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底最珍贵的话为什么非要等到临终那一刻才说?难道说句“喜欢你”会死吗?
那我就说出来试试,看会不会死掉!
当然不会死掉,如果这么容易死,自杀的人还用上吊抹脖子跳楼吃安眠药那么费劲?对着喜欢的人说句“我爱你”,马上来个安乐死,既环保又风流。
小方没死,下午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辉煌灿烂的光环,就像天堂之光。
龙琪则被他的话惊得浑身一震,这份坦白像酷暑骄阳,咄咄逼人,他此时不再是警察,只是个男人,她也不是总裁,只是个女人,但她终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沉默了一下,居然问:“仅此而已吗?”
她还不满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短的距离就是“喜欢”。
“不,还有。”小方说。他果然可以给得更多。
“还有什么?”龙琪问。
小方看着龙琪,轻轻说道,“别人都说你精明,我看未必。”
龙琪看着小方,他说:“你知道游自力这趟水有多深吗?他现在在名义上还是一个毒枭,公安局一个逮捕令就可以让你束手无策……”
“我……”龙琪被他问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想作英雄?”
龙琪苦笑,然后轻轻地说:“这最腻歪的,就是‘英雄’这两个字。”
“为什么?”
龙琪摇了摇头。没有作出解释。
“用你所有的身家性命去换一个游自力的清白,你觉得值得?”小方看着她,“乔烟眉是没你有钱,这是她的短处,可也正是她的长处,她目标小,一个人躲起来全家没事。你呢,你家大业大目标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龙王跑不了海。”
龙琪看着风掠过层层叠叠的百合花丛,轻轻地说:“有些东西若失去了,是用钱买不回来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在它没有失去以前,用钱维持住。我有钱。我当初赚钱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存钱,而是为了花钱。而怎么花钱?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小方看着她,这才是他心中的龙琪,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侯钧有句话说得很对,你很单纯。”
龙琪吃惊地盯着小方,除了乔烟眉,这是第二个看破她底牌说她单纯的人。
“你是说我浅薄吗?”一个30多岁的人被人称为单纯,被人一眼看穿,是褒还是贬?
“不是浅薄。”小方否定,“玻璃是透明的,水晶也是透明的,但它们完全是两码事。”
她看着他,不语。
“你是水晶,而且是高纯度的水晶。”
龙苦笑。她纵横商场这些年,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到她的心底,只有这个年轻人,在她心灵的诺曼底登陆了。这是幸,还是不幸?
小方看着她表情,知道自己初战告捷,他终于打开了她冰冷的外包装。
“你们在选择我,我也在选择你们。”
他需要她交底。于公于私。信任是透明的。而他的底,他已经有意无意讲给刘雪花听了,讲给刘雪花就等于是讲给龙琪。──他早就看出,她俩的关系非比寻常。
这厮果真是很“狡猾”。
“你说得没错。”龙琪承认了,面对如此的温柔,如此的关怀,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即便千言万语,或许她早就想对着一个人将心底的话从头说个遍。
“我生在新疆长在新疆,身边全是个性豪爽心地简单牧民,他们就像小狗,高兴就跳,不高兴就叫,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管是恨你还是爱你,你都可以明明白白地从他们脸上看出来。我在那里长到19岁,一个19岁的人,个性基本上已经定型,所以回到这里后,我最头疼的不是没工作没钱,而是我根本就弄不清人们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明明心里想的是一,嘴上偏偏要说二,心口不一,而且是最恨你的人却往往对你笑得最甜,最假的话偏偏说得最动听。害我吃了不少苦头。”
小方可以想得到她当初的尴尬,就像小龙女刚从古墓中跑到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一样,懵懵懂懂不得其门而入。当然,她比小龙女可狠多了。
“我20岁那年,姐姐病逝,我就顶了她的名字,还结了婚,可是我没上半年班,那个工厂要裁人,因为那是个大集体编制,只有转正的人才可以留下来,当时有12个转正的名额,文室让我去给领导送礼,我就去了,可我们领导说他不要,他是革命干部,是公仆,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让我把礼物拿回去。我听得很高兴,觉得他真是个好人,纯洁得像冰山上的雪莲,天上的白云。”
小方听到这里暗暗苦笑,不用问,这个家伙一定是把礼物拿回去了。
“是他自己说不要的嘛,我怎么会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我就奇了怪了,你想要你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我本来就是诚心要送礼给他的,他说不要,那我怎么办?”龙琪一付苦恼的表情。也难怪,以游牧民族的直白,恐怕很解读汉人腹内那一副百转千回曲里拐弯的大肠。
“那后来呢?”
“后来我失业了,单位就我一个失业的,因为送礼没到。文室说我脑子里缺根弦。”
小方不由笑了,大名鼎鼎的龙琪原来也有这般糗事。
“可是你父母毕竟是汉人,他们就没有给你教一点应世处事的方法?”
“那时,父母总以为他们回不来了,那不如干脆随乡入俗好了,做一个简单的牧民,快快乐乐,而且在他们刚下放之初,出过一件事。有一个从北京某中学下放的语文老师,学问很好,阿訇就代表全体牧民请他教一教牧区的孩子,他答应了,教得也很好,爽直的牧民们很尊敬他。第二年夏天,他教的几个孩子去附近的牧区瓜田里偷了十几个西瓜,孩子们自己吃了几个,剩余的全带回来给了老师。老师知道他们是偷的,就挨个儿责骂一顿后让那几个小孩烧了堆篝火,让孩子们抱着西瓜在火旁烤火。第二天,被偷的瓜农找上门来,找到那些西瓜,还认出偷瓜的几个小孩子,人赃并获,就将老师指责了半天,说他管教得不好。老师于是就问瓜农说你的瓜是昨夜被偷的,那瓜蒂应该是新鲜的,翠绿的,但是呢,你看看这些个瓜,瓜蒂都蔫了,这说明瓜根本就不是你的。牧民们一看,都认为老师说得对,纷纷指责瓜农,说他无理取闹。这事就这么了了。可是那几个小孩子中有些嘴巴不严,就把这事告诉了家长,家长们在吃惊之余,觉得汉人的心思太深太可怕,如果孩子们跟着他,将来一定会学得刁顽奸猾,那还了得?便马上把这事告诉了阿訇,阿訇非常气愤,但他什么也没说。打那以后,牧区再也没找过汉人作老师,对于牧人来说,诚实是最重要的,做错事不要紧,重要的是敢于承担责任,掩饰过错是最大的错,真主会怪罪的,将来死了不能升天。我父母从这里吸取了一个教训:不要以为自己聪明就跟别人斗心眼儿想着瞒天过海,牧民不是真傻,他们只是比起汉人来显得过于纯朴。时间长了,一旦真相被人识破,谁都不会理你的,你最终将自食其果。所以他们并不希望我的头脑有多复杂,只让我像当地人一样自由生长,保持一份天然风味,这样或许会更快乐。”
唉,小方暗叹,我们有时惟恐自己不聪明,可如果聪明得太过,是不是也成了一种负担?
“那你后来呢?”他关心龙琪日后的生活。
“后来有了龙欢,有天我去给他买奶粉,买回来的却是假的,我很生气,就去找那个卖小百货的批发商。他居然死不承认,我很愤怒,就一脚把他给踢飞了,踢断他一条腿。”
小方愣了一下,游牧民族就是野蛮,一言不合就动手,“你这么冲动,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有什么好想的。”龙琪说,“凡事做了才会有后果,做都没做,哪来的后果。”
说得好!小方暗暗称赞,“那你的后果呢?”
“后果就是──他第二天坐着轮椅来找我,求我帮他一个忙。”
“帮什么忙?”
“他说他老婆常被商业局的局长搔扰,他看我很能打,说只要我肯出头帮忙,摆平这件事,他就把他的摊位让给我一半。”
“你答应了?”
“草原上的勇士就像蓝天的雄鹰,哪有遇事缩头的。我当然要去。”龙琪傲然地,这一刻,她好像又找到了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感觉。
“你去哪儿了?”小方纳闷。
“我去工商局找那个局长去了,正好他一个人在办公室,我就警告他,以后不许他去搔扰人家的老婆。。”
小方这时觉得龙琪简直就是个天下奇材,说干就干连个过门儿也没有,“那他说什么?”
“他一口就答应了。”
哦?小方若有所思,下面的事,他马上就猜到了,替龙琪说道:“他不光答应了你,还夸你漂亮,说有了你,他就不去找那个女人了。对不对?”
龙琪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
“我是警察,最擅长的就想像与推理。”小方说。停了一下,他又慢慢地说,“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批发商的老婆就是刘雪花吧?”
龙琪更是吃惊,“你怎么──”
“别人叫我神探。”小方说,说完,盯着他心上人,“从此以后,她就跟定了你,忠心耿耿。是吗?除了这,我还知道以前那个工商局长是个色中饿鬼,他对你图谋不轨,你还美呢!”
“我管他是什么鬼,反正他那时夸我漂亮我就高兴。”龙琪苦笑。一则为小方的一肚皮精确算计,一则是事隔多年,她也觉得自己当时的行为有些莽撞。
“那后来呢?后来他是不是把办公室的门锁上,过来抓你的手,说你的手也漂亮。”小方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的不满表露出十二分。
“是,他就这样。我便给了他一拳。他的鼻子被打得粉碎,另外还断了三根肋骨。”
哦?小方脸上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同时他在沉吟──她真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我那天手下留情,要使出全力,他就完了。我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狼。每年春天草原上起狼患,我跟自力都会冲到狼阵中擒狼,只要抓到头狼,狼患很快就会平息。狼很团结的。”
噢,原来在她的生命中还有这么狼烟滚滚的一幕。
“为什么春天起狼患呢?”
“春天狼要谈恋爱、结婚、生子,活动量大,需要的食物就多,所以狼群就会到牧区来找吃的东西。12岁那年我跟自力捉到一头小狼,我们给它喂羊奶养着它,到它能跑的时候,我和自力就跟着小狼一起练跑,两年下来,狼跑多快我跟自力就能跑多快。我们在区里的小学生运动会上还得过长跑第一名。”
这段往事倒叫小方羡慕,可是,“那个局长,他没找你报复吗?”
“汉人死要面子,挨了打他哪敢说。当时正好有不少新疆人在这边作点小生意,卖葡萄干、卖羊肉串,有些甚至捞偏门,是股不小的势力,我就告诉那个局长,我是新疆帮的酋长,如果他再敢做坏事,我就把他们全家人一个一个地,哼哼──”
噢,原来这就是她那个酋长外号的来历。
“你这是犯法的,你打了人不算还威胁人家。”小方威胁龙琪。
“我也想作一只乖巧的羔羊,但我身后跟着一群恶狼。你说我怎么办?”龙琪不服气,“那个工商局长在位多年,收受贿赂欺男霸女,谁不知道他坏可谁又来管过?”
这又把一个问题端到了小方面前──是不是所有犯法的人都会受到惩罚?是不是正如乔烟眉说的,太阳普照万物,也有背阴的死角。法律尽管威严,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个工商局长,在位很多年,谁又管过他,不光管不了,被龙琪打伤至残后,居然是他儿子接了他的班当了工商局的局长。还跟他一样的坏。
小方叹了口气,“以菩萨心肠,施霹雳手段。佛也不会怪的。”
放在平时,这话小方是抵死不会说的,但面对龙琪的坦白,他也就真心以对了。
听到小方终于让步,龙琪笑了,问道:“你信佛?”
小方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说:“还是说你吧。”
龙琪接着说:“从那以后,那一片的小批发商就都跟了我,他们认为我能保护他们,当时盛传我就是酋长,我也不解释。这一来,不要说地痞流氓,就是工商税务公安防疫,也不敢轻易来混饭收黑钱。当然,我们可是一直依法纳税的哦。总之,我的生意从那时开始一步步壮大起来。那年,我21岁。”
听龙琪细数往事,小方心里却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她那轰轰烈烈的青春岁月,他错过了。
“那文室他不管你吗?”
“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他怕我。”
他怕我!连她丈夫都怕她。可是80年代初开始做小生意的,基本上都是无业的闲散人员,有些甚至是街混子,属于大胆心黑的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以他们处世的狡猾,她能玩得转吗?
小方不无担忧,就凭她当时的那点儿心计,恐怕还差点。
龙琪叹了口气,“他们其实是一群普通的善良百姓。汉人老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只求一口安乐茶饭,他们所谓的经商也只是作点儿小买卖图谋个一日三餐温饱而已。当然,他们确实是有心计,但那只是在艰难的环境中历练出的求生苟安之‘术’。我带他们走通天道,发大财,撞大运。汉人讲投桃报李,我诚心诚意对他们好,他们也就把命运托附给了我。”
小方默默地看着龙琪,想起乔烟眉的一句话:我本善良。
“那工商税务防疫还有派出所呢?也怕你?”
“他们倒是不怕我,他们是怕死,怕手中的那点儿功名富贵给没了,怕妻儿老小有什么闪失。人,贪欲多了,就软弱了。中国的老百姓善良,因为善良,所以每朝每代都会娇惯出一批不成器的官员,如狼似虎,贪婪成性,敲骨吸髓,对于这些人,用不着客气。”
小方叹了口气。
“是不是在当时,有很多人都怕你?”他问。
龙琪想了想,“人生在世,有没有人夸你并不重要,你若是想好好地活下去,得有人怕你。”
这小方也明白,而且是太明白了,他是一个警察,看到的社会阴暗面比一般人看到的更多,他更知道什么叫弱肉强食,加上中国几千年高温高压的封建专治,人们对强权的畏惧远远胜过对法律的信赖。
龙琪沉默了一会儿后,慢慢地说道:“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我觉得汉人其实挺好,他们中的好多人重感情,讲义气,聪明有头脑,做事认真,像小乔、扈平,可就是有一点我不喜欢,做事说话总要绕好多圈子才转入正题,跟他们打交道太累。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相当直白的,就像月亮挂在天上,一目了然,可有人偏偏要去水中捞。”
总以为水中捞月的是猴子。其实人若聪明过头,也会跟猴儿一样。
龙琪她是骑着马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来的,她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审视这个文化和拥有文化的人们,所以她可以一针见血地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不为细节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