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这就是龙琪。花春天开,秋天谢,是规律;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叫分寸。
懂分寸的人,至少能给自己留下一点尊严。
有些东西,不是靠努力就能得到的。努力得过火,是不可以的。
所以,她就算真的在意也没有用。
那她在不在意又如何?小方的心没来由地又一阵地刺痛。
“你在给谁打电话?”陆薇站在他身后。她脸上的表情,就像给人从背后突然打了一闷棍,只是一种尚处在猝不及防的麻木懵懂状态,而真正的痛,还远远未来。
小方看着她不堪一击的样子,赶快放下电话,赶快说:“一个朋友。”
“真的是一个朋友?”
“一个好朋友。”
“真的仅仅是一个好朋友?”陆薇又问。女人是敏感的。
小方沉吟片刻,“是的,我跟她仅仅是好朋友──”
好朋友──是的,今生今世,他跟龙琪也只能是好朋友了。他刚才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她,就是想逼自己下定决心,不再反悔,一心一意地跟陆薇结婚,他再也不能对不起眼前这个姑娘了。
可是,陆薇说:“如果真的是一个朋友,那你为什么会这么痛苦?这么难过?又这么伤心?你不像是在跟一个朋友说话,而像是在跟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生离死别。”
她的一句话就道破了玄机。
小方吃惊地看着她,她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变得像一块玻璃,一块被敲碎的玻璃,透明而尖锐。原来,她并不像他想像中那么大而化之,她也是很敏感的,尤其是在这种关头。他边想着,边艰难地说着:“那个人,她的确是我的朋友,我要结婚了,我得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朋友,让她们提前准备贺礼,你说呢?”
陆薇无言。她还能说什么,跟小方结婚是她一生孜孜以求的,梦想旋踵成真,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她还用说什么吗?就算这事会有人痛苦,那个人也不会是她。所以她无需多言。
“你哥他,其实已经把喜帖印好了,我都看过了,我们不是一直想要结婚吗?你不高兴?”小方没话找话。他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陆薇在叽里呱啦,如果她不开口,实在没有多少话好讲。
“那,我回家了,我回去准备一下。”陆薇说。
“我陪你。”
“你有空吗?”平常他总是没空的。
“当然有。绝对有。”这一刻他有了。
陆薇笑了,很牵强的。
“走吧!”小方牵起陆薇的手,这只手,他要牵一生一世了。
“小方,他要结婚?你没有什么要表示的?”杨小玉实在是不明白,她得刚才她还和刘雪花商量着如何把小方“抢”到手。
龙琪说:“有,让苏琳准备一份贺礼。”
“还有呢?”杨小玉充满期待。
龙琪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竞争去做新娘的伴娘。”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我们说点别的,比如龙欢。”
“那──对呀,”杨小玉的心思马上就跟着转过来了,救龙欢才是当务之急,“那还等什么?我赶快去把小乔追回来。”她站起来。顺便,她将龙欢的照片轻轻地不着痕迹地反扣在桌子上。这个东西这时只能让人伤心。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大大咧咧,她是很细心的一个秘书。
“你真的打算叫她回来?你真的这么想吗?”龙琪坐得纹丝不动。她看到了杨小玉的那个小动作,却装作没有看见。
“你就当是权宜之计好了。”
“不行!”龙琪断然拒绝。
杨小玉沉默片刻,“其实我也觉得不合适。”
“是,烟眉是个姑娘家,落到他们手里会出什么事,你应该很清楚。龙欢只是个小男孩,应该……”
“应该什么?你不会还抱有侥幸吧?他也许……会死的!”杨小玉说得很直接。
“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龙琪的表情很冷静。
“他是个孩子,你惟一的孩子!”
惟一!被称为惟一的东西总是最容易失去的。
“如果他真的是我亲生的……可他偏偏不是,他只是上天寄放在我这里的一个珍贵礼物,上天希望假我之手给他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我却没有能力给他,反而是给了他一个最刻薄的待遇,而现在,上天又让我来决定他的生死……我有这个权利吗?”龙琪慢慢地说。说得很安详。
杨小玉开始明白她的意思了……龙欢是不可以出事的,乔烟眉也是绝对不可以交出去的,那就只有……她感到心惊,但她依然听她说下去。──果然……
“我用我自己把龙欢换回来。”
杨小玉死死地盯着龙琪,“这就是你的办法?”
“那你说一个更好的出来!”
杨小玉说不出来。办公室里一片宁静,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
过了好一阵子,“我可以替你去。”她说。
龙琪摇头,“都到了这一步,难道你还看不明白?”
“明白什么?”杨小玉的确不明白。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杨小玉略一思索,“你是说……”
“他们其实要的,就是我的命。乔烟眉只是一个幌子。可以说,自从她来到这里,她就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杨小玉这下明白了,龙琪现在就是一棵树,树倒猢狲散。而伐树的板斧,就是龙欢被绑架。
这时只听龙琪说:“但愿烟眉他们这会儿已经走远了。”
烟眉他们并没走多远,他们现在市中心医院里。
乔烟眉说想看看街景,她自来了这个城市也没好好逛逛,这次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或者再也回不来。扈平听她说的这么伤情,于是就答应了。他们在市里转了两圈,乔烟眉还在路边的冷饮店买了两只冰淇淋。
“那是小孩子吃的。”扈平边为她付钱边说。倒是贵了点儿,一个30块钱。
“冰淇淋谁都可以吃的,又不是小孩子的专利,你是心疼那点钱吧。”乔烟眉撇撇嘴。
“放心吧,我的钱够你吃到下下下下辈子,只不过,钱是我的,命是你的,乔小姐,现在天凉了,吃了生冷东西会肚子痛的。你是女人,又是医生,不会不明白吧。”扈平从乔烟眉手中拿过冰淇淋顺手扔到一旁的垃圾桶中,为她拉开车门,“请。”
乔烟眉的脸红了一下,看不出这家伙还很细心很体贴。不过也细心体贴得过了点儿。嗯,肯定是不知骗过多少良家妇女,所以总结出一堆“护花”经验。
扈平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禁摇了摇头,这姑娘,太敏感也太聪明。古人有云:庸人厚福。她如此伶俐一定不是很快乐。
扈平想了想,先叹了一口气,“小乔,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聪明了点儿,当然这也不怪你。可是呢,你终究是个女人,女人是给男人疼的,你就不能装得笨一点?”
乔烟眉笑了,“我发觉你们男人对女人,就跟政府对百姓,常常用一种愚民政策来欺瞒哄骗,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小鸟依人……等等。”
扈平有此得意地,“不好吗?这乃是男人第一美德──怜香惜玉!”
“这还美德?这纯属势利眼!不,应该说纯属好色!!”
“这话怎么说?”扈平无端被扣了一顶大帽子。
“你听嘛,香玉香玉,自然是美女,那言下之意,不美的女人自然是得不到怜也得不到惜了。就像那秦香莲,年轻时估计就不是什么‘香玉’,所以人到中年就更惨了,不光得不到怜惜,还差点让韩祺给砍了脑袋。要是女人都被陈世美这种男人‘疼’上一半次,我估计这辈子彻底玩完了。”
扈平苦笑,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那陈世美是极个别的,好男人多的是。”
“好男人?在哪儿呢?说一个出来听听。”乔烟眉马上将了一军。
是啊,在哪儿呢?
扈平想了半天,还真想不出一个来,“算了,我说不过你,咱们还是商量一下去哪里吧。”
“哪还用商量,我有你这个男人心疼着,还用得着动脑筋?你作主吧。”
扈平苦笑,女人就是不能得罪,“你说一个最想去的地方,哪里都行。”
“真的?”乔烟眉问,想了想说,“其实我最想过的是田园生活,有几间茅草屋,院落里种满各式可以入药的花木──牡丹、芍药、蔷薇、月季、凤仙、玉簪、天南星、草金铃、百、何首乌、通草、木莲、忍冬、木芙蓉、紫荆、丁香、紫参、黄莲、豆蔻、杜若……等等,要有一道清清的溪水从花间穿过,屋后最好是一个大大的山坡,栽满各种药用果树,除桃李杏梅山楂外,还有月桂、银杏、安石榴、木兰、降真香、厚朴、杜仲、合欢、女贞、冬青、五加、石南以及桑、柳、桦、梧、柘、楮等等,每到春暖花开,那真是……”
让她这么一说,扈平也满心向往起来,“你们家是不是就这样子?”
应该是这样吧,否则怎么会熏陶出乔烟眉那份与众不同的韵味?扈平想。
“差不多吧。”乔烟眉脸色突然间黯淡下来,“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中医,自然经营得很有些规模,园子里一年四季花木葱茏,药香弥漫……”
“那你,为什么出来呢?”扈平试探着问──那么美丽的地方,谁会舍得,除非有特殊原因。其实,他对乔烟眉其人早就心存好奇,很想知道她这两年来到底经历过什么,现在总算给他逮着一个突破口。
乔烟眉沉默了一下,“如果我不出来,那个美丽的地方就会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为什么呢?”扈平问。
“如果你想逮兔子,就一定要想办法把兔子赶出草丛。他们就是想让我离开家乡,因为我们乔家一向治病救人,声名远播,连文革时期都没有人上门找麻烦,听爷爷说,清康熙大帝封我们家为‘布衣贵人’,早年间县太爷下车伊始,都要先去我们家拜访。可是──”
可是她这次的对头太可怕了。
“为了不再连累别的人,你就出来了?”
“与其相濡以沫,何如相忘于江湖。”
要苦,也是自己一个人苦,又怎么可以把祸事延续到家里?
扈平看着她清丽的容颜,不忍心再刺探什么了,“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你理想中的百草园,就算不比你原来的家强,也不会差到哪里。”
乔烟眉苦笑,“谢谢你,不过──”
不过十年树木,偌大一个百草园,不是说建就能建起来的。扈平明白。
“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头我带你去世界各地移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财大气粗。
乔烟眉摇头,“对此我深信不疑,我想你一定能建成一个非常美丽的百草园。可是,我现在用不着了。”
“怎么?”扈平不解。
“我没有行医资格──”
“为什么?”
刚问完,扈平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弱智,这还用问,她救了个被通缉的大毒枭。
“学校因为游自力的事开除了你?”
乔烟眉摇头,“没有这么直接,中国人整人从来都不会这么坦白直露,他们往往会给出你一个机会……”
扈平看着对方。他知道,接下来的故事,一定很苦涩、很憋屈、很愤怒。
乔烟眉却没有直接说事,她说:“你听过一个故事好吗,这个故事的标题叫《三国轶事》。说的是,有天,曹操刘备诸葛亮乘飞机去旅行,突然,飞机出了故障,诸葛亮便提议说:我问问题大家答,答对者有一个降落伞。提议被全体通过。诸葛亮首先问刘备:天上有几个太阳?刘备答:一个。于是刘备得一降落伞。诸葛亮又问孙权:天上有几个月亮?孙权答:一个。孙权也得一降落伞。最后轮到曹操,诸葛亮问:天上有多少星星?操不能答,于是曹操跳了下去──没带降落伞。幸好他命大,落在大海里。他日,四人又同时出游,飞机又坏了,刘、孙、曹只得再接受亮的提问。先问刘备:昔日武王伐纣,大战于何地?答曰:牧野。亮再问孙权:牧野之战参战士卒几何?答曰:甲士四万五千人。再问操:士卒都为谁战?操不能答,于是又凌空跳下……这回他掉在一块石头上!”
这本是个笑话,可谁又能笑得出来。
中国人的用心就是这样的──想要你死,却不会让你直接去死,因为这是不善良的,不善良的事是不能公开做的。所以,他们会给你很多机会……死亡的机会。
──整你,整死你,还要你没话说。像曹孟德,一样问问题,人家答出来了,他没有。
他死了,怪谁呢?
“我因为给游自力敷药,误了毕业考试,学校准予补考,却让我考心理学和社会经济学,这根本就不是我的专业,我考了个不及格……拿不到文凭,并免予国家统一分配。”
尽管乔烟眉说的很平淡,但扈平心里却像被火烫了一下──拿不到文凭,就意味着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意味着没饭吃,没饭吃就会饿死……
他终于明白乔烟眉一再重复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最原始的含义。
一人一言就可操纵你未来的生死祸福。专制就是用这种形式表达的,要你死,而且整得你无话可说。
“他娘的。”扈平愤愤。
“你不用为我难受,我能想得开。”乔烟眉倒反过来安慰扈平。
是,她能想开。她想不开又怎么样,她只能想开。
“你放心,我会让你重新得到行医资格。”扈平发誓。他有钱,钱能通神。
但是,“不用了,我已经不想再作医生了。”
“为什么?你不是个好医生吗?”
“对,就因为我是个好医生。”
她是个好医生,可她的医术到最后只能用来──杀人以自卫。这是与医德背道而驰的。
有此前科,她还能再作一个医生吗?当她拿起那根沾着血腥的银针时,她还能心安理得地去救人吗?
命运,就是这么对她的,可她这个命,是自己选的。
扈平心悸,却不知说什么好。──这个世界上,还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可以给她一个百草园,却给不了她初为医生之时的良好心态。
“可是,这没人知道的。除了你。只要你……”他说。
乔烟眉轻轻地打断他,“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这是医家的行业准则。”
扈平无言。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就算真相永无人知,但天知、地知、自知。规矩就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
“那你当初,在遇见游自力那时,你是怎么想的?”他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
“那还用想吗?我是医生,他是病人。”
事情就这么简单。没有为什么,花开了,自然会香。
可是这种人,往往是最受世俗伤害的人。为什么?
扈平暗暗哀叹。
乔烟眉看了他一眼,“算了,你也别瞎想了,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还是只管专心开车吧,我的安全可全你手里了。”
扈平笑了,“放心吧你,我考的可是国际驾照。”
“吹牛,驾照还有国际通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