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也许这事了了以后,我们就有证据抓陆星了。”
上官这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可是你要跟他的妹妹结婚。”
小方的脸色一下变得无奈起来,“这是两码事。”
“两码事吗?陆星陆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到时怎么当着妹妹面给哥哥带上手铐?”上官直直盯着小方。
小方沉默一会儿,“那如果上官,有天我抓了你父亲,你会怎么样?”
上官眼波突然一闪,“我希望不会有这一刻。”
她的这个不算回答的回答已经说明一切──人与人之间有种矛盾,是难以调和的。
“其实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你就是因为陆星,才渐渐跟陆薇疏离的,是吗?那你现在又何必?”上官说。
“我们能不能说点别的?”小方几乎是在请求。
“行,说什么?”上官看看表,才刚刚10点,离上路还有半个小时,这个半小时真的很难熬。尤其是对小方。
这也算是决战前夕,决战前夕的等待是最折磨的。
小方看着表,一秒、一秒、一秒,又过去一秒……天哪,不能快点吗?
骰子已经掷出去了,赌轮在旋转……不知道结局,没人能预料。
“你去看看她吧!”上官轻轻地说。
杨小玉摁了门铃,龙言的妻子简美馨出来了。
“小玉!”简美馨有些惊喜,她跟杨小玉很熟。她是位护士长,三十出头,美得丰腴而踏实。属于那种标准的居家型。“有事吗?快请进。”
“龙律师呢?”杨小玉边进边问。
“找他啊,他不在,晚上有应酬,晚饭也没回来吃。”美馨边带路边叨叨。
杨小玉看着她,突然觉得,这才是个真正幸福的女人。她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龙律师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了。我还有事,得回去。”
“这么忙?姐姐她真是辛苦,都几点了,还在工作。”美馨说着,继续往里让杨小玉,“都走到门口了,进来喝杯水。姐姐她好吗?身体怎么样?对,龙欢呢?今天怎么没回来?平常这会儿正跟我家那个打架呢!”
美馨说到这里,笑了,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温柔闲适的笑。
杨小玉呆呆看着她,想,这码事今天若是能善了,无论如何也要劝龙琪赶快嫁人,扈平也好,小方也好。赶快生几个孩子,每天呆在家里,等丈夫回来。人家美馨这种日子不是挺好吗?直到这一刻,杨小玉才品出刘雪花话中的意味。
──人,有没爱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婚姻。有婚姻就踏实了。
“对了小玉……”美馨这时突然忸捏起来,迟疑一下后,悄悄地问,“你每天跟着我姐,她有没有相好的?”
杨小玉愣了一下,“怎么?”难道这位弟媳知道点儿什么了?
“你也知道,她跟文室关系不好,捏都捏不到一块儿。当然,我也不是用心坏,就盼着文室出事,可是他现在毕竟没了,我姐得早做个打算呢!她也不小了,再过两年生孩子就难了,我是护士,见多了,前天有个高龄产妇,大出血。你能不能劝劝她?当然,你也不是外人,这话只能咱们在这里说,龙欢不是亲生的,隔了层肚皮那真不一样。姐姐她是很能干,可是总得有个家有个自己的孩子的不是?总不能到老了守着一堆钱过吧?她条件好,这儿不想找出国找个老外,混血儿才漂亮呢,又聪明……”美馨开始家长里短长篇大论起来。
杨小玉听得便如芒刺在背,她不能待了,这种氛围腐蚀人心。动摇意志。
“我还忙着,先走了,龙律师回来给我打个电话。”杨小玉抽身就走。
美馨站在台阶上诧异,这姑娘,总是风风火火。
“谁呀,谁来了?”龙琪的老父亲从屋子里踱出来,白发在灯光下雪一样。
这时,杨小玉没找到的龙言正与龙琪在酒店的空中花园中。半个小时前他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想见见。虽然来的不是时候,但龙琪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好拒绝。两人见面后海阔天空聊了很久。从国际到国内。
“说吧,找我什么事?”聊的热了后,龙琪问。她的这个弟弟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龙言笑一笑,“我接了个大案。”
“有多大?”龙琪问。龙言是名律师,接的大案不计其数。今天是什么原因让他来向她讨教?
龙言没说话,只把手伸进口袋,然后摊开手掌,是一颗子弹。
龙琪叹了口气,这案子的确够大的。
龙言说:“是一个县委副书记。叫闻光明。博士生,毕业后分配在在省计委,去年才下来的。念得书多,难免有些迂,与社会脱节。他去了县里,别人给他送钱、请吃饭,他都说不。结果,他成了另类。他所有的好的建议,在常委会上,永远通不过。因为别人都拿了钱,他没有,他是孤立的,少数的。少数得服从多数。他很愤怒,找朋友诉苦,说他这个不腐败的却斗不过腐败的。朋友说:那很简单,要么,一起腐败;要么,走人。他不想腐败,也不想走人,于是……”
“于是进去了?”龙琪都能猜得到。
龙言点头,“他去年在一个乡镇蹲点,那儿是粮食高产区,可农民很穷。这两年粮食卖不上价。谷贱伤农。他就想办法要办一个淀粉厂。有一种淀粉叫阿尔发淀粉,工业用,就是专门浆布料的,通俗一点,就是刷上那种淀粉后,能让面料显得挺括。阿尔发淀粉一公斤市价大约200元,比普通淀粉的一公斤10元要高出很多。闻光明就是想办一个这样的厂。可是我们国内没有这种技术,得从国外引进。设备加上技术转让,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利用他的关系,在省里筹了一笔,再加上全乡的集资。本来都可上马了。这时,出事了。”
龙琪看着弟弟。不知他是怎么卷进去的。
“他们县的副县长在中央党校学习,今年暑假带回一帮他的同学,先在省城玩了一晚,共花掉18万元。因为钱不够了,让秘书连夜回县里找财政局长想办法。恰好,财政局长去了海南,一时回不来,别人又弄不出那么钱,那是个贫困县。工资每月拖欠。秘书想来想去,只有闻光明那100万可以先挪用一下,于是,闻光明的钱就被副县长借走了。这是前奏,后来那副县长带着他那几个同学全省溜了一圈,花了差不多两百多万,这个亏空怎么补?”
“卖地!”龙琪说。
“你怎么知道?”龙言问。
“那还用说,一个穷县,能有什么?无非是农民的地。”
“正确。那个副县长把城郊的100亩地给卖了,那是块水浇地,也就是俗称的菜地,那块地上养活着不少菜农,我们市里的菜大部分就是靠那儿供……”
唉,这就是我们父母官!虎毒还不食子。
──子曰:苛政猛于虎。
“菜农们不服,去县里告状,闻光明听后非常气愤,这才明白副县长借了他那100万到底派了何用途。这令他非常震怒,发誓要为农民作主,便接了状子,请了律师,准备告倒县里那伙蛀虫。结果……就在今天9月,闻光明因受贿罪被地区法院拘留。”
龙琪听得点头,这就对了,如果不这样,就不正常了。
“那你呢?你怎么接的这个案子?”她问弟弟。
“名气太大。”龙言苦笑。
他说:“闻光明被拘留后,那个乡的农民自发组成请愿团,到区法院静坐。但不管用,经人点拨,他们知道这种官司得找律师,找一个好律师。”
“于是找到你那儿?”
“对。我本来不想接这种案子,可是……足有一百来号农民守在我的办公室外面……他们的衣服是出门走亲戚穿的,有压出来的折痕,还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儿,他们的皮肤是粗糙的、黝黑的,他们的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儿,鞋上带着灰尘,手里拿着准备送给我的咖啡和烟……那一刻,我很沉重,他们是农民,他们为我们种出了粮食,他们却是最底层的,他们有冤屈,却没人肯帮他们,惟一一个帮的,也进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后来你就收到这颗子弹?”
龙言点头,“想想自己这些年,只关心自己的喜怒哀乐,只关心自己的温饱安逸,即使打官司,我想的也是输赢结果,而不是对错是非。这次我只是想做一件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龙琪看着他,“那我告诉你,你输定了。”
龙言苦笑,“是的,那座县委大楼里几乎所有人的,都认为闻光明是冤屈的,可又都觉得他是自找的。他是县委副书记,他要作的事应该是升官发财,把子女全培养出去,把亲戚们都扶持好……可闻书记他做了什么?他不务正业。开什么淀粉厂?农民?管农民做什么?你顾得了自己就不错了!”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人心?维护、艳羡,甚至于赞美腐败……更希望自己也有机会腐败。而对于闻光明这样的人,大都是嘲笑、幸灾乐祸、冷眼旁观。”
──这就是人心。
然而,又能责怪什么呢?连金子都生锈了,铁还能怎么样?
上行下效。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正是我找你原因。”
龙琪沉默片刻,“庭外和解。说服对方撤诉。”
“你说什么?”龙言吃了一惊。这一招可真不像他姐姐的风格。
“我问你,闻光明现在在哪里?”
“南城监狱。”话到这一层,龙言这才回味过来,闻光明现在蹲在那个地方,是极其危险的。“可是……”他觉得十分窝心。
“这个案子会牵涉到很多人。想想那100亩地,卖给了谁?卖地的钱,又是谁拿了?那个副县长的同学,都是什么人?他们是中央学校毕业的,将会担任什么官职?商人、政府、银行三结合,是当今最佳的发财模式,其密诀就是国有土地。成克杰,在一个项目中指示市政府将土地评估价每亩96万余元压到55万元,好处费就高达2000万。你想想,你这个官司打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弟弟,夜太黑了……”
龙琪的一连串质问让龙言无言。他是律师,他听的见的多了。不是不知道啊!有些内幕一旦揭开,真是怵目惊心。可是谁敢去揭?
“只有妥协吗?”
“你是资深律师了,你应该很明白,现在好多反贪大案的批露,往往是因为他们内部权力争斗与利益不均衡而互相咬出来的。决不是由于什么正义……”
这话更让人丧气,我们心中的正气大约就是这样一点点被丧掉的。龙言很沮丧,这是他入行以来最窝囊的一次官司。
“可农民被卖掉的地呢?”
“那点地算什么?X年全国立案查处土地违法案件10多万件,涉及土地面积将近3万多公顷,其中耕地就占了一小半。”
“可那些农民以后靠什么过日子?没了地你让他们吃什么?”
“农民吃什么是你管的事吗?那是政府的事!”龙琪说。她这边已经接了个烫手的热山芋,真不想弟弟那边再捅一个马蜂窝。
“我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那是政府的事!”龙言这时盯着龙琪。
龙琪看着这位大律师,这才意识到自己跳进他的“陷坑”中。他办案无数,能有什么需要她指点的?
“你想说什么?”
“龙欢去了哪里?不要隐瞒我。我们是孪生姐弟。心灵相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龙欢他……”龙言的口气突然一变,表现出少有的咄咄逼人。他与龙琪长得酷似,只是少了几分姐姐的冷峻,多了几分学者的儒雅。但此刻,他就像在法庭上一样,目光犀利。
“龙欢被绑架了。”龙琪说。
龙言沉默了一下,“与游自力那件事有关?”
龙琪点头。
“你刚才说了,这是政府的事。反贪禁毒是他们事……”龙言说。
“可游自力是我们兄弟。”龙琪说。
龙言不说话了,他、姐姐、自力,是一起长大的,少年人的情谊大概是最纯真不过的。“对方让你拿什么赎人?”
“拿我自己!”
龙言看着姐姐。这是他预料中的。“我跟你一起去。”
“行!”龙琪很干脆。
“这么爽快?”因为对方的过于痛快,龙言倒犹疑起来。
“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事我落下过你。”
“这是什么好事?”龙言被姐姐说的倒有哭笑不得。
“知道不是好事,你还跟着干什么?”龙琪淡淡地。一句话就把对方推开了。
龙言盯着姐姐。想想应该怎么应付这一句。
“龙欢是在我身边长的。”他轻轻地说。龙欢在龙言身边的时间,超过龙琪。他对他的感情,更像父子。
龙琪不语,低下头,龙言看见他姐姐脸上的泪光,心里一震,难道……
“龙欢已经不在了。”沉默了一阵的龙琪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龙琪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你再说一遍……”龙言盯着龙琪。
“不必再重复了,你没听错,你的耳朵没骗你。”
没有一种能描述出龙言的心情,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日本人扫荡过的大平原。残破、零乱。
“不要这个样子。”龙琪说,“有人正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惊惧、痛苦、伤感、混乱、崩溃、要死要活……那我们就给他们不想要的,平静、安详、有序、坚定。”
“说实话,我真的希望游自力那件事从来也没发生过……”龙言说。他的心情难以言述。
“游自力他是我们的兄弟……”龙琪慢慢地说,“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背那首诗。”
“记得。”龙言轻轻地说,“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苍苍,野茫茫,风飒飒,那是另外一种生活。
龙琪笑了笑,“自力比我们小,他老是记不住,我们还笑他。”
龙言接着说:“那时,我们去很远的地方摘沙枣,沙枣青的时候很涩,可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吃,吃的舌头涩得都动不了。春天我们养蜗牛,碗里放半碗水,让蜗牛游泳,游着游着,它会把身子从壳里伸出来,半透明的,它的角,手一碰就缩回去了。夏天南干渠里有水时,我们去摸鱼儿,那鱼真小,最大的指头长。我们去草窝里抓蚂蚱烧着吃,我们还一起爬树,我喜欢掏鸟蛋,一次刚爬到鸟窝边,突然伸出一个蛇头……”
“你从树上掉下来,是自力的父亲套上马车送你去医院,还给你输了血。他说,他从来不得病,他是草原上最强壮的勇士。也奇怪,从那以后,你再也没得过什么病。他老人家现在也有50多岁了吧,他可能还在天天盼着自力回去。他就自力一个儿子。”
“不要说了,我知道我知道,自力是我们的兄弟,可你是我姐姐!”龙言打断了龙琪的话,指指天,“看到没有,天太黑了!”
“是,天太黑了,可天最黑的时候,也是即将要亮的时刻。”
龙言不说话了,他这个姐姐从不服输,“好吧,我问你,如果不是自力,你会管吗?”
“不一定。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