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可能没有念过书,可能没有看过外面世界的繁华,甚至没有了解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换了一个模样,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么单纯,但在母亲的心中,对儿子的疼爱和对世事对错的评价永远都是那么深沉而又单纯,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更没有一点点的偏私,永远都是那么令人感动啊!
一直在抽泣着的晁锋三叔猛地用衣袖擦了一把泪痕斑驳的脸,拉开了嗓门吆喝着:“娃他妈,你这就不对了!娃好容易回家一趟,虽说是犯了些过错,可也不能就用一顿面条给招待了啊。再说了,还有这么多部队的领导们,来咱这穷地方,也算是咱老晁家的风光呢!照我说啊,咱也给娃长长脸,招呼着乡党们弄上个几桌席面,好好让领导们吃上顿咱家乡的饭啊……就这么说了,我说他二伯家的,还有他四舅家的,抱柴禾端桌椅,再去几个人上集面上割肉打酒,咱摆席面咯!”
一直在院里院外的乡亲们欢呼着各自忙碌起来,停留在院子里的向正等人更是被各家待若上宾,早早地安排了几个在外面闯荡过的老人陪着拉开了家常,酽酽的茶水,香喷喷的油炸果子,还有用大托盘端上来的纸烟堆满了一张巨大的八仙桌,笑闹着的孩子们也被各家的婆姨拉了开去,晁锋搀扶着老母亲端坐在了院子中央的靠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场院中忙碌的人们,不时地向那些前来帮忙或问候的乡亲们道劳,那充满着幸福和慈爱的笑容几乎是从心底里漫溢出来,再渐渐地填平了老母亲脸上的皱纹,连天空都仿佛被这喜庆的气氛所感动,送上了微微的凉风和灿烂的阳光。
人多好办事!不过一个多小时,宽敞的场院里已经摆好了十几张大大小小的桌子,各种不同形状的板凳也从各家搬来了,几个充当大师傅的中年汉子正头扎着白手巾,腰上系着油乎乎的围裙,劲头十足地准备着席面上的肉菜。各家拿来的细粮白面被集中起来,统一放到了十几张巨大的面板上,由那些心灵手巧的婆姨们制作成了馍馍面汤,散发的粮食香味的蒸气渐渐弥漫了整个场院,让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都感觉到了乡村中那种淳朴而又浓厚的喜庆气息。
陪着向正一行人的老人们带着几分长辈的矜持和优越感客气地与向正等人交谈着,从他们的口中听来,无论是农时家事,甚或是朝代的变更,都带着几分参禅悟道般的意境。岁月的年轮当中,老人们已经经历了人生的大半,在他们的眼中,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有规律,行善事,做正人,人生当如此而已!话虽简单,却是一辈子的积累,甚至是几千年的沉淀啊……
酒席齐备,村里的几个年纪最大的老人谦让了一番后与晁锋的老母亲坐了主家上席,其他的人则按照辈分大小有序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在上席旁的那桌贵宾的席位上,鬼龙一行也被热情的乡亲们硬拉着坐了下来,没有过多的客套话语,那一碗碗鲜红的高梁酒已经暖人心脾了!
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秦椋借着端碗敬酒的机会小声地问秃子:“我说秃子,这十几桌酒席也要不少钱了吧?看不出来,这地方样子不怎么现眼,可每户人家还都真有那么点钱啊,几个小时就能弄出这么个场面,不简单啊!”
秃子一口干了碗里的高梁酒,顺手抹了抹嘴上的酒渍:“你不是农村长大的,自然就不知道了。这些酒菜都是各家自己带来的,除了买肉需要些钱以外,其他的都不用花钱的。农村里的喜庆或丧事都是这样,大家各出一份力,也就图个热闹而已了!”
晁锋和鬼龙已经被敬酒的乡亲们包围起来,满斟着好酒的大碗象是流星般地送到了晁锋和鬼龙的手里,热情的话语也想那碗中的美酒般的烫心,还有什么理由推托呢?酒到杯干,晁锋和鬼龙也就醉了,连心都醉了……
停留了两天,在这两天里,晁锋和鬼龙等人修缮了那两孔已经显露出破败的窑洞,从远处的沟坎上收集了小山般的柴禾,把家里的水缸添得不能再满,还从集市上为老母亲买回了足够几年吃用的粮食和日用品。
还能做些什么?往后的几年,都不能回乡探望老母亲了,只能用这短短的两天来尽尽孝道,尽管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可总算是当儿子的一片心啊!
尽管是那么的不舍,鬼龙一行还是踏上了离开的路程,临行之前,晁锋的老母亲单独拉着晁锋进了窑洞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从窑洞里走出来的晁锋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但脚步却是相当坚定!老母亲的年纪大了,走不了远路,晁锋的三叔陪伴着一步一回头的晁锋等人离开了这座宁静的小乡村。
黄土高原上的小路是那么的漫长,几个穿着军装的精壮汉子还不觉得什么,可晁锋的三叔却是明显地赶不上了,喘息着停了下来:“我说娃啊,三叔就送到这里了。往前再走个十里就是汽车站了,你好好的去,不用挂记着家里。家里地里,都有乡党们帮衬照应着哩!好好在部队上做你的营生啊……”
晁锋小心地搀扶着三叔,从随身的小皮箱里拿出了厚厚的一叠钞票:“三叔,家里就拜托您老操心了。这钱您老留着,万一家里有个花用的,也能添个油盐酱醋的……”
看着那一叠钞票,原本气喘吁吁的三叔象是被火烫了般地跳了起来:“娃,你这是作甚呢?打你三叔的脸呐?你三叔不是有钱的财东,可总还能有口饱饭吃,有件没补丁的衣裳穿,有你三叔一口饭吃,能饿着你老娘?有三叔一件衣裳穿,能冻着你老娘?钱是个甚?钱能当个甚呢?你要真有个孝顺的心思,那就拿个立功的红本本回家给你三叔长脸,你三叔稀罕那个,不稀罕你手里的钱哩!”
喘了口气,三叔怒气冲冲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双鞋垫扔在了晁锋怀里:“娃,你三婶看你脚上穿的皮靴,怕你走远道不方便,硌脚,这是你三婶熬了两个晚上给你做的鞋垫,你说这鞋垫能值几个钱呐?”
尽管鬼龙等人一再劝说晁锋的三叔收下这些钱,但固执的老人却是怎么也不愿意,反倒是气哼哼地抄着双手,双脚使劲地踢腾着路上的黄土,径直朝着回村的路上走去。
看着拿着一叠钞票傻愣在路边的晁锋,李文寿不由得感慨着:“都说这里的民风淳朴,也都说西北汉子爽直干脆,今天算是见识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上一年都挣不来的钱愣是没看在眼里,这还不算什么,这么多年照顾乡亲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责任和义务,真叫人佩服!”
豆大的眼泪晁锋的眼眶中滑落下来,滴在了这片尘土飞扬的黄土地上。转身看去,高高的土坎上竟然站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众人还是能看清楚,那就是晁锋的白发母亲,正倚靠在一棵小树下向这边眺望,而黄土高原上的沟坎中,也传来了晁锋三叔那带着沙哑的信天游曲调:“崖畔畔开花崖上上红,娃要出西口闯荡营生,娃走道要想着走正道,娃做营生要记着莫亏心……”
黄土高原上的小路是那么的漫长,走出了好几里地,晁锋突然沉重地叹了口气:“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了。我娘老了,身子也不如从前,下一次回家……还能吃到我娘做的面条么?还能让我帮着老娘收拾家里的窑洞么……”
鬼龙拍拍晁锋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来之前将军已经安排人知会了当地的民政部门,会有人定期来照顾你母亲的。再说平时你家乡的亲戚邻居们也能照顾上一些,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做我们这一行的,都是有国无家,心里难受、牵挂、也就只能强忍着了!”
李文寿也在一旁劝慰着:“我说晁大官人,你也算不错了!还闹了个衣锦还乡,众人面前,总算也风光了一把,你老娘和你三叔也都是明道理、懂是非的人,要不也不会对你有那么高的期望了……”
晁锋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小皮箱,猛地朝着远处土坎上了老母亲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头也不会地向前走去,一旁的秃子也算是西北人,多少懂一些当地人出远门的规矩,小声地向鬼龙等人解释着:“出门办事,讲究的就是不能回头,回头了就是不能离家的嫩娃娃,出门也办不成事情,在西北的不少地方都是有这个说法的,我们也走吧,免得晁锋的老娘一直在那里看着。高处风大,老人家受不住的!”
离开家乡的脚步永远是那么艰难,在信天游曲调的伴随下,在老母亲的注视当中,离开的脚步永远被牵绊着,连心都只想停留下来,永远留在这宽厚而又灼热的黄土地上啊!
辗转几日,鬼龙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秦皇岛荣军医院,建立在山水明秀之处的秦皇岛荣军医院保持这一贯的安静祥和。不时有一些轻手轻脚的护士用轮椅推着那些在历次战斗中负伤的战士在林间溪边休憩闲谈,还有些戎马一生的老将们在树荫下、石登旁静静地看着报纸,听着随身的小收音机里的新闻。
在鬼龙出示了自己的证明文件之后,一个圆脸小护士带着鬼龙等人来到了一处树荫下,指点着轮椅上的那个独自微笑着的人说道:“你们要找的就是他了,刚来的时候他身上有好几种病,现在基本上都治好了,气色都好了很多,也慢慢地认识身边的人了。可就是不能看见穿制服的人靠近,只要有穿制服的靠近他就很紧张,甚至会出现情绪失控,你们最好换上一身便装以后再去看他。”
鬼龙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朝着秃子点了点头:“秃子,你把军装脱下来吧!别吓着你哥,这里有些吃的,你和你哥单独聊聊,我们在远处等你。”
换上了一身便装,秃子拿着买来的一些食物慢慢地靠近了自己那被人打傻的哥哥。几年不见,原本被折磨得憔悴无比的哥哥受到了很好的照顾,脸色红润了许多,连手上那些在务农时留下的老茧都已经逐渐消退了。看见秃子拿着食物走过来,坐在轮椅上的哥哥露出了一丝微笑,嘴角也流淌出了一丝丝涎水:“吃的……好吃的……”
半跪在轮椅前,秃子小心地将手中的蛋糕掰成了小块,慢慢地送到了哥哥的嘴边。被打傻的哥哥憨笑着,带着几分异样的笑容用手抓扯着秃子手里的食品包装袋,却对送到嘴边的食物不屑一顾。秃子轻轻的朝着自己的哥哥问道:“哥啊,还记得我不?还记得秃娃不?秃娃来看你咧,给你送蛋糕吃咧……”
傻笑着的哥哥眼睛里亮了一下,抓扯着食品包装袋的双手也停顿了下来,用力地偏着脑袋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秃子,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秃娃……秃娃……”
轻轻地将一小块蛋糕放进了哥哥的嘴里,秃子拍打着哥哥的膝盖低声地哼唱起来:“秃娃秃娃……戴个瓜瓢……瓜瓢也秃……秃娃也秃……”
轮椅上的哥哥猛地瞪大了眼睛,直着喉咙跟着唱了起来:“秃娃秃娃,戴个瓜瓢,瓜瓢也秃,秃娃不秃!秃娃不秃,好娶媳妇,娶个媳妇,养个秃娃……”
秃子的眼睛里猛地涌出了泪水!小时候家里穷,啥吃的也没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了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掉了个精光,村里的孩子们编了那首歌谣来笑话自己,当老实的哥哥看到自己被那群小孩子包围在中央戏耍着哭泣的时候,哥哥象是暴怒的狮子般冲了过去,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撞开了那些孩子,任凭那些孩子用石块树枝乱砸,紧紧地将自己搂在怀里抱回了家,哥哥就是哼着这首修改过了的歌谣哄自己止住了哭泣,渐渐入睡……
父母早丧,是半大的哥哥硬挺着拉扯自己长大,有了好吃的先尽着自己吃,十冬腊月的天气,哥哥冻得直朝衣裳里塞麦草,却把唯一的一件老羊皮袄批在了自己身上!小时候逢集,看着集市上那黄橙橙的蛋糕就走不动道了,哭着闹着要哥哥给买一块尝鲜,可哪来的钱呢?哥哥抱着自己走到了集市边的小河沟边,先捡些柴禾给自己生了堆火,自己却扒了衣裳裤子跳进小河沟里,砸破了冰去挖河沟淤泥里的小鳅鱼。坐在火堆边的自己只顾着去数哥哥扔上岸来的小鳅鱼,却没注意哥哥那冻得青紫的身体!
好容易攒了二十来条小鳅鱼,哥哥连火都顾不上烤就抱着自己来到了集市上,冬天的小鳅鱼实在是稀罕,卖了个好价钱,可集面也散了。哥哥抱着自己追出了几里地才赶上了那个卖蛋糕的,给自己买了两块蛋糕。可自己怎么就那么混呢?光顾着自己美滋滋地吃着蛋糕,却没看见哥哥猛吞着唾沫从地上捏自己掉下的蛋糕渣吃!
从早上到晌午,哥哥水米未进,哥哥也饿啊……
靠砍柴禾,卖口粮送自己上学的哥哥自然没有机会念书了,求人给自己写信的时候也永远就是简单的几个字——哥啥都好,地里好,家里也好,好好念书,甭记挂着哥!还有随信寄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散发着泥土的腥气和哥哥身上那浓厚的汗水味道……
当兵了,哥总算是扬眉吐气了!每次自己把省下来的津贴寄回家,哥总是要炫耀地举着那张汇款单从村头走到村尾,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看看那张从遥远的军队中飞回来的汇款单,那是我兄弟给我的,我兄弟有出息了,穿制服吃皇粮了,是公家人了!
探家了,却惊讶地发现哥哥把所有的钱积攒到了一起,零钱整钱的一大把,说是留着给自己盖房子娶媳妇用,自己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大冷的天气,身上还是那件掉光了毛的老羊皮袄……
好说歹说地劝哥哥先顾了自己,先盖上房子,娶上个媳妇,给自己添个小侄子侄女,那才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人呢!可没想到,就为了自家一块向阳的宅基地,村支书先是找了个由头把哥哥关进了局子,再找人在局子里把哥哥打成了傻子!
壮年的哥哥,一肩能挑二百斤的担子,一手能提百十斤的麦捆,一个这么结实的庄稼汉,一个刚刚看到了好日子的轮廓的老实人,就这么成了个傻子!
轮椅上的哥哥那拉长了喉咙的喊叫声打断了秃子的回忆,随着哥哥的喊叫,从一旁的树林里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小子,喊叫什么呢?知道你有好吃的,我这不是来了么?”
伴随这爽朗的声音,从树林中走出了一个同样秃着脑袋的老人。老人并不高大,但却显得异常的健壮,满脸的红光中隐隐透着一股无法湮灭的杀气,整个右臂已经不见了,连眼睛也只剩下了一只,尽管在眼眶中的那只假眼珠做得相当逼真,但与老人的另一只眼睛比较起来,明显地少了那种威风和霸气。看到半跪在轮椅前的秃子,老人愣怔了一下,猛地笑了起来:“我说这小子怎么就和我投缘呢,闹了半天是我们俩得脑袋都是秃瓢啊!哈哈哈哈……”
秃子的哥哥兴奋地举起了手里的蛋糕,直朝着老人喊叫着:“好吃的……蛋糕……你吃……”
闻声赶来的护士好像已经熟悉了眼前的这一老一少的交流方式,只是抿着嘴唇微笑着笑道:“郭老,您又有口福了!每次有好吃的你们爷俩都记着对方,还真羡慕你们爷俩这缘分呢!”
老人挥动着唯一的一条胳膊,从半跪着的秃子手里拿过了半块蛋糕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轮椅上秃子的哥哥也指着老人拿光秃秃的头顶快活地喊叫着:“秃娃……秃娃吃蛋糕了……”
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秃子将手中的蛋糕一点点地塞进了哥哥的嘴里,眼睛也扫了一下站在身边的那个独臂老人:“您也吃吧?我哥哥在这里,能有个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