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勇敢但运气太坏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时候,钟泽看到远处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他立刻下令士兵们散开队形,以便应付可能的突发事件。很快马蹄声接近了,钟泽眯起眼睛手搭凉蓬,看到来者只有一匹马和一名骑士,骑士穿的是便装,但马匹的额头挂着一个醒目的铜束。
“一名信使。”钟泽心想,同时伸直右臂挥动几次,示意来人停下来。他有权检查除了御用信使以外任何从这条路上经过的人。
骑士乖乖地拉住了缰绳,马匹精确地停在了距离钟泽五步开外的地方,钟泽甚至能感觉到马喷出来的热气。
“请出示你的名刺。”
骑士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名刺,还顺带交给他一份公文。钟泽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眉毛不禁挑了起来。名刺和公文显示,这是一位来自汉中丞相府的高级官员。
“可是……您的车队……”钟泽朝他的身后望了望,疑惑地问道。根据公文内容,他应该是押运着一队粮草车辆前往前线的。
“哦,是这样。”骑士解释说,“我有紧急公务要去大营。于是就先行离开了。我的车队大概在后面二十里,他们有妥善的护卫。”
钟泽摘下沉重的头盔,这样视野会好一点。他朝骑士来的方向望了望,远处的路被灰黄色的山坡遮住了视线,但他仍旧可以分辨出浮在半空的一层浮尘,浮沉底下应该就是运粮车队的所在。于是他点了点头,将文书与名刺交还给骑士。
“祝你好运,大人。”
骑士接过文书,却没有立刻抖抖缰绳离开。他在马上居高临下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下钟泽,忽然开口问道:“你之前是在哪个部队?”
钟泽虽然觉得有些诧异,仍旧毫不含糊地回答道:“隶属高翔将军部曲,大人!”
“在那之前呢?”
钟泽皱了一下眉头:“黄忠将军,大人!”
“果然我没有猜错,呵呵。”骑士指了指他的脖子,钟泽一下子就明白了。
提到蜀汉的精锐部队,人们往往会想到中虎步兵营、无当飞军。但在这两支部队产生之前,已故的黄忠将军手下曾经有一支名声赫赫的的部队,叫做推锋营。推锋营的编制共计有三百人,其成员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骁勇之士;他们全部在脖颈右侧刺以三条虎纹,以示与其他部队的区别。这支部队一直追随着黄忠参加了入蜀与汉中争夺战的一连串作战,担任中坚突击力量。他们最辉煌的战绩是在在定军山击毙了曹军大将夏侯渊,并因此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以及猜忌——推锋营的强烈个性以及过于团结的精神都不招人喜欢。
建安二十五年黄忠将军去世,军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于是作为一个建制的推锋营不复存在,所有成员都被强行拆散分配到了诸军之中,钟泽就在那个时候以伍长身份调来了高翔将军麾下至今。这名骑士居然能从他的纹身推测出他的身份,相当不简单。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前推锋营的勇士,真是没想到啊。”骑士笑道。
钟泽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推锋营,心里不禁有些感动。他当时只是推锋营的一名普通士兵,但始终以此为荣,推锋营的人都有着强烈的自豪感。他现在右侧肩头还留有一条伤疤,是作为推锋营战士在定军山上留下来的。
“现在推锋营的人还有多少?”
“就我所知,应该只有五十人不到。”
“唔,你身后那些家伙呢?”
“他们不是,但是他们和推锋营一样棒。”钟泽对骑士的这种盘问有些不耐烦,这实在不像是一名紧急信使的风格。骑士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笑了笑,把身体挺直,双腿再度夹紧了马肚子。
“你的名字,什长。”
“钟泽,我现在是都伯,大人。”
“很好,钟都伯,那么我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骑士一抖缰绳,马匹嘶鸣一声,从钟泽旁边一尺远的地方与他擦身而过,朝北方奔去。马蹄掀起来的烟尘有一半都落在了钟泽灰棕色的皮甲上面。等到马匹远去,莫名其妙的钟泽拍了拍甲胄上的土,重新把头盔戴起来。
他转过身去,示意整个队伍继续出发,远处二十里有蜀军的运粮队,他们必须赶过去加入到护卫行列。钟泽并不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这个奇怪的骑士只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一小会儿,随后就被其他事务淹没了。钟泽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后来的某一个特定日子里,他指挥的这支小队会成为旋涡中的关键棋子。
钟泽知道的太少,而靖安司知道的则太多,所以后者比前者要痛苦的多。
狐忠的突然离开让荀诩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他第一时间找来了杜弼和裴绪。目前在整个司闻曹中,除了姚柚,知情者只有他们三个。
荀诩将最新的情况简要地汇报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的抄件,拿给杜弼和裴绪传阅,并加以说明:“这是我今天从粮田曹那里弄来的调令抄件。命令狐忠提前一天押送粮草出发的人确实是李平。”
“这意味着什么?”杜弼问。
荀诩回答得很坦率:“我不知道。”
“这是否意味着狐忠就是烛龙?”裴绪听完荀诩的讲述,不太自信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的匆忙离去也许是李平即将叛逃的一个信号。“
荀诩断然否定了这个推测。
“这个理论说不通。策反敌国高官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情。一般来说,被策反者只信任与他长期接触过的策反者,并建立起一种无可取代的紧密关系,任何更换或者变动都会导致前者心理上的失衡,以致策反工作前功尽弃。在李平叛逃前夕把‘烛龙’派出到外地去,这不可想象。策反者始终要在被策反者侧近,给予其安全感,这是策反的一条基本原则。”
“那么只剩下另外一种解释。李平想把狐忠调开,是认为他妨害到整个叛逃计划的展开……呃……难道说,烛龙其实是成蕃?”裴绪搔搔脑袋。
荀诩摇了摇头,嘴唇抿得很紧,右手缓慢地搓着下巴。
“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时候,还是不要乱下结论的好,免的让我们先入为主。”杜弼提醒了一下裴绪,然后把视线投向荀诩,“那么成蕃和李平的动静如何?”
“两个人目前都还在南郑城中,没有特别显著的动静。”
杜弼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他对裴绪说:“听说你对地图颇有研究是吗?”裴绪谦逊地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这一专长毫不隐瞒。
“这么说汉中地区的地图你全部都很熟悉喽?”
“不错。”
“那么以你的看法,李都护如果要叛逃,他会选择哪一条路线前往魏国?”
裴绪用手指按住太阳穴思考了一下,起身说:“请少等一下。”随后他从邻屋书架上取来一张画在绢纸上的地图,三尺见方。裴绪把地图平摊在一个铜盘上,拿两尊烛台压住两个角,用毛笔的笔杆在上面一边笔划一边说:
“唔……基本上一共有三条路径可以选择:一是从褒秦道北上走绥阳小谷,但这条路比较险峻,而且靠近战区,实在危险。再者说,两年之前糜冲逃亡选择的就是这一条路,魏国不大可能再冒一次风险。”
杜弼看了一眼荀诩,那是他的杰作。
“第二条路是从斜谷、大散关入陈仓。这条路的优点是路途短,陈仓的魏国守军可以随时进行接应。不过这两处地方属于军事要地,我军布防十分严密,不大容易通过。现在接近雨季,斜谷也可能会变得难以通行;我想你们都知道一年前曹真在子午谷的窘境。”
“那岂不是说,整个北部都……”杜弼曾经从天水逃亡回来过,对于秦岭两侧的地理环境很熟悉。
“不错,以我的估计,李都护的逃亡——我是说如果——很可能会选择西南方向。”
“西南?”荀诩趴到地图上一看,指着纸上的一块说道:“难道是这里?”
“沿汉水向西南方向走,绕过防卫严密的城固,循西乡一线进入位于魏国边境的石泉。这从目前来看是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线了。路途短,比较好走;更重要的是,我军在汉中的布防北密南疏,利于钻空子。等到他们抵达石泉,可选择的路线就很多了,可以继续东进去上庸,也可以北上循子午谷直接去长安,无论哪条路线都在魏军控制之下。”
他们三个都不知道,当年糜冲就是沿着这一条路线潜入蜀国的。
“看来我们对南郑南门与东门的监视要格外重视才行,外围的西乡等关隘也要提高警卫级别。”荀诩很快得出结论。
杜弼表示赞同:“目前虽然仍旧无法确认烛龙的身份,也不知道李都护是否真的打算叛逃,但预防万一呐。”
“最头疼的是,这些行动不能搞的动静太大。既得让底层执行者切实执行,又不能被李都护发觉我们的真实意图——他现在可是南郑的最高行政长官——训令和公文该怎么起草,就有劳军谋司的人了。”
荀诩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杜弼的肩膀,文辞修饰上的花样他一向不在行。他很乐意在这方面暴露自己的无能,然后把工作甩给适当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谨慎的敲门声。荀诩站起身,示意其他两个人将所有相关文书倒扣在桌面上,然后绕过一扇石制的隔音屏,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靖安司的一名近侍,他的手里捏着一张铜制的腰牌。
“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是说过开会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搅么?”
“是的,大人。但是有人找你。我无法拒绝他的命令。”近侍说。
“哦?”
荀诩接过铜牌看了一眼,把它随手别到了腰带上面。他挥手让近侍退下,转回屋子里来对杜弼与裴绪说:“会议不得不中断了,紧急召见,我非去不可。”
“是谁?”
“就是刚才咱们说的话题人物,李平李都护。”荀诩似笑非笑地回答。
房间里的其他两个人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沉默下来。
这究竟是第几次进入丞相府接受南郑最高行政长官的接见,荀诩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往拜访丞相府,他有一种回到家里的归属感和安心——如果蜀汉是家的话,那么南郑丞相府就是一位严厉而可靠的家长;但这一次当荀诩迈入丞相府大门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处敌境。
“也许烛龙就在附近某个角落里看着我。”
这样的想法在荀诩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时不由自主地转动脖子,朝两边绿色桑树掩映下的窗户缝隙望去,这几乎成了强迫症。大军出征后的丞相府格外静谧,一半人员都与诸葛丞相随行,所以一路上荀诩几乎没有碰到什么人,只偶尔可见到身穿黑服的仆役抬着杂物低头匆匆走过。
李平的政室距离诸葛丞相的房间并不远,这是一间青砖灰瓦式的建筑,绝对面积甚至要比诸葛丞相的还要大。门口挂着一把束着黄色绸带的鱼纹铜剑,剑未开刃,但纹理与造型透着无比的尊贵,提醒路过的每一个人:房子的主人虽然目前只负责丞相府的后勤事务,但仍旧是一名皇帝亲自委任并掌管中军大权的“中都护”——这是李严在能力范围之内对诸葛亮做出的无声抗议。
荀诩一进政室的门,就看到李平端坐在房间正中。他身前的几案一尘不染,只摆着一副精致的茶具。各类文书与卷宗都拾掇的整整齐齐,与诸葛丞相杂乱的房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身旁还搁着一个煮水的小袖炉。
“荀从事,别来无恙?”
李平站起身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荀诩从江东返回汉中的时候,就是与李平的军队随行,两人也算相熟。荀诩恭敬地还了礼,在李平的下首坐定。
李平本人的相貌就和他的字“正方”一样,一张国字脸敦实厚重,初次见面的人能油然生出一股好感;他的语调和动作也都相当持重谨慎,给人一种强烈的内敛印象。荀诩两年前在江州初次见到李平的时候,对其第一眼印象也颇有好感。不过现在荀诩能够从这些刻意修饰过的表面形象觉察到一些值得玩味的东西。
“不知都护大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荀诩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平呵呵一笑,举起身前的茶杯缓缓地啜了一口,这才悠然说道:“这次叫荀从事您过来,不为别的,是想知道一下关于那个内间邓先的事。”
他在撒谎。
荀诩看的出来,李平今天找他来肯定不会是为了这种事情——至少不完全是——关于邓先叛国的详细报告早在五天前就被送交了李平,就算是荀诩本人也不可能知道的比那份报告更多。
“大人是对那份报告的某些细节不太明白吗?”荀诩谨慎地做了一个防守性的回答,他还摸不清李平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平露出一副痛惜的表情,摊开双手。
“在我的管辖范围之下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令人遗憾。我自己也难辞其咎。所以我希望能多了解一下,好防止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于是荀诩将报告复述了一遍,没有省略任何重要细节,也没有增添任何内容。
李平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荀诩的叙说,尽管他早已经知道内容,可丝毫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等到荀诩讲完,他亲手将荀诩茶杯里的水续满。
“就是这样了,大人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您的报告很清晰,不愧是靖安司从事。”李平先是恭维了他几句,然后语气一转,“不过我对其中的一段还想了解得多一些。”
“是哪一部分呢?”
“就是关于靖安司发觉邓先叛国的方式。”李平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用右手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陶茶碗的边缘
听到这句话,荀诩心里突地一跳,暗想:“果然问到这方面来了。”邓先的被捕是因为魏国流亡者徐永的举发,但徐永的存在属于高度机密,知情者只限于几个人。所以在递交给李平的报告中,荀诩进行了有意识地掩饰,将怀疑邓先的理由模糊笼统地解释为“靖安司相关人员的不懈调查”。
荀诩迅速调整一下思绪,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凭空杜撰的话就等于是欺骗上级,这个罪名是相当严重的;而如果说实话的话,将不可避免地刺激到李平和隐藏在暗处的“烛龙”,其后果不堪设想。
“都护大人,靖安司怀疑邓先并非源于一个渠道,而是对数个独立情报来源综合考察后得出的结论,所以很难用两三句话解释清楚。”
李平见荀诩表情犹豫了一下,很理解地说道:“我知道,靖安司的情报制度很严格,这对你们来说很为难。毕竟有些渠道是不能对非高层人士公开的。”
荀诩从李平和蔼的语调里品尝出了不满,情报渠道当然是不能向非高层人士公开的,而李平是目前南郑的最高长官。这无疑是在暗示:荀诩如果拒绝回答,就会得罪一名位高权重的上司。
虽然屋子两面的雕花窗户都敞开着,空气还是开始变得有些粘滞。荀诩慢慢地举起茶杯,优雅地品了口茶,好争取时间思考。当他把茶杯重新放在案面的时候,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是这样,都护大人。靖安司在调查邓先的最主要的一个情报来源,是来自于一名魏国情报部门的流亡者。”
“哦?流亡者?”李平听到这三个字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一直抚摩着茶碗的手停止了动作。来自魏国情报部门的流亡者,他知道这其中蕴涵的价值。
“这可真是个大收获,现在他就在你们靖安司的手里?”
“原本是的,不过现在这个人已经移交给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