟心有芥蒂,但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师门族裔的远古恩怨究竟如何处置?自踏入后羿族的隐居地后,他就一直在这个问题上艰难的挣扎,杨真一再逼迫下,他再无法做出违心的事。
“老夫已油尽灯枯,一身修为尽去,时候不多,小友不必费心了。”后颉强撑着一口气,不肯在蓝山老叟面前示弱,说罢却直接昏迷了过去,丧失了神智,惹来小姑娘一阵哭喊。
“你不肯领老夫的情,老夫偏不如你所愿,你自认必死,老夫偏要救活你。”蓝山老叟冷声笑了笑,突然对杨真道:“你带这两娃娃出去,九个时辰内不要打扰老夫,是死是活,到时自有分晓。”
后娅抓住父亲的手,背身挡在前面,蓝山老叟摇头笑了笑,挥手一指就点倒了她,将她提起,交到杨真手中。
杨真一手一个,提住卢麒和后娅,头也不回的出了斗室。
室内只剩下两个宿命的对头。
“放了我,你们在对阿爹做什么……”空旷的祭祀大殿中,后娅拼命地抓打着杨真。
“啊,你咬人!”杨真无奈之下再次将后娅点昏在地,跟她作伴的是一旁仍旧昏迷的卢麒,只是如今卢麒浑身都被一层红色光芒包裹,似乎在发生了什么蜕变一般。
天色渐渐昏暗,后方斗室还没有动静传来。
杨真索性跌坐起来,开始练功。
这些日子以来,东奔西走,虽然修为一直提升很快,但却没能好好巩固一番,想到那个隐患,他迫不及待地沉入了心神深处。
从南离岛出来以后,他怕为人察觉自己的异常,一直保留着三分昆仑浩然之气、七分混沌元气,即便是九玄仙子、神鸦上人和魏元君这等修真界顶级高手,也无法看穿他底细。
在心底他不得不承认,他所继承的天巫术,比之昆仑道法无论从威力还是博大精深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混沌元气更是一步登天,与其它各道或阴或阳,乃至五行元气相比,高了不只一筹两筹,这是杨真无法舍弃天巫术的极大原因之一。
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发现体内心法已默然成形,经脉已经完全扩张至与肉身一体,超脱天人局限,有无穷的提升潜力。
他内心仍在挣扎,两世都是昆仑派的弟子,要让他放弃本门心法,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后果的可怕。
在那场比试中,控制了他躯体的念力,使用的也是天巫术,当然那浑然天成的境界,远远不是他可以匹及的。
或许也因为这个不安定因素的存在,令他依旧存有放弃天巫术的想法。
或许该下定决心了,否则将越陷越深,将来如何面对师门、面对这一世的师父和师长?
心中如是想,他体内心法如斯运转,原始天章心诀由缓到疾,体内浩然之气迅速壮大,试图夺取混沌元气的地盘。
随着意念越发坚定,浩然之气越发膨胀,电光石火之间流转全身,体内残余的混沌元气纷纷躲避在窍穴和五脏六腑深处,但在杨真神念追击下,领地依旧逐渐缩小,眼看原始天章就将取得最后胜利。
就在这时,杨真紫府深处一道惊雷轰鸣,他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那道霸道无比的念力,从紫府虚空一点破空而来,无形无状,瞬间降临了他元神深处,彷佛开天辟地一般的爆炸,亿万道雷霆同时炸开,意识被击得粉碎,陷入无穷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杨真重新从黑暗之中悠悠醒转。
他发现,他身在一个壮美无比的宇宙星河中,四周的星辰不断毁灭重生,演绎着生生灭灭,似乎在向他诉说着无形的天道至理,时光彷佛在飞速流动,一种地老天荒的感动,渐渐包围了他的心神。
就在沉溺之中,轰然一声,下一刻,他陷入了无穷的混沌之中。
天地造化,万物生长在四周空间疾速演变起来,浊气下沉,变成土壤,构成大地,清气上升,造化成天河,无数前所未见的草木生灵从大地生长起来,迅速造就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彷佛空灵仙境一般。
就在杨真目不暇接的时候,周遭一切瞬间再度毁灭一空,重归混沌。
跟着,他发现自己恢复了意识,所有美妙的感觉潮水一般退去,从天界重新回归凡间。
他惊骇的发现,体内重新为混沌元气占据,且更为精纯和雄浑,天巫心法无时不刻的运转着,最让他吃惊的是,他性命交修的元婴不见了。
意动之下,他发现元神变成了一种无比奇妙的存在,在体内无所不在,只要心中所想,就可以凝聚成一点,藏身任意之所在,也可瞬间化身无穷,分散在千百个窍穴之中。
习惯之下,所有意识凝聚到一点,回归紫府,一个偌大的元神在混沌海中,主宰了肉体一切生机和毁灭。
理智告诉他,又有他所不了解和理解的事情发生在了身上。
但惊恐更加抓摄了他心神。到底是何等强大的存在,在操控着他?
一时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洪水一般淹没了他。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彷佛穿越了千万年时空的古老声音传来:“你乃吾选中的天命之子,你只要听命于吾,日后成仙成圣,不过是吾一念之间,切莫再拒绝吾的好意,天巫术乃洪荒至尊之法,吾……”
“你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那声音起初洪亮无比,到后面一句比一句衰弱,最后根本就无法再听见分毫,任杨真在心中如何呼喊,都听不到回音。
久之无果,他只得出定,方睁眼就发现原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日夜,殿外的清晨曙光刚刚透入殿内。
守护在后殿入口前的卢麒和后娅,双双发现杨真的动静,卢麒开口道:“杨兄弟……”后面没了说法。
“恭喜了。”杨真赫然发现,卢麒整个人精气神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气质沉稳了许多,双目开阖间金芒闪动。
后娅对杨真哼了一声,看样子仍旧耿耿于怀,卢麒拉住她道:“师父不会有事,我们先到外面去。”
三人守候在殿外,在旭日普照大地的时刻,蓝山老叟终于一身疲惫地走了出来,看见杨真精神抖擞的样子,怒道:“臭小子,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