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小心!”一名精通毒药的门客说,“这鸟儿身上有毒!”
尚老人也不辩解,只是让公子忽看忽忽脚爪上的铅制套子。
“忽忽已经是一只毒鸟了,”尚老人说,“但是蛇毒是穿不透铅套的,公子不必担心。只要把忽忽带在身边,至少大风是不能奈何公子的。只是公子要记住,千万不能让忽忽离开你的身边,它能够威慑大风,只是在很短的距离内,和很短的一瞬间。”
公子忽半信半疑地接过忽忽,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忽忽过了八个月,似乎对公子忽有些陌生了,不过只是片刻,它就认出了公子忽,像以前那样欢蹦起来。
看见忽忽在自己肩膀上跳来跳去,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公子忽心头,令他觉得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只无赖鹦鹉。他是豪放不羁的人,对于尚老人不抱丝毫怀疑,虽然他也不相信这只鹦鹉可以震慑大风,不过他还是把忽忽带在了身边,不愿意拂了尚老人的心意。
木兰巨舟起航的那一天是五月初一。没有人知道公子忽要在那天起航,他不愿有太大的场面,于是趁着星夜带着精干的门客登舟。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海港边已经没有巨舟的身影,只剩海天空阔。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趟航行的凶险,而并非仅仅是一场热闹。在茫无涯际的大海上,捕猎一只无人见过的巨鸟,一点点的倏忽,以足以让他们所有人葬身大海。
或许这是公子忽的最后一次冒险了吧?不少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不过对于公子忽这样的人,“最后一次”的可能,才是真正让他热血沸腾的吧,至于大风,倒在其次了。
起初公子忽是按照中州到宛州的航线贴着海岸航行的,就在航线折向北方的地方,他却命令水手和门客继续保持航线向西。这样他们就缓缓地离开了众所周知的航道,真正地开始了深入外海的试探。谁都知道,星辰的运行和测算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要靠星相学来确切定位,在海上是完全不可能的。本朝唯一一个可以准确测算星辰运行的,只有一百二十年前钦天监的西门博士,但是他也需要借助铜瓦殿中庞大的皇极经天仪。所以大概只是航行了三四天,水手们就开始惊惶了。海图上标明的礁石和岛屿再也找不到,四面望去都是碧蓝的海水,风极其的微弱,庞大的木兰巨舟在这里,也不过像一片小小的枯叶。
公子忽却还镇静,他让水手们扎下四支铁锚,将巨舟牢牢地定在海面上。与此同时,博学的门客们也开始忙碌了,公子忽离岸的时候,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的牡蛎。门客们将鲜活的牡蛎去壳,榨出汁液,而后一桶一桶地倾倒在海里,牡蛎是海货中最鲜最腥的东西,对于大风有强大的诱惑。另一些人则在大船的船头架起了简陋的工房,依照河洛留下的图纸,将那只铁匣中的机括安装在船头。
羽人的水手们并不知道那机括是什么,但是看门客们小心谨慎的样子,也知道那绝非一件寻常的东西。他们偶尔谈论起来,只说机簧已经崩紧了,安装时候千万不可剧烈地摇晃,否则机簧会崩断,雷矢没准会把船也毁了。
此时最悠然自得的倒是公子忽,他天天把忽忽放在自己的肩头上,持着修长的海杆钓鱼,还不穿靴子,挽着裤角将小腿泡在海水中,轻松惬意地打着水花。忽忽虽然变绿了,倒是和以前一样,饿了就跳着要吃的,吃饱了就一翻身在公子忽的肩头上睡觉,公子忽钓到了鱼,它就忽扇着翅膀想上去偷吃,公子忽无奈,只好做了一个小套子把它的嘴巴套起来,为此忽忽有很长时间都蹲在公子忽的肩膀上扭头不看他。
随行的尚老人却有些异样,他日日夜夜都在船舷边看着南方,人变得越来越枯瘦,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公子忽和门客们都为之惊惧,此时的尚老人有如一具骷髅,双目却像两盏寒灯,令人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时间渐渐地过去了。海上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公子忽钓鱼的技巧竟然高得惊人,总是带回海虹鳟和黑尾鲷一类珍稀的海鱼和水手门客们共享,羽人的水手善于游泳,不时收获一些鲍鱼和干贝。船上的清水和米面又多,大家日复一日地烧制海鲜,自得其乐,简直都要忘记为何而来了。
可怕的变化发生在第二个月的第三天。
那天早晨晴朗得出奇,整个天空万里无云,日光照得海水金光粲然,公子忽还是一样地在小舢板上钓鱼,水手们擦洗着甲板,公子忽门下的博物君子们研究着古籍。而此时的尚老人已经不在船舷边眺望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公子忽下令把他锁在船舱里养病。其实即便不锁他,他也很难爬上甲板了,但是他依旧扳着舷窗,死死地望着南方,仿佛那边有什么,令他死都要看一眼。
公子忽那天钓鱼的运气好得出奇,正悠然的时候,一个羽人水手忽然单臂扯着棕缆飞荡到他的小舢板上。
“怎么?”公子忽问。
“要有雨了,公子还是上船去吧。”羽人水手说道。
公子忽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竟然真的在南方有一片黑云。海上的天气变得最快,一时朗日,一时就是暴雨,公子忽是博学多闻的人,清楚这种可怕的变化。于是带着鱼篓,收拾舢板上了大船。门客们在河洛的机括上铺设了雨布,就要回舱避雨。此时他们忽然听见了尖利的啸声,那是来自远方的黑云。
一个枯瘦的身影撞破了船舱的门,猛地冲上了甲板,正是沉疴难起的尚老人。
“来了!来了!大风!大风!”尚老人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大吼,恐惧和兴奋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他的眼睛雪亮,面颊烧得赤红。
“大风?”公子忽和门客们一怔。
仿佛是为了印证尚老人的话,疾烈的狂风忽然袭来,全无任何征兆,利刃一样割着所有人的脸。那时船帆只卸下一半,巨大的木兰船竟然被吹得几近倾覆。所有人都滚倒在一侧船舷边,只有尚老人没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的手有如铁爪一样死死扣着桅杆,眺望着南方的那一小片黑云。
当人们再次看向那片黑云的时候,它已经压住了小半个天空。它推进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海水仿佛煮沸一样翻腾起伏,天空中仍有阳光,可是阳光照在身上竟然是冷的。随着黑云的袭来,远处的海上迅速地黑了下去,让人心里浮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那不是云,”忽然间所有人都信服了尚老人的话,“那片云就是大风。”
云一般覆盖天地的巨鸟。
水手们忙着卸帆,门客们急着将准备的货物搬上甲板。等待以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公子忽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虽然明知这剑决不可能伤害倒大风,可是他那样不畏生死的人此时也需要借助握剑来镇静自己的心神。
海水翻腾得更加剧烈,南方的半边天空似乎就要倾塌,海浪打在船舷上击得粉碎,白碎的水花冲起在天空中近十丈高。黑云渐渐显出了本相,人们看见海面上鸟形的巨大黑影,随着那黑影的逼近,嗡嗡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耳膜,虽然早已准备好了软木的耳塞,可是每个人都觉得有锋利的长针一直刺进了脑颅中,滚落在地的琉璃酒器在那阵可怕的声波中忽然崩裂!
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一道深可一丈的水痕笔直地射向了木兰巨舟,仿佛是一道隐形的气刀割开了海面。
“是风割!闪开啊!”尚老人狂吼着。
那道隐形的气刀掠过木兰船的时候,“砰”的一声像是斩击在船舷上,硬木制成的船舷竟然为之崩裂。此时巨大的黑影在头顶飞过,阳光完全被它遮蔽。阴风怒号中,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只巨鸟,长颈青羽,六条巨大的曳风尾羽铺洒开来,仿佛拖在它身后的六道黑烟。它的翼展不下千尺,双翼猛地一振,对着天空飞升而起,振起的大风几乎要将木兰船压进海水中。
公子忽的门客中真有不畏生死的人,有人立刻操持手斧砍开了几只箱子,一阵樟木香升起,狂风将箱子中的樟木屑席卷上了天空,一片蒙蒙的黄雾笼罩在周围。而平时不善言辞的一个门客排众而起,在船头端坐冥思,一片火影从他身上腾起,转而化作一层巨大的火罩将整个的船包裹在其中,被大风激起的水花泼在火罩上,发出雷鸣般的暴响,瞬间就被蒸发了大半。这种阳昊之火的秘术极其耗费精神,绝非普通的秘道士可以操纵,可是这个门客操纵起来游刃有余,并没有吃力的样子。
公子忽并不是鲁莽的人,这两层壁障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大风畏惧樟木的木香,而火焰更是令所有动物都退避的。公子忽的镇定也让门客和水手们徒然生出了胆气,膂力强劲的武士们在船头张开起了三叠的踏张弩,所用的箭纯粹以钢铁锻造,而公子忽顶着泼天而降的水花,走向了船头。随着他掀起雨布,那件可怕的河洛制器终于暴露在人们的眼目中,外表看去,那不过是一只长宽各两尺有余的铁匣子,朴实无华。可是当公子忽伸手去操作铁匣的时候,人们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和铁匣之间激起了微弱的电火。
大风似乎是对这两层障碍深有畏惧,巨大的身体在空中悬停了片刻,而后忽然对着天空笔直地升腾,变做头顶极小的一点,那是它已经腾入了极高的空中。而后它猛地转身,垂直地对着木兰船下冲,像是想用身体把整个木兰船冲成碎片。
“转舵!转舵!它要以风势把我们击沉!”尚老人大吼。
羽人们不愧是最优秀的水手,他们扯着棕缆飞纵起落,在狂风中竭力操纵着风帆,木兰船以巨大的倾角划了一个半圆。大风激起的风势重重地击打在水面,顿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出尚老人的预料,大风虽然不敢靠近木兰船,但是却还有风割可以作为武器,它巨大的身形带起的疾风本就是不可阻挡的攻势,若是这样强劲的风势落在木兰船上,整个船都会崩裂的。大风在临近水面不到百尺的地方猛振双翼,再次升起,无人可以想像这遮挡日光的庞然大物竟然可以那么灵活。
公子忽的门客们却在此时抓住了机会,踏张弩上的钢箭化成一阵箭雨飞射而出。这些人不愧是武士中的佼佼者,四五十支箭组成的箭阵凝聚有力,“嗡”的一声闷响,全部投射在大风的颈部,命中这样大的目标实在太容易了。但是让全部的箭枝都集中在径围不过一丈的圆内,就看得出公子忽门客们的功力了。
暴雨般落下的水花中,忽然多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像是一场血雨一样。那些钢箭真的伤了大风,人们看见它的颈部一阵一阵的血雾迸溅。
门客们欢呼起来,公子忽却依旧目不转瞬地凝望远去的大风。他操持铁匣的手筋节毕露,一触即发的模样。他知道这些钢箭不过能伤到大风的毛羽而已,同时也会激怒这只无敌于天空和大海的巨鸟,它一定会疯狂地反扑。
大风在远处猛地折身,这次它是真的暴怒了。那道破开海水的“风割”再一次直指木兰船而来,它一头钻进了樟木的黄雾中,也不闪避阳昊之火的火障。释放火障的秘道士大惊,不顾一切地集中精神,阳昊之火的光芒更胜。
暴怒的大风却不避开。它似乎不会鸣叫,可是它挤压着空气的声音却像是风雷,震得周围嗡嗡作响。公子忽双手合持那只铁匣,冷汗和脸上的水珠一起滑落。羽人水手们没有再调整船的位置,这是公子忽的命令,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抓住了船舷和桅杆,大风激起的“风割”和木兰船的碰撞已经绝不可能避免了。双方逼近的瞬间,也是决定生死的一瞬。
穿越火障的时候,阳昊之火在大风的身上产生了爆炸般的效果,青灰色的羽毛被火焰焚得漆黑,秘道士吐出一口鲜血倒地。大风全身一振,庞大的身躯几乎要压到船上,风割切在船的正中,“喀嚓”一声的裂响。
“龙骨……龙骨断了!”一名羽人的水手大喊。
公子忽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大风掠过头顶的时候,他将铁匣死死地抵在胸前按动了机括。仿佛是身在雷云的正中心,一瞬间,人们觉得耳朵都要被雷声震聋了,笔直的电光从公子忽手中的铁匣中射了出去,正命中大风的翼根,巨大的反力退在公子忽胸口,他狠狠地摔倒在船舷的一角。
一根被闪电包裹的铁色长刺扎在大风的毛羽中,仅仅留了半尺在外面。
“雷戟!是雷戟!”一个羽人水手喊了出来。
羽人们是秘道的行家,看出了这件武器的本质。那是河洛以工艺制造的雷戟,在那件可怕的武器上,有秘道所施的咒印,有如一件极其强大的法戒器,即使不通秘道的人也可以使用。不必冥想,不必耗费己身的精神,只是用于一次必杀的攻击。
雷电沿着射出的雷戟包裹了大风的全身,千千万万的雷火在爆炸和串连,紫色的电光组成了硕大的光球。那只巨鸟双翼痉挛,毛羽炸开,痛苦地拧着脖子。它撞断了桅杆斜斜地飞了出去,完全失去了风的依托,仅仅滑翔出一里,就栽进了大海中。巨大的水花铺天盖地地飞扬起来,大风无力地沉进了水中。
每个人都惊心动魄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已经在死亡的大门边走了一圈。公子忽擦去嘴角的血迹,艰难地站起来。雷戟的反力几乎要了他的命,那真是一件非人类力量可以操纵的可怕武器。他没有管受伤惨重的门客,却是凝视着肩上的忽忽。他有些讶异,不知怎么的,他有种感觉,大风扑近的瞬间,本是可以一举扑杀所有人的。但是那只大风看见了忽忽,所以它忽然拔高,这才给了公子忽以一击命中的机会。
难道大风真的是畏惧忽忽?可是忽忽只是只小小的鹦鹉,忽忽在他肩上扇着翅膀跳着,似乎又饿了的模样。
“公子!”门客们都围聚过来。
“我没事,”公子忽摆了摆手,“尚先生在哪里?”
门客们转身,才发现尚老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胸口像是被巨大的钝器猛地其中,整排的肋骨都已经断裂,人早已昏迷过去。那是大风激起的风割打中了他,连龙骨都能震断的力量,当然不是一个老人可以承当的。
“是我的固执害了先生,”公子忽说,“快去拿药品,快去拿绷布!”
他亲自上前托起尚老人的身体,此时尚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恐惧的光芒。
“还没有死!它还没有死!”尚老人喷出一口鲜血大吼。
话音还没有落,整个船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羽人水手们跑到船舷边,手指远处的海面,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海面上并没有大风,可是忽然有了一道近十丈高的狂浪。除了海啸的时候,即使水手们也不曾见过如此可怕的浪峰,凭空高出周围的海面十丈,像是一堵水的墙壁!
这次连公子忽也不知道该如何了。这样长达千尺的浪头,根本无从躲避,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水墙带着雷鸣般的声音扑近,最后把自己完全地吞噬掉。
可是就在水墙距离木兰船不过半里的时候,整个水墙和周围的海面一齐裂开了。巨大的水花中,白茫茫的水雾冲天而起,青灰色羽毛的大鸟振翅冲出水面,凌空翻转着扑下!
这时一切都清楚了,大风根本没有死,这是一种会游泳的大鸟,它落入海水,海水立刻导走了电火,而后它扑杀回来,那水墙是它巨大身体排开海水的结果,它就是这样在海中张开大嘴吞食大鱼和海蛇的。公子忽深恨自己的倏忽,可是已经太迟了,这种鸟既然是以尨鱦和巨大的海鱼作为食物,它怎么可能不会游泳呢?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