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烟眉微笑,“我发觉你无论在什么场合,对龙琪都是念念不忘。其实──”
她想了想,“我很想知道你跟她的真正关系。”
杨小玉不屑地撇撇嘴,“你不会也怀疑我是同性恋吧。”
“你当然不是。我是医生,这点毛病当然瞒不过我。再说了,一个想开丽春院连锁店养鸭子的人,怎么会是同性恋?可是,从一开头,你就有意无意地跟人说你是同性恋。为什么?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想玷污龙琪的名声。可偏偏又是你,在竭力维护她的名声。这倒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杨小玉看着乔烟眉。乔烟眉也盯着她。
“其实,你是专门来杀龙琪的,你处心积虑潜伏在她身边就是为了这个。”
杨小玉沉默了很久,“是的。”
“你是硕士本科生,而且,念的是金融专业?”
“是的。”
“你们家是新疆人?回人?”
“是的。”杨小玉统统承认。
“为什么?”
杨小玉叹了口气,“你真的很聪明,也许是太聪明了一点。”
“这就是你今晚约我来要告诉我说的吗?”
杨小玉摇摇头。
乔烟眉继续,“其实,不是我聪明,是你有时表现得太明显。第一,你怕鬼。因为你有宗教信仰,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地狱有天堂。所以你怕。而我们汉人是什么也不信的,准确点说,是除了眼前的那点利益,什么也不信。不信,就不怕。”
乔烟眉停顿了一下,“其二,就在今天下午,那个女人被杀,方队长说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但他只告诉了龙琪,而龙琪则说,方队长什么也没跟她说。我跟扈平都不相信她的话,只有你坚信不疑,为什么?因为──”
“因为你们是汉人。”杨小玉接过话头,“你们一肚皮的阴谋诡计,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不肯相信小方对龙王什么都没说。我不是汉人,我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我当然相信龙王的话是真的。乔烟眉,你动脑筋想一想,小方他窝儿也没挪,现场尸体都没见到,他怎么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他是神探,不是神仙。”
乔烟眉苦笑,“是的,后来我也想通了,这其实是小方不想让我担心而使出的权宜之计。可我当初就是不相信他跟龙琪什么也没说。扈平也不信。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汉人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你不是汉人,你掩饰不了。你单纯,龙琪也是。”
杨小玉笑一笑,“其实你也可以的。”
“可以什么?”
“可以跟我们一样单纯。”杨小玉看着对方,意味深长地,“心理简单一点,会快乐很多。”
乔烟眉摇头,“迟了。”
“为什么?”
“你看我今年有多大?”
“你是指年龄吗?大概二十四五吧?”
“不,应该是五千多岁。”
“美坏你呢,你还万岁呢。”
“真的,爷爷当年给我讲《二十四史》时说,中国人,这里特指我们汉人,一出生就有个几千岁。”乔烟眉叹了口气,“我们身上背负着层出不穷的世俗规范与道德束缚。石缝里长出的树,是扭曲的。单纯的后果是死路一条。”
──生在一个过于古老的民族,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别为自己找借口,辛亥革命以后的新文化运动不是已经给你们洗了大脑了?”
“算了吧。”乔烟眉落寞地说,“辛亥革命距今不足一百年,一百年的共和之‘药’,如何能解五千年的封建余‘毒’?夜太长了,这一缸酱,太粘稠了……”
“所以我说嘛──”杨小玉突然笑了,“你们的男人被你们这种太监文化从精神到灵魂全给阉割了。一个个卑躬屈苟且偷安毫无个性,而且心理阴暗歹毒龌龊,整体变态,所以你们琢磨出个葵花宝典。别说,纵观整个地球,这玩意儿也只有你们汉人才能想出来。你们需要。”
乔烟眉苦笑。尽管一直以来她们斗嘴一直都是她赢,但杨小玉的口才见识,她从未敢小觑过。她不光人聪明,更是个外来者,所谓旁观者清。
杨小玉继续,“你们的孔夫子有一句话: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实你们上下五千年的运行过程中,除了女人,就是小人。至于真正男人,是不存在的。”
乔烟眉则继续苦笑。有些事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像杨小玉那样彻底明白。只缘身在此山中。
“所以──”杨小玉笑意闪动,“你以后要嫁人,千万不要嫁给你们汉人。我们少数民族的男人除了骠悍威猛,更不讲什么从一而终,更讨厌忠贞烈女那一套,所以你想嫁几次就嫁几次,夜夜换新郎都可以,只要你不嫌累。”
说着说着,她的口风就变了,乔烟眉又气又笑,“你个讨厌鬼!”
杨小玉洋洋一笑,然后轻轻搭住对方的肩,“我讨厌?难道,你不需要?你真的不想……你那天说龙琪阴阳失调,我看你才是呢。”
乔烟眉脸红了。
杨小玉继续,“如果你真的想都不想,那你,也跟你们的男人一样,被阉割了。你不是要男女平等吗?现在给你权利了,你却不会用了,这才是最悲哀的。你说呢?”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庄严肃穆。
乔烟眉不语,呆呆地看着花架上的那个漂亮盆景。那盆景中的那棵被扭曲的小树,现在即便是栽入泥土中,大概也不会长成栋梁之材了吧?
“小玉,你那天说我心里有病,就是说的这个?”乔烟眉明白了,杨小玉今天是专门来给她治“病”的。
“是,有一个死结,打在你心里。所以,你不快乐。我希望你能解开它,从此拥有快乐。小乔,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给不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惟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
“你能控制自己,不就行了吗?”
乔烟眉摇了摇头,她不是一个古板的人,或者,她更是个判逆的人。但她摇头。
“干吗摇头?”
“小玉,你知道吗?我们以前的女人被男人拉一下手就要以刀断臂,当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女人不再砍胳膊了,可,那把刀还在,只是如今它的档次上去了,改行修补处女膜了。它还在……无处不在!”
杨小玉听着,从骨子里渗透出一种森寒……有些事她的确不明白,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没有让她的心灵遭到如此的“污染荼毒”。
“而且,它幽灵般阴毒的刀锋,始终是用来修理和阉割女人的……从人格到灵魂。”
乔烟眉深深地叹息。
“所以,你们汉族女人更可怜,男人变态,你们跟着扭曲。从心灵到人格。”杨小玉说。
乔烟眉点头,尽管宪法规定男女平等。然而,法律这个外科大夫,终究是解不了深藏于人心深处的蛊毒。
当我们小时候被父母告知:你是女孩子,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时,我们已经在被那把刀修理并阉割着了,那颗心,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禁锢重重、变态扭曲……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我们并不自知。”
“不会吧,你们现在的女人不是挺开放吗?动不动就这个这个……”
乔烟眉苦笑,中国人一向就这样,喜欢走极端,从这一边甩向另一边,但,“一丝不挂的尊严,绝不是尊严。放纵也绝不是真正的平等。这只能陷落得更彻底,让男人更有了卑视的理由。”
“但是,小乔,请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要去管周围的一切。”
月如弯钩,清辉似水,杨小玉在花丛中,花朦胧,人朦胧。
乔烟眉叹息了一声。
秋风起了,夜露轻寒,霜结草木,花影凄迷……
“干吗哀声叹气?你不就是死了一个丈夫……就是再死几个又有什么,你照样可以谈着恋爱一嫁再嫁。你还是你呀。”
杨小玉终于直接点题了。这才是她今晚想要对乔烟眉说的话。
乔烟眉自己当然也明白,杨小玉显然对她的事很了解,知道她丈夫死了,所以在分别的前一刻特意来“点化”她,想破了她的心障,要她不必抱残守缺,快乐地生活。可是……有些包袱,不是想放得下就放得下的。
“我想爱,也得有人愿意让我爱;我想嫁,也得有人乐意娶。这不是学生高考也不是农民种地,下到辛苦就有收获。男婚女嫁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小玉,当别的所有人都把我看成是麻雀的时候,我自认为是孔雀,不光是可笑的,更是可怕的。”
“你中毒太深了……乔,希望你能为自己解毒。”
乔烟眉叹息,“这种毒,不光在我身上,这个俗世到处弥漫着这种蛊毒……我刚才说了,那把刀还在,它无处不在!它杀人不见血。”
杨小玉看着她,发觉自己一个晚上全白说了,但她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她继续:“一见钟情,两心相悦,心花怒放,舒徐繁衍,浪漫无际,永开不败。这应该是上天给人最大的赐福,也是纯净不污染的心之本然。真主赐福给所有善良的人,你也一样。”
还真让杨小玉说对了,在前方的路上,的确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等着乔烟眉……然而,乔烟眉叹息……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其实,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没有”珍惜,而是你想珍惜却又“不敢”去珍惜,眼睁睁地看着“缘”到“分”去,“命”来“运”走,这才是最惨痛的。
上天不是没给你,它给了,但你不敢要。
看见了面包,却要饿死。
──什么叫眼睁睁?这就叫眼睁睁。
睁着一双眼,看到人世最大的伤心。
小方带着无数的疑问去睡了。他没有回队里,因为太晚了,汪寒洋将他安排在员工宿舍1206,跟龙琪只有一墙之隔。──她有意还是无意?这也让小方想了好半天。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喝了点儿酒,他一沾枕头就着了,或者那褥子太香了些,招惹得他的梦也香甜了许多。然而美梦刚作到第一集,就听得隔壁有压抑的沉闷的叫喊声,是龙琪?她怎么了?他警觉地跳起来,冲到1208室门口。
开门的是龙欢,他小脸苍白,一脸醒犹未醒的样子,“进来坐吧。”他打了个哈欠。
见他没事,龙琪又是跟他在一起,小方放心了,说:“不早了,你休息吧。”
“进来吧,我妈没在,她给烟眉阿姨准备行李去了。就我一个,正想找人聊聊呢。”
小方听说,有点失望地松了口气,跟龙欢进了龙琪的宿舍。他这是第二次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有那瓶玫瑰,已经开始流露出一丝败象。小方看着那玫瑰,心里涌上一种甜蜜,她居然还没扔掉!可马上又被一种酸苦代替──也许是她忘了扔!刚这样一想,甜蜜又占了上风──就算她忘了,也会有人替她扔,她留着,说明什么?
小方就样反反复复地想着,把自己的一颗心在冰水炭火中交替冷暖着。没有人让他如此折磨自己,是他自己愿意的。如果说感情是一种瘟疫,那这种瘟疫的特殊性在于,它不是被动传染,而是当事人主动去感染。而且往往是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这就叫无药可救。
“坐吧,方叔叔,我有事要问你。”
小方坐下,龙欢既有事要问,那也肯定不是小事,这小家伙精得出油。
龙欢问:“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
小方吃了一惊,“你见过?”
龙欢犹疑,“也许……”
自打记事起,龙欢就揣了一肚子的心事,比起同龄的小孩子,他的生活水平自然是高高在上优越无比,但论起他心里的感受,却是沉到地底痛苦无比。
当他每一次和舅舅家的孩子吵架对方让他滚蛋时,他感到的是无助加无奈的失落;当他看着别人的爸妈手牵手来接自己的孩子时,虽然他们坐的是自行车,他坐的是豪华车,他感到是则是绝望和伤心,他更愿意易地而处,跟自己的爸妈甜蜜而亲热地回到属于自己的家永远住在一起。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虽然小,他也知道这个要求对于他的父母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别人的父母的也吵架,甚至打架,他的父母不会,不光不会,彼此还很客气,就像一对淡如水的朋友,没有利害关系自然也就没有矛盾冲突,当然也就不会有风雨过后的晴天。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好”的,只要一回到那个家,就可以嗅到那种彻头彻尾的、从骨子里散了出来无可救药的,冷漠。
他们之间就是一种冷漠,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没有波浪也就了无生气。
他们的婚姻早就完了,但为什么还在维持着?
这就是龙欢想不通的地方,想不通就越要想,他是小孩,十万个为什么里这是他第一要问的,可惜这个答案没人会给他,只有他自己找。
但他找不到,他毕竟太小,人世的好多隐微曲折不是他一个10岁小孩可以洞悉的。但他却闻到一股味儿,一股腐烂的味儿,而且这种味儿已经蔓延到了他身上。──龙欢突然从某一天的某一刻开始,尖锐地察觉到了爸爸对他的厌恶,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恨!恨不得让他死的那种恨。
前年元旦,妈妈带他去宝宝影楼拍了一套宝贝写真集,照片出来后,特别地美,他满心欢喜地特意挑了几张最好的带回家送给爸爸,但等他第二次去,竟然发现自己的照片碎成了一条条,而且是用刀子给割破的,其中的每一个刀口都带着刻骨的怨毒与仇恨。
为什么?
那天是个正午,阳光暖暖地洒下来,但龙欢感受到的却是一股寒气,也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成熟了,因为他过早地嗅到了来自成人世界的阴损毒辣的杀气。
但为什么?
我不是他的儿子吗?
龙欢亲眼看到爸爸为自己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还有他亲手做的贺卡,上面还情意绵绵地写着:给我的宝贝。
难道我不是他的宝贝?他的宝贝另有其人?
可那个宝贝就是叫欢欢,我也是欢欢,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爸爸的爱是真的,那假的那一个是什么?
难道我是假的?我是谁?
龙欢不由地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深深的疑问。尤其是两年前游自力的出现,让他害怕,因为他突然觉得,他似乎更像是游自力的儿子而不是文室的儿子。
他害怕这种想法,如今的言情剧泛滥,他在电视上看过不少关于“私生子”之类敏感的情节,可是他不相信这会出现在他身上,他的妈妈不应该是“那种”女人。于是他从心里否定了那个叔叔想约见妈妈的要求。但两年来他一直在想,那个叔叔到底是妈妈的什么人?如果他们真的有点什么,那我是不是害了我的……真正的爸爸?
两年来他一直在想着,却又不敢去问妈妈。因为他的祸闯大了,他看到那个叔叔满身是血地走了。
这一切像雾一样,后来爸爸死了,后来公安局人找到他──
故事的结局将会如何?他不知道,他觉得害怕。特别是刚才,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披着一件惨白的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