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琪她是骑着马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来的,她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审视这个文化和拥有文化的人们,所以她可以一针见血地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不为细节纠缠。
十多年来,她已经开始融入了这个环境,但汉文化的精髓是打娘胎里出来日复一日逐渐耳濡目染熏蒸就以的,她旷了这一课,落了这一节,很难赶得上。所以她有时说话总是那么“冲”,道理又是那么直指人心。真实又不无冷酷。
因为这样,她才会帮游自力的忙,这对于她,是天经地义的,她不必讲什么大道理,也不必问为什么,该站出来时,她自然而然就站出来了。
她没有那份明哲保身的小聪明,她始终学不会。她在19岁以前喝烈酒骑烈马跟狼赛跑,说得不好听点儿简直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血管里的血一热,会不计任何后果。
可是,人之血液有时难得一热。
热!
温度可以造就万物,想一想,如果没有太阳,天地之间一片寒凝肃杀,还会有人类吗?会有花草树木吗?会有奔腾不息的大川大河吗?
什么都不会有。
那么人心的温度又能带来什么?
能带来希望。
至少,她血液的热量给游自力带来了希望。
她本就是个热血滚涌的人,可是,她为什么看上去总是那么冷酷?
“因为我心里不高兴。”她直截了当。
为什么不高兴?这个答案,小方比谁都清楚,因为清楚,所以心中隐隐作痛,他真的想给她一种补偿,用他的心安慰她、温暖她、体贴她。可是她肯要吗?
“你愿意陪我到80岁吗?”小方问得直截了当。为什么不?恋,就不要暗恋,暗恋是可耻的,至少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
龙琪沉默。
“那你愿意让我陪吗?”
龙琪盯着远处的海面,“这事以后再说,好吗?”
“不好!你现在一定要回答我!”
龙琪转过身去,不知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她此时到底在想什么。海风将她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一头短发在风中洒开,小方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都那么动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已经醉了,她何尝没醉,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沉醉的气息。
爱是什么,爱就是惟愿长醉不愿醒。
可是爱情往往跟饮酒一样,片刻的沉醉过后是无止境的伤心。
是啊,伤心!但爱情若不能让人伤心,又怎么能让人那么刻骨铭心?爱有多销魂,它就有多伤人,如果你想有这一刻的沉醉,那你就要预备这一生的沉沦。爱情就是这么让人痛苦,你还敢试吗?
当然,若连爱的勇气都没有,我们还能作什么?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想什么,这时候我还能想什么呢?”
“也没想我吗?一点儿也没有?”
这话问得相当认真,龙琪再也没法回避了,回头望着小方,他年轻的脸上,是一副坚定不移的表情──如果爱情也是一种命运,那就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撞到这个大运;如果今生确实是前世的延续,那不妨一路走下去!她心里一阵感动,情不自禁地伸手牵住对方的手,小方的手里竟然握着一颗巧克力……
“你那天告诉我说你喜欢吃,所以,我就去买了,我以后每天买给你……”小方轻轻地将糖衣剥开,里面的巧克力已经让他握得有点化了。
龙琪则被这份十足的温柔震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她的心,恐怕也像那浓情巧克力,瞬间融化──这一刻,就这一刻,值不值得一个人珍藏一世?
“你知不知道我很有钱?”这个问题是迟早要面对的。
“我喜欢钱。”小方这样回答。
龙琪稍微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中国人其实是个最现实最功利的民族,可是又最善于包装,心里明明把钱往死里爱,可是却又偏偏装得对钱不屑于一顾。所以在这个时候能把真心话讲出来的,也不容易。
“我喜欢你的喜欢。”她说。说话的时候好像是在签署一份百万元的合同。
说实话,小方尽管喜欢她,但还是不认同对方这种倨傲的表情。
“在有的时候,你就不能稍微谦虚一点吗?比如,你比我大,你对我就没什么歉疚?他提醒她。说明他是有优势的。
龙琪说:“没关系,我不在乎你比我小。你也不用担心,据科学家证明,女人的寿命比男人长。”
小方苦笑。
“不过,我的脾气不太好。”龙琪又说。
“我脾气好呀,”小方带着某种情绪,“认识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很温和的……”
“是啊,你是一个警察,能温和地对我这个当事人,这在中国大陆,实在是一件奇迹。”龙琪带出一种戏谑的味道。
“积点口德,不要揭人疮疤。说实在的,要换了别人,我早就……生气了。”
“是吗?终于自暴了老底了,警察也看人下菜碟。没原则。”
“我现在是求爱,不是求职,不用讲原则。”小方偷换了概念。
一直微笑着的龙琪突然不笑了。
“其实,我们真的刚认识。好像还没有10天。”
“吃水果只要咬一上口就知道喜不喜欢了。”
“那万一吃到最后吃出虫子来呢?”
“水果里的虫子是干净的,南方人专门在猪肉上养这种小虫子,学名叫蛆,养好油炸着吃,据说那全是蛋白质,有营养而且挺香的……”
话还没完,龙琪已经被恶心的快吐了,“不要说了吧,求你了,真肉麻。”
“我终于知道你怕什么了,怕肉麻。我还有更肉麻的,以前看过好几本琼瑶的书,要不要我说出来?”
“好啊,你说。”
小方想了想,“我还真说不出来了。”
的确,有些话,不是谁都能说得出口的。其实,真正的感觉,是要体会的,说出来,反而就没意思了。
小方这时已经知道,他内心的意思,龙琪完全明白。既然明白,就不用再用语言重复了。
“那我要是真的杀了文室呢?”这个敏感的问题终于被端上了桌面。
“那就让法律惩罚你有罪的部分。没有罪的你,我会等。”
“杀人要偿命的,你怕是等不来了。”
“不是还有下辈子吗?”
下一辈子,人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其实,就算没有下一辈子,但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就等于是你打开了人生的两重天。
花香,于四面八方涌来,温温软轻轻柔柔缠缠绵绵浓浓郁郁;海风,温柔地掠过,像上天的叹息。
──这两个人在这里传情达意,风月无边,有人却要为此伤心了。有位作家说过,爱情不会消失,只会转移。那个叫陆薇的姑娘此时尚不知道,她的爱情已经转移了。看来,爱情确实是叫人伤心,不是你伤心,就是他伤心。
唉,这又能怪谁呢?怪小方喜新厌旧?还是龙琪横刀夺爱?可是,我们哪一个人又是完美的?
由得他们去吧,情海翻波,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对了,我明天要送小乔走,她的使命已经完成,这里太危险。”龙琪说。
小方点点头,这是应该的,这个时候得疏散人口。可是为什么要推到明天走?
“扈平送她走,但扈平今天还走不开。”
“为什么呢?”
“他的身份是海外的富商,此时他在我身边会加重我的法码。”
听龙琪这么一说,小方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浅浅的酸涩味儿──他对她竟然这么重要?“ 可是扈平──”他对扈平一向很有成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关于扈平其人我也听过一些,但有些事,不能光用简单的对错是非来判定。方队长,这个世界在更多的时候,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没有是非,只有成败;没有好坏,只有强弱。比如这次我们输了,那自力就被座实了是个毒贩。正义又在哪里呢?”
小方若有所思地看着龙琪。她,还有乔烟眉,她们的话常常是与正统的教育背道而驰的,听上去却又不无道理。如果让她来作教育部长,给中国的下一代灌输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那将会如何?
龙琪这时又说:“其实就这件事而言,扈平更可贵,本来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却专程回来,而他跟自力,也只有过一面之缘。你对他缺乏了解,也许了解之后,你跟他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也许吧。
(八)
已是黄昏,巨大的夕阳浸在海面上,海水被染得一片彤红。
多么壮观。龙琪和小方并肩坐在沙滩上,看海浪一层一层地涌上来。
“能不能跟我说说游自力?”小方试探着问。听了龙琪自己的故事,他对游自力就更好奇了,他很想了解这个跟龙琪一起长大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龙琪没有拒绝。
她说:“当年我父母被发往新疆反省错误,本来他们在有了我姐姐后不想再生孩子了,可我姐姐在6岁那年被医生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30岁。因为对新疆没有多少了解,历史上那里又是犯人的流放地,他们便认为那是个荒蛮之地,父母怕姐姐得不到治疗,就把她放在这里一个朋友家,他们自己去了新疆,在那里又生了我和龙言。刚去新疆时父母很害怕,总以为是踩到了地狱之门,不料却是落入了天堂。新疆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琼楼玉宇般的雪山,一碧如洗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夏天的草原尤其美丽,晴朗的夜晚,我、自力、龙言还有一帮小朋友常常骑马到很远的牧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天上是星斗满天,地上是鲜花点点,天上人间灿若银河,马蹄过处,溅起一缕缕馨香,前面的路上,流萤点点,我们追着流萤,策马扬鞭,纵情飞驰,整个草原就像一个梦工厂,什么美梦仿佛都会随手一扯而就,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成一片。跑累了,我们就停下来,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数星星,天空幽蓝深邃,熠熠闪亮的星辰就像风铃,天地间的距离看上去那么近,似乎伸手一拨,星星就会发出清脆的丁冬声……那种环境,总是很容易诱发感情,所以新疆人个个豪放、直爽、感性、多情,而且能歌善舞。”
“那你跟游自力呢?”龙琪跟游自力的感情问题才是小方最关心的。
“我们两家住得很近,从四五岁开始,他就每天早晨骑一匹小马踏着带露水的青草来找我和龙言,教我俩挤羊奶、驯牧羊犬,十几年中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彼此看着对方长大成人,后来我们全家回城,一别又是十几年,再见他就是在狱中了。”
“那你们肯定都很喜欢对方。”龙琪总是说不到点子上,小方只好明问了。
“是,我们那时很要好。”
这句话,让小方心底的酸味又乏上来,脸像青柿子一样。
龙琪看着他的脸色,淡淡地说:“昨夜之雨随风去,今日之心不与同。”
对于她,那段情已如昨夜之雨,随风潜入,随机润物,待雨过天晴,便与缘俱化,那丝丝雨滴片片落红,只留与梦中追忆,不与今时相碍……
小方是个聪明人,灵犀一点就通。
“可你那么帮他……”醋味仍留一点。他是人。男人。男人都比他们表现出来的要小气。
“我帮他是因为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是对的。”
这话让小方充满慰藉。──她帮他,并不光是为了他本人。
“我想问你一件事,游自力被押送甘肃,你是不是一路跟着?”
“是的!”龙琪坦然承认。
“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龙琪摇了摇头,“我一定得去。我想看看这整件事的底牌。”
小方叹了口气,“这个底牌其实我更想知道。两年前我们拘捕游自力一个星期后,接到省厅通知,说让把他押往甘肃,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妥……”
“所以我得跟着,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把公司的事交待了一下,就跟着你们的车上路了,一进入河套,黄沙漫漫,一派荒凉,就在靠近敦煌的地方,我觉得好像出什么事,正准备跟近点,可不知为什么,我竟然给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是黄昏落日,大漠孤烟,然后我就听到一阵枪声,我驱车赶到,只见黄沙垅中,积着一汪鲜血,他,已经找不到了……”
脚下,是茫茫沙漠,头顶,是残阳如血,碧血黄沙,人已渺渺……
“那一刻,我真的都麻木了,我努力了,却只能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消失在沙漠的尽头……”
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
一场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在大漠残阳的照射下,收在记忆深处,销魂蚀骨。
“他给你留下一句话。”小方突然说。
他先龙琪一步赶到,他也是不放心,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被游自力其人打动了,他不太相信他是个毒枭,如果真的是,那他也想知道前因后果。于是他也跟着去了,但他也来迟了,他看到被射杀的三个武警及空荡荡的押送车。然后,他就看到了留在沙漠上的一行字。字迹硕大而苍凉,无奈而决绝,衬着万顷黄沙彤红的鲜血,表达了写字人一连串的难以述说。
“他写了什么?”龙琪问。
“我不认识,是回文,但我记得形状。”那个时刻留下的信,应该算作是生死遗言,小方马上联想到那一定是游自力给某一个人的最后的诉说,所以他把那行字牢牢地记在心间。同时,他产生了一种想要见见那个人的渴望。
如今,这个人就在他身边。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小方将记忆中的那行字写在沙滩上。只见龙琪脸色为之一变。
“他写了什么?”小方急欲知道自己收藏了两年的谜底。
“他说──我走了!”
我走了!
这是游自力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方晓飞看着龙琪──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彼此的个性,他知道她会跟着他,不论他走到哪里,她都会跟着,千山万水或刀山火海,万里追逐生死相随,但他不能,他不能让她出事,于是他说:“我走了!”
我走了,别再找我了,情到此处,惟有断绝;爱到此处,也只有不爱。
人生有很多种的拒绝,,惟有这一种,才更令人伤筋痛骨、心肺欲裂。
──“对于我来说,得到这束花会让我快乐;可是对于花来说,只要离开枝头,它们的生命就结束了。所以一个真正喜欢花的人是不会让花离开枝头的,他宁愿花儿自然凋谢,宁愿自己寂寞。”
这是龙琪说过的话。若没有惨痛的经历,她又怎么会得以如此了悟。
爱一人不难,爱到肯为对方放弃,这才是真正的境界吧。因为爱不是占有。爱情越过临界点就成了“义”!
男女之间,还有比爱更值得牢记的,那就是义。──那个他(她)是你在人世间永远的根据地,是一张永不过期的回程票,是你生命中永不熄灭的长明灯,而你的一生,也将因为有那个人的存在而更丰满。所以,相信远比相爱更难得,尤其是这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