尨鱦游到了内海,于是有了捕猎的想法。
公子忽命令门客把尨鱦的身体剖开,把全部的蛇血都倒回大海里,据他说这样蛇血的味道会被别的尨鱦闻见,尨鱦知道有人可以捕猎自己,就会畏惧,自然会退回深海,从此不必担心渔场的收成了。渔户们惊喜之余,对于公子忽的敬仰更是到了极致,所有人点着篝火在海滩边欢歌痛饮了半个月,公子忽令门客把尨鱦的蛇肉切下以古法烤制,尤其的鲜美,它巨大的蛇胆被分给城中的老人,每个老人都饮到了蛇胆酒。尨鱦头骨下的两枚细骨被抽了出来,磨制成晶莹透明的两柄利剑,被进贡给了燮王,据说虽然是骨剑,却堪与精钢的制品相比。
只有尨鱦的毒囊,公子忽说奇毒无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于是命令不得刺破毒囊,而是把它整个地带回了家中,埋藏在地下。公子忽剥下海蛇的皮,作为一匹地毯,竟然可以从门口一直铺到他家的中堂还有余。直到现在,有人还说走过那张蛇皮,令人禁不住地毛骨悚然。
桌上的火焰跳了一跳,薛北客从出神中回复过来。
“公子忽这个名字,我也曾听说,可是这些故事多半是后人附会,他离开白水城也有快二十年了,有人说三十年,众说纷纭,当不得真,”这么说着,薛北客的眼睛却还是有些空朦。老人淡淡地说来,仿佛遥远异域的事情,却真实详尽得令人不得不思索,他淡然的声音中,自带着一股魔力。
“真实与否,不是我辈能够追究的,”老人笑了笑,“只是个故事吧,不过公子忽真正的传奇,还不是钓尨鱦,而是猎风……”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管家轻声道:“主人,雨停了,走么?”
薛北客愣了一下:“不,你们等在外面……先生刚才说猎风?”
老人又笑了:“是啊,猎风,所谓的风,是指大风……”
大风这种鸟,世人多半都知道,可是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人见过。各族古老的传说里,都说曾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看见铺天盖地的大鸟掠过,它飞过的时候风向为之逆转,双翼遮蔽了阳光。甚至有一种传说,之所以有白天和黑夜,是因为大风中的帝王在天空飞过,它是一只双翼可以覆盖整个九州的神鸟,飞在极高极高空旷无极的高天上,当它觉得冷了,它就会飞到太阳下去烤火,这时候它遮挡了阳光,黑夜就降临。等到它觉得燥热了,就会飞开,这样又是白天了。
其他关于大风的传说还有它们吃大鱼和海蛇为生,就是公子忽所钓的尨鱦,所以它们不能生活在近海,因为近海的小鱼小虾没法让它们吃饱。它们的蛋巨大而坚硬,像是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岛,需要长达十二年才能孵化。那时候整个蛋上都长满海草和螺贝,和真正的浮岛没有半点区别。有人曾在海上遇难,在一个浮岛上等待救援,浮岛却忽然裂开,巨大的雏鸟挣扎着破开岩石一样坚硬的蛋壳,振翅飞上了天空,那浮岛就是大风的蛋了。
当然这些传说没有人能证实,就像龙的存在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却没有人亲眼见过。或许只是人们的臆想,或许是早在远古就已经灭绝的神兽,或许它们还生活在远离诸族的神秘所在,只是不愿意让人见到而已。大风在诸族的传说中都是雄伟的神兽,又有缥缈莫测的意思。前朝翔帝的名讳就是白风翔,本是期望他励精图治,一飞冲天,不过他最后舍弃家国做了一个漂泊的歌吟者,帝朝的武士们走遍九州也找不回自己的皇帝,倒是合乎了缥缈莫测这层意味了。
这个故事甚至关系到公子忽最后离开宛州,那时候他也才三十四岁而已,起因居然只是一片鸟羽。
公子忽钓得尨鱦之后,整个宛州都有人不断地送来新奇之物,其中多半是伪造虚托的玩意,但是偶尔也会有些珍品,比如一块黄鱼的耳石,居然有磨盘般大,不知道那黄鱼有多么巨大了。但是其中最珍奇的,还是大风的羽毛。
有一天,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扣响了公子忽的大门,说是有件祖传十几世的珍品,想请公子忽帮忙鉴别。公子忽问他是什么,年轻人却很是腼腆,犹豫了许久才说是片鸟羽。门客们讶然,而后满堂都是哄笑声,公子忽却令仆役和门客们安静,温言款语地请他把鸟羽拿出来看看。年轻人便卸下了自己背上的包袱,他打开包袱的时候,人们竟然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包袱中不是什么鸟羽,而是一片青灰色的丝绸,卷在一只两尺宽的木轴上。年轻人默默地滚动木轴,那幅“丝绸”展开,青灰色的薄而韧,闪着人们从未见过的粼粼之光。人们上手去摸的时候,并非丝织的感觉,却异常的滑爽,像是羽毛。当时全部的门客都怔住了,以他们的博学多闻,却不知道世间有这种怪异的东西。若说是羽毛,即便大鹰翅尖的长翎,一丝羽毛又能有多长?最多不过就是小手指那么长罢。而那个年轻人所展示的羽毛,竟然长达五丈,而且仅仅是鸟羽中的一丝,扁平得像是片刀形的树叶。
“风……大风!有鸟曰风,翼比天地……”静了许久,一个博学的门客声音颤抖,“是大风的羽毛啊!真的是大风的羽毛啊!”
消息仿佛惊雷,传遍了公子忽的整个府邸,所有门客都围聚来观看。有人一口咬定必是伪造的,有人却以为确实是真的大风羽毛,最后汇成两派争得面红耳赤。公子忽素来不对门客加以管束,这帮博物君子们又最好面子,最后争不过,就在中堂之上扭打,彼此都狼狈不堪。但是那丝羽毛确实与众不同,有人扯下细细的一条,悬着重达数百斤的铁椎,羽丝伸长了许多,却绝不断裂,刀砍剑削,都没有用。
最后还是公子忽止住众人,要年轻人说出这片鸟羽的由来。年轻人却说祖上的传说已经很不清楚了,似乎是先辈曾经当过渔户,出海捕鱼的时候,看见一阵海潮袭来,一只腐烂过半的奇形巨鸟在海水中载浮载沉,腥臭的气息冲天而起。先辈惶恐之余,叩拜而退,只是裁下了大鸟翼尖羽毛的一丝,一直作为珍物流传给子孙。
“如果是十几辈之前还能看见大风的尸体,那么不过是两三百年前还有活得大风,”公子忽沉默良久,“那么大风这种神兽依旧存在于世上也并非不可能!”
他的话重达千钧,令一众门客热血沸腾。公子忽这么说,谁都清楚他已经有了捕猎大风的打算,门客们不再争论鸟羽的真假,纷纷以自己的所学上前献策,都说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以人力挑战大风的力量,那么也只有公子忽了。
堂上热火朝天的时候,却有一个老人忽然站了出来。
“公子绝不要听这些人胡说!”老人斩钉截铁地说,“自古想要捕猎大风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这声断喝令门客们大为恼怒,博物君子们焉能忍受别人对他们的见地横加指责?更令他们不满的,是这个姓尚的老人只是公子忽家中一个喂鹦鹉的闲人。
尚老人也算公子忽的门客,本来却是白水城中一个无业的游民,逢着有富商施舍粥米,他就去凑热闹,没有吃的,他就在城外的树林里面采点野菜嚼食。与众不同的是,他随身喂着一只好看的鹦鹉,那只鹦鹉像是他的命一般,有好吃的,他都先喂给鹦鹉。一次寒冬腊月,公子忽施舍热粥的时候,看见饥饿的游民们对先到的尚老人推推搡搡,抢夺他手里的肉馒头。而尚老人被踢出人群,手里仅剩一小团饭粒,却自己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喂给鹦鹉。看他那幅认真的样子,似乎鹦鹉是他的命。
“你有什么所长么?”公子忽上前去问他。
“我会养鹦鹉……”犹豫了很久,尚老人才回答。
“也算一门学问了,做我家的门客好么?”
当时就有人劝说公子忽不要招揽这种闲人,否则以他游民偷鸡摸狗的性子,会给府里增加许多麻烦。
“能够为一只鹦鹉不惜己身,也算是奇人,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就留在我家里吧。”公子忽这么说。
尚老人就这么成了公子忽的门客。他的时间还是都扑在那只鹦鹉的身上,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鹦鹉,整日里嘀嘀咕咕的,不知对鹦鹉说着什么。而可笑的是,尚老人说得再多,那只鹦鹉却是一句也学不会。公子忽府上豢养的鹦鹉也不少,统统锁在鸟舍的一只细丝笼子里。尚老人养的那只鹦鹉和他的主人一样臭脾气,不屑于和别的鹦鹉往来,喂食的时候也不知道礼让,一头就闷过去抢吃的,吃得又分外的多。
凡是动物,只要分群,就有高下尊卑的区别。别的鹦鹉当然也不满这只不懂道理的生客,于是联合起来撕咬尚老人的鹦鹉,也不给它机会抢食吃。这只鹦鹉一身翎毛弄得散乱不堪,在五彩缤纷的鹦鹉中间,显得孤独又狼狈,倒像是饱受其他门客欺负的尚老人。
不过那只鹦鹉也倔犟,任凭别的鹦鹉欺负它,它并不还手,冷眼在一边看着,偶尔抓到机会,就上去抢几口食物,再退回来等着挨打。
公子忽是喜欢鸟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只鹦鹉的与众不同。他倒是颇喜欢尚老人养的那只鹦鹉,也许是他不太喜欢别的鹦鹉太过谄媚的谀词,于是觉得这只不会说话的鹦鹉更加有趣些。隔个几天,他就回去鸟房看看那只鹦鹉,特别地带上一些碎米和谷子喂它。那只懒洋洋的鹦鹉渐渐地也知道公子忽喜欢自己,一见公子忽来了就上上下下地跳,要吃的。而一旦喂饱了它,它翻个身就四仰八叉地睡了,也不管公子忽是不是还在逗它。公子忽有时候也笑骂说这个无赖鸟儿,不过他还是喜欢那只鹦鹉,渐渐的,他就管鹦鹉叫忽忽了。
“忽”该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管一只鹦鹉叫忽忽,谁都可以看出公子忽是真的喜欢那只鸟儿,于是府上门客敢欺负尚老人的渐渐也少了。
尚老人在公子忽的门下不曾进言一句,他的第一句话,就惹来了大麻烦。
“先生懂什么?”
“先生除了喂鹦鹉还知道古史神兽么?”
“今日的鹦鹉先生喂好了么?就在这里大发宏论?”
门客们的讥讽层出不穷。尚老人不善言辞,只能瞪着眼睛,以他蹩脚的宛州方言争论,到了最后,谁都觉得他是在胡搅蛮缠了,可是尚老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嘶哑得搅乱了中堂上的规矩。
“先生不必劝了,”公子忽并不喜欢别人影响他的决定,所以语气也颇为严厉,“没有大风险,庸庸碌碌的事情并非忽所喜欢的。”
他的决心向来不容动摇,公子忽就是这样高才而桀骜的人。
尚老人沉默良久,于是长叹一声说:“那么让我也为公子尽力吧,其他宾客或许有猎获大风的办法,我却只知道一个办法,让大风不能伤害公子。”
公子忽有些诧异:“那么敢问先生是什么方法呢?”
“现在还不能说,”尚老人摇头,“但是我要忽忽一用,还有公子钓得尨鱦时候留下的那只毒囊。”
公子忽不愧是名震宛州的豪客,微微思索,答应了尚老人的要求,他其实有些舍不得忽忽,但是尚老人这么说的时候,严肃得令人无法拒绝。而其他的门客,尽数出动搜集大风的消息了。
公子忽门下的宾客,果然也不是普通人,颇有一些饱学的博士,通晓《海苍志异录》、《韶溪通隐》一类的古书笔记。而关于大风的传说,恰是这些难以查证的野史笔记中最多。门客们又北上天启城,在帝朝藏书的“古镜宫”中借阅民间绝迹的善本。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竟然综合了所有关于大风的只言片语,画出了草图,在公子忽面前描述了他们所想像的巨鸟。按照各种古史和笔记的说法,这种鸟已经栖息在大海深处的巨大岛屿或是其他陆地上,有着青黑色的羽毛,长颈,有着修长的曳风尾羽,身长一百到一百二十丈,翼展达到可怕的五百丈,利爪可以轻易地撕开海蛇坚韧的皮和鳞,它们甚至可能有牙齿,可以咬噬海蛇和大鱼的肉。平时不可能看到这种鸟,因为即使它们偶尔接近大陆,它们也会在极高极高的天空飞翔,在地下看起来像是大雁。它们喜欢带有腥味的食物,喝海水就可以生存,但是讨厌樟木的香气,因为传说有人在樟木林中以弓箭射中了低飞大风,但是大风不敢扑下来攻击他,想必是畏惧樟木的气味。
当博士们在公子忽面前展开恢弘的画卷,展示一只飞翔在高天之上的庞然巨鸟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地热血沸腾。这些宾客多半和公子忽一样,有些狂放不羁的性格,想到可以猎获这只神话般的大鸟,亲眼看一下造物的伟大,怎能不激动莫名?
“那怎么才能伤到这种大鸟呢?”公子忽问。
“射它的翼根。从古史的记载看,大风在翼根是有弱点的,只要可以打造一种机括,足以贯穿翼根,那么大风就和一只野雁没有区别了。”博士说。
“好!”公子忽拍案而起,“那就猎一只大风!”
公子忽行动仿佛风雷。他首先派门客北上,在羽国以重金订制了一艘木兰巨舟,因为捕猎大风,必须深入大海,而整个九州,只有羽人的木兰巨舟才敢离岸航行,而羽人绝密的造船之术可以在船舱中造出密仓。这些密仓绝不进水,即便船翻了都不至于下沉。然后他又亲自进入河洛的地界,请求打造一种强劲的机括,他和河洛们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盟约,河洛们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阿洛卡亲自下令,指派拥有“神匠”称号的河洛“铁锤哈都”监督打造,河洛们收藏的最稀有的矿石摆在铁锤哈都的面前任他选用。
而尚先生却对这一切毫不关心的模样,自从他要了忽忽去,他就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和忽忽关在公子忽宅邸的地窖中。他曾经嘱咐说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事实上也没有人敢靠近,因为尚先生在熬制那枚水缸般大的海蛇毒囊,谁都清楚那蛇的毒性。尽管公子忽小心地令众人不要戳破毒囊,而是直接把它埋在地底的石窖中,但是那可怕的毒性已经慢慢地散发出来。来年石窖上的新草绿得令人畏惧,有人亲眼看见一只野兔啃食了一口那草,当即就狂挣而死。
整个准备的时间长达两年,当羽人所制的木兰巨舟航行到宛州海岸的时候,万户空巷,人们在海边以敬畏的心情看着长达两百尺的木兰巨舟破浪而来,精悍而轻盈的羽人水手们在巨大的风帆上扯着棕缆飞纵,三叠的巨帆鼓起风势的时候,护送的大燮战船都被远远地抛在后方。
与此相反,河洛悄悄运送到公子忽府上的铁箱以铜汁和铁箍封闭,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负责护送的河洛武士只是在公子忽的面前将箱子打开一线,公子忽看了一眼,立刻命令奉上黄金和珍稀的炼玉,请河洛们致问候和感激于阿洛克和铁锤哈都。
一切都已经就绪,门客们摩拳擦掌,公子忽表面上还镇静,可是扣击着木兰巨舟坚实的硬木船舷,他眺望大海的眼中也满是少年人无所畏惧的昂扬气概。
在石窖中闭门不出的尚老人终于走了出来,当他带着忽忽来到公子忽面前的时候,公子忽这样山崩于前而颜色不变的人也呆住了。尚老人的肤色不但苍白,而且近乎透明,都能看见血管在其下搏动,而忽忽竟然从一只黄鹦鹉变做了渗人的惨绿色,一双眼睛红得诡异。
“公子小心!”一名精通毒药的门客说,“这鸟儿身上有毒!”
尚老人也不辩解,只是让公子忽看忽忽脚爪上的铅制套子。
“忽忽已经是一只毒鸟了,”尚老人说,“但是蛇毒是穿不透铅套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