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能力,并将这些消息都绘制成图用以参考,他的宗卷馆最庞大的时候,不下十万卷宗。那些繁复晦涩的图表,在别人看来无疑是天书,公子忽研读起来,却废寝忘食,有时候找到了商机,就在宗卷馆中高声呼酒,和宾客们一起狂饮。
公子忽还有很大的赌性,为求一胜不惜行险。
他来到宛州的第一笔大生意就是当时销金河林场木材的争夺。公子忽本身已经有宛州六万顷的森林,但是和澜州销金河的木材产量相比,还是不能不甘拜下风。那时候南淮城的大商客褚汶和他在木材市场上的争夺相当激烈,褚汶就想到了要去打通销金河木材的通路,这样把销金河的大笔木材引进宛州,压低价格,只要一年就可以打垮公子忽的林场,从而独霸宛州的木材市场。公子忽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褚汶的使者已经带着大车的黄金,向着澜州出发超过一个月了。
褚汶确实也是行商的奇才,这一招赌注下得极大,真正打中了公子忽的要害。公子忽震惊之下,闭门三日不出,三日后,他忽然下令典压他在白水的所有铺面。试想以公子忽的家业,即便是宛州总商会江氏以家族之力,也无钱收购他的产业,一般的典当铺子又哪里敢让他典压铺面呢?不过公子忽自有办法,他把所有的店铺都以半价典压给白水的散户。零散的商户虽然不成气候,但是他们聚集起来,本金却是惊人的数字。以公子忽豪阔的名声,加上半价典压的好价码,散户们纷纷动心。于是只在十日之间,公子忽就将所有的产业典压出去,约定来年以三分利息赎回。同时白水城所有的现金和金玉都汇集到了公子忽的手中,他亲自带着这笔现金和珠玉,雇佣一队快船沿着越州的海岸北上。
众所周知,通常去澜州的水路,从中州的海岸前进穿过天拓峡是最为安全的,越州水路风高浪急,不知多少船队曾经葬身海底。但是公子忽没有采纳门客的建议,他坚持要从越州航线北行,因为越州航线在风势好的时候更快。他只要夺取澜州的林场,其他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路行得极为艰险,七艘大舰组成的船队到达澜州的时候,仅仅剩下三艘,金玉也损失了三成之多。据说在海上遭遇风暴的时候,公子忽赤裸上身,亲自带着门客们和水手一起顶着狂风暴雨降帆操舟,连续两日三夜都不下甲板。看似文弱的公子身上有股野性,令水手们都惊叹不已,于是整个船队都听从他的号令,仅仅用了二十三天,就在澜州靠岸。公子忽不眠不休,带着成箱的金玉在秋叶城购买来年的木材,只要手持林场地契钱来的人,公子忽当场现金交易,气概夺人。这种出手澜州的客商哪里见过,公子忽名声大震,短短三日,他所带的金玉都变作了成箱的单据,而来出售木材的商户还是源源不绝。公子忽没有了现金,但是他已经在澜州建立了信誉,他手书的欠条一样地有效,交割的单据还是雪片一样向他手中汇集。
等到七日之后褚汶的使者带着大车登上澜州的山原时,他们惊恐地发现澜州来年的所有木材都已经是公子忽的了。那时公子忽正坐在晋侯的府邸中饮酒,从容不迫地说这笔豪赌一年之内就能收回利润。
确实如他所料,当他掌握了销金河的木材。褚汶就彻底落在了下风,这个主意本是他想出来的,但是有如一把双刃剑,可以伤到公子忽,也能伤到他自己。褚汶的林场无法抵挡来自销金河的木材狂流,仅仅一年间,曾经富甲南淮的褚汶不得不将全部的林场出售给公子忽,还背上了无数的欠债。
公子忽看他木然地递上林场的地契,也长叹一声,仿佛这声叹息已经压抑了整整一年。
“只差一线,”公子忽说,“在这里奉上地契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公子忽倒也并不为难褚汶,他将林场两成的资产划到了褚汶的名下,令褚汶为他打理,褚汶从此就成了公子忽林场的大管事。当时有人劝公子忽说褚汶聪明犀利,让他掌握大权,将来可能暗地里作怪。不过公子忽却只是笑,说那一战褚汶已经胆丧,一个折了锋芒的人不会再是以前的褚汶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直到公子忽离开白水,褚汶都只是安安静静地为他打理林场,以前那个狡猾如狐凶猛如虎的豪商褚汶,已经不在世上了。
公子忽的名声也相当的不错。单说财富,他极盛的时候也未必能超过自羽烈王之世称霸数代的宛州江氏,不过若说豪气,江氏的主人却是远远不及他了。
他有古时世家的风范,喜欢在府中蓄养宾客。只要有几分才华,愿意进入公子忽府中的,他都敞门招待。甚至有些市井中的浪荡子冒充高士,公子忽也并不拒绝,宾客们劝他择人,他只说不至于为了几个小人败坏了待客至诚的名声。
但他自己对物欲却没有什么要求,虽然家中蓄养着各族的歌姬舞女不下千人,不过他却终身未婚,这些妖娆不过是给往来的客人佐酒享乐的。他的衣食也简单,吃得少而精致,没有排场,也不浪费。那种什么水晶馔、鲤唇驼峰席、流杯宴的把戏公子忽府上的厨子都能做得出来,不过也只是做给客人享用,公子忽本人这时候不过饮一杯米酒,在旁边作陪。
公子忽自己也有一掷千金的时候,而且他花在玩乐上的金钱绝不比别的富商花在女乐上的钱少。
公子忽喜欢打猎。
若是寻常猎一猎野兔黄羊,当然不算是什么豪奢的举动,一张弓一袋箭一匹快马而已,能值几何?偏偏公子忽喜欢捕猎的,确实些令人望而生畏,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庞然大物。
夜北有种叫做专犁的异兽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捕捉这种异兽,却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专犁的别名叫做寒兽,有人说专犁每个关节里都有一粒散发寒气的明珠,将它全身冻得冰冷。这种寒冷连它自己都无法忍受,只好藏在有地热的温泉里。好在它们活得很长,又没有天敌,否则早就绝种了。一般的动物只要被它接近,以满嘴的寒气一吹,连骨骼都会冻成冰渣。
但是公子忽的性格,偏偏是对这种危险的动物有兴趣。他从古书上读到专犁的故事,兴奋难耐,和几个门客商议之后,订下了捕猎的计划。其实今天回想起来,公子忽的办法也并不艰难,只不过别人却没有他那样肆无忌惮的天才想法。夜北固然寒冷,但是却有温泉地热。公子忽调集人手,在夜北发掘热泉。他们发掘的温泉连在一处,通向夜北一处死火山的山口,而那个死火山虽然不喷发了,山口里还是滚烫的。公子忽下令在火山边炼钢,将一锅一锅的钢水倒进那个巨大的火山坑里,钢水冷凝之后就结成了一层薄而光滑的铁壁。然后公子忽的门客们在里面灌上雪水,变成一个巨大的温泉池。
这一切做好之后,公子忽带着门客们吹响了一种夜北猎人常用的雾笛。传说这种笛子的声音最像专犁的叫声,雄性的专犁听到这声音,自然会以为是雌性发出的求偶的消息。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藏在温水潭中的雄专犁误以为是同伴,兴奋地钻了出来。它寻觅着前行,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温泉眼,专犁只在有泉眼的地方活动,这个发现让雄专犁更加振奋。它在每个泉眼中怯退了身上的寒气后,就追寻着雾笛的声音进发,最后的目标则是那个死火山的山口。
死火山是最大的温泉,当专犁看到这池温泉的时候,它觉得是找到雌专犁的家了,于是开心地跃进了火山的温泉中。此时公子忽的门客们早已在火山的山壁上凿出了缺口,温泉的水倾泻而出,专犁失去水的依托,顿时落在了火山坑的底部。而四壁都是光滑的钢铁,凭它的利爪也不可能爬上去,公子忽就这么捕获了专犁。
他的雄心到此也就为止了。公子忽并没有杀死专犁,他只是收集了专犁流泪化作的寒珠作为证据,而后放它离去。白水城的人们有很多都亲眼看见他带回的寒珠,每到盛夏的时候,寒珠上面都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色,这是一般明珠不可能有的。
他捕海蛇的故事也是很有名的。宛州毗邻的瀛海,浩瀚荒远,迄今为止,谁也不曾航海出去,看看海的尽头是什么样的。有人说海的尽头是一片垂落万丈的瀑布,瀑布下面是黑洞洞永无止境的星渊,雨水从天上落下,最后都汇集到大海里面去,海水涨了,就从瀑布落进星渊中。若是人落进去,永远不会死,只会在那个无底的深渊中永恒地下落,直到万亿年后天地完全崩坏。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九州诸族和这个天地比起来,毕竟是一些虫蚁般的小东西。人们看不到大海那一边,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时候古书上会记载一些关于四野八荒的奇闻轶事,就有涉及远海奇观的,不过谁也不能证实,公子忽倒是特别喜欢这样的传说。
那一年宛州的渔家都抱怨说鱼少了,以往春秋两季,总有浩大的鱼群沿着洋流从深海而来,经过宛州的海岸去向闽中岛,再沿着洋流穿过天拓峡,去向澜州东面的寒海。但是那个秋季,该来的鱼群却只来了一半,尤其是些珍稀美味的海鱼,整个宛州的渔户都不曾捕上几条。
渔业本不是公子忽的产业,不过他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一次宴客的时候,公子忽传令上一道绿鳍斑背豚,厨子却说市面上买不到,整个宛州那年就不曾捕上几条绿鳍斑背豚。公子忽一听之下,沉默良久,忽然抛下满座的客人起身离去。那是正值木材销售的旺季,可是他把诺大的一摊生意都交给了自己的门客,自己匆匆带着几个精干博学的门客直奔北邙山。
从北邙山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河洛打制的巨钩。世上也只有河洛的工艺能把公子忽所绘的图纸变成一件真实的器具,那只钩是珊瑚金打造的,像是一束十二尺长的伞骨,一共有十二枚锋利无比的钩镰被机括收在径尺粗的轴杆边,但是一旦张开,就是一张直径二十四尺的钢骨刺伞。拜河洛的工艺和珊瑚金轻韧的特性所赐,这只钩却不重,两个成年男子就能扛得起来。
公子忽带着巨钩回到宛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鱼群少得更厉害了。以往宛州和天拓峡的渔业可供应大半个东陆,而那一年,连宛州市场上都难以买到好鱼,至于天拓峡那边的渔场,近乎毫无收成。不少渔户惶然失措,觉得是上天之罚,商议着要请星相师长禳星求福。
公子忽是名震东陆的人,他到达海边的第二天,所有渔户都知道公子忽来海边是要捕海蛇。可是海蛇固然剧毒,却并非什么稀罕的东西,似乎不至于引动公子忽这样的人。渔户们都放下了打渔的营生,去公子忽所居的驿馆看热闹。公子忽气魄很大,当场就给出丰厚的报酬,雇下了所有看热闹的渔户,却并不说该怎么办,只是要渔户们都听从他的调遣。
渔户们收了公子忽高额的聘金,都应承了。过了几日,公子忽亲临海边,买下一条偶然闯入近海被活捉的鲨鱼。公子忽的门客带着工匠在海边的峭岩上打下径围一丈的巨大绞盘,绞盘上缠着来自河洛的细韧铁链。公子忽传令善于捕鲸的渔户各自准备小舟和投枪,剩下的人则负责驱赶公牛拖曳绞盘。那支珊瑚金的巨钩被裹在整个的一张鲸鱼皮中,缠在鲨鱼的腹下。公子忽的门客搜集了市面上所有能见的绿鳍斑背豚,将它们的胆囊提炼出来,吸在一团晒干的海草中,放在鲸鱼的皮囊中。这一切准备好之后,公子忽就让渔户们把鲨鱼放回了海里,任随它游走,那道同是珊瑚金打造的细铁链长达百里,缠在巨大的木轱辘上,随着鲨鱼的远游,越放越长。
公子忽做完了这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和门客们一起守在绞盘边饮酒放歌。渔户们有的不解公子忽的作为,壮着胆子上去询问,公子忽也不回答,只是大笑着用酒把他灌醉。这样一直等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一天的时候,公子忽走在海边,忽然看见涨潮的水中有无数死去的海蜇。他呆了一下,高呼着奔向绞盘,令渔户和门客们鞭策犍牛。同时五十多艘捕鲸的小舢板破浪而去。
十二头犍牛的拉扯下,绞盘越抽越紧,珊瑚金的铁链被收回三十里之后,对面传来的拉力大得不可思议。河洛打造的锁链果然不同寻常,竟然不断裂,可是整个绞盘的基础却几近崩溃。公子忽亲身上阵,带领善于建造的门客们以两尺长的铁锥和大石固定绞盘,而后带领渔户们一起上前推动绞盘。那场真是百年难遇的盛况,附近二十里的人几乎都赶到海边围观。随着绞盘继续抽紧,人们惊讶地看见远处的大海尽头有巨大的水浪翻涌,正是铁链直指的方向。仿佛是一只庞然大物在海中疯狂地挣扎,巨大的水雾把它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人们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不时跃出海面的黑影。
捕鲸的渔户们遵从公子忽的吩咐,将小艇驶到距离那片水雾五百步的地方。他们在滔天的狂浪中几乎无法支撑,只能用小艇头上的小床弩将一丈长的铁梭投射出去,而后立即离开。前前后后,足有两百支铁梭被投进了水雾里,铁梭上都涂了麻药。但是水雾中的庞然大物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公子忽下令所有渔户都撤回海岸上,用一根巨钉把珊瑚金的铁链钉进了岩石中。自己则点起篝火,彻夜地留在海边观察那个东西的动静。那东西带着铁链一时东游,一时西游,想要挣脱,但是始终不能。铁链崩得就像钢弦一般,不过显而易见,时间越长,那东西的劲道越小。
次日早晨,公子忽下令起开巨钉,继续抽回铁链。这一次拖动绞盘的犍牛增加到二十头,双方的较量堪称你死我活,铁链每抽紧一尺,围观的人心里都要一紧。靠近海岸的海面上波涛起伏,仿佛沸腾一般,没有人敢走近海滩。一直坚持到傍晚,铁链终于带着那个大东西被抽回到沙滩上,人们惊恐地看见那是一条不可思议的巨蛇在远处的沙滩上翻滚挣扎,它庞大的身躯痉挛着抽打在沙滩上,细沙像是灰尘一般被激飞起来,黄沙蒙蒙中仿佛是巨龙在怒舞。
这才是公子忽要捕猎的海蛇。
不过海蛇毕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挣扎了一夜之后,它沉重的身躯横在了沙滩上,那双诡异的红色眼睛也失去了生机。这时公子忽才带着门客和渔户们小心地靠近沙滩,人们清楚地看见那只珊瑚金打造的巨大伞钩整个地张开来,卡在了海蛇的喉间,只有不到一尺的钩尖从深灰色的蛇鳞间透出来。这就是说那蛇的身体几乎有二十尺粗细,而它的身体竟有五百尺之长,每一片鳞片都仿佛桌面的大小,坚逾精钢,半数的铁梭都没能穿透它的鳞皮。它最后挣扎的时候把沙滩边的岩石也打得粉碎,身体却没有怎么受伤。公子忽令人张开死蛇的嘴,无数细细的蛇牙仿佛一片白森森的荆棘,那只作为诱饵的鲨鱼的鱼骨还扎在蛇牙上,大概是受伤的海蛇无法吞咽吧。
有人当时就敬畏得要跪下,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龙。公子忽却说不是,古史中所谓龙,是极有智慧的神兽,而这种海蛇被称为“尨鱦”,不过是深海一种可怕的异兽。因为寿命很长,所以它们可以长得极其巨大,像这样巨大的尨鱦至少已经有数百年的生命。尨鱦一般不靠近海岸,大量地捕食深海的鱼群,尤其喜欢绿鳍斑背豚这种鱼的胆汁味道。所以听说鱼场减产,绿鳍斑背豚尤其的难得,公子忽就想到了是成群的尨鱦游到了内海,于是有了捕猎的想法。
公子忽命令门客把尨鱦的身体剖开,把全部的蛇血都倒回大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