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人猛然双手抓住叶若华双臂,喜道:“阿宝!你回来啦!真是太好了,娘可想死你啦!”叶若华不敢稍动,听她继续说道:“他们都说你回不来啦,打死娘也不信!看看,我们家阿宝这不是回来了么!儿呀,娘可有好多话要向你说啊。来来来,坐在我这边!”说着拉了叶若华坐下,又道:“你自打小时候就喜欢坐在娘身边,听娘给你讲故事。今天娘再给你讲故事,说这从前天上有个三圣母……”
整整一夜,她将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讲了几遍,浑然不知身边这个人并不是自己的孩子。及至天明,鸡叫三遍,老妇人兀自再讲。忽闻一个声音说道:“三婶,起了吗?”说着已走进一个中年村妇,她一看见屋中情景,立时张口就要呼喊。
叶若华虚指点了她的哑穴,竖起食指在唇间噓了一下,指了指老妇人,摇摇头。村妇点点头,叶若华便解开她的穴道。老妇人喜道:“是淑惠啊!你看看,我家阿宝回来啦!”说着拉了拉叶若华衣袖。
中年村妇满脸疑惑,望着叶若华,见他点了点头,便说道:“呃,呃,是啊!那个,真乖!这孩子!”她不知这书生有何意图,心中惊怕,说话时吞吞吐吐。
老妇人笑道:“你别夸坏了这孩子!宝啊,出去给你郭二嫂拿两个鸡蛋,昨天娘借了人家鸡蛋给你煮面,这还没还呢。”
叶若华应了一声,一打手势,同那郭二嫂一起走了出来。一到外间,叶若华忙拱手说道:“小生并无恶意,刚才多有得罪!”
郭二嫂见他彬彬有礼,心中惊怕去了大半,说道:“你这秀才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三婶屋里?”
叶若华便细说昨夜之事,郭二嫂听完点点头道:“呃!好秀才昨晚没被吓到吧?”她见叶若华点头不语,便接着说道:“唉!说起来三婶真是命苦!她丈夫当年被清兵给害死了,好不容易把个三岁的儿子拉扯大,谁知又叫流匪给杀了!自此之后她便双目失明,连神智也是不清了,常常见着村里的人便问:‘有没有见到我家阿宝?’又拉着村里的小伙子,说道:‘走啊,阿宝,回家啦!娘从你郭二嫂那儿借了鸡蛋给你煮了面吃!’唉!”说着向屋里望了望,抹下几滴泪来。
叶若华皱眉道:“流匪?”
郭二嫂一拍大腿:“可不是嘛!俺们这儿的乡亲被那流匪给害惨啦!也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前年俺村有个郭庄,那流匪来了,幸得一家人躲在地窖里才免遭屠戮。后来他们一家人想搬到城里去,谁知途中遇到这些流匪,他们见郭老爷的闺女长得漂亮,便掳了去。几天后郭家人在荒山岭找到郭小姐的尸体,可怜已是衣衫不整,唉……郭夫人见女儿这般情景,伤痛之下,便抱着她的尸体投了井!郭老爷痛苦不堪,终于疯了!唉!”
叶若华闻言胸中怒气难遏,说道:“那些流匪姓甚名甚?住在哪里?相烦郭二嫂告知!”
郭二嫂瞪着他说:“你这书生说什么胡话?他们有刀有马,你一个秀才,如何斗他们得过!”
叶若华说道:“难道这里官府就不管了吗?”
郭二嫂说道:“官老爷是好几次派人去抓他们,可是这位雷老大也不知有什么神通,竟每次都把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官差打得落荒而逃!”
叶若华闻言身子陡然剧震,问道:“雷老大!郭二嫂所说的这位雷老大可是名叫雷公虎的一个长须汉子?”
郭二嫂说道:“我只听他们进村时他的手下叫他雷老大,至于他叫什么我是不知道的!不过长须倒是有的,啊!你认识他?!”说着退后两步,眼神中尽是惊恐之色。
叶若华霎时间也不知是何滋味,心中只是不住想着一句话:“你是傻瓜!”
郭二嫂见他双目呆滞,脸上阴晴不定,只道他要行凶杀人,喊道:“救命啊!”便向屋外跑去。这村庄本小,她这一声立时便给全村人听到了,村民只道又是流匪来袭,虽然听见救命,却有那个人敢出来看一下。
叶若华忽然伸手搭在郭二嫂肩上,哪知她一声大叫,整个人已瘫倒在地。叶若华将她扶起,说道:“郭二嫂,你不必害怕!我与那雷老大仇深似海,决不是他的什么同党!昨天我看到一队官兵已经将他抓住,你们以后不用再害怕了!”
郭二嫂闻言喜道:“真的?”她见这书生点了点头,心中兀自不敢相信,使劲在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确信不是梦中听到,扶住叶若华双肩,问道:“真的被抓住了?”
叶若华说道:“真的被抓住了!”郭二嫂忽然一跃而起,奔出屋去,喊道:“雷老大被抓住啦!雷老大被抓住啦……”村民闻言纷纷出来观看,郭二嫂向大家细说了叶若华之言,大家俱是欢呼,便拥着郭二嫂来拜见这位传信之人。哪知到了郭三婶家,那书生早已不知去向……
却说叶若华牵马出村,心中想道:“唉,你这傻瓜,自作聪明!什么行侠仗义,什么路见不平,到头来却是为民添害!”他这样想着,跨身上马,松开缰绳,任由白马自己行走。走了一阵,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只这一闪,他却身如电击,喃喃自语道:“满人欺侮汉人,难道汉人便不欺侮汉人吗?满人地主剥削汉人农民,难道汉人地主便不剥削汉人农民吗?甚至有时汉人欺辱百姓比满人更甚!那么我们反清复明真是为了全天下的百姓吗?”他心中只觉这个想法匪夷所思,但又不可驳回,口中不住念叨:“真的是为了全天下的百姓吗?”
他心乱如麻,不知不觉间催马来到昨日救人之地。其时天色阴暗,不多时已下起雪来,昨日被杀的那几名清廷官兵的尸体早已不见,地上的斑斑血迹已被薄雪覆盖。叶若华望着那隐隐血迹,自语道:“这些官兵或许并未杀害过汉人,比之雷公虎他们也许更好一些。他们抓雷公虎保的是汉民,却因我一时激愤而身亡,唉!”心中愧疚之极。
“阿弥陀佛!”陡闻一声佛号,叶若华抬眼望处,却见一名灰衣僧人伫立雪中,单掌竖胸。叶若华回礼道:“大师有何见教?”
灰衣僧说道:“冰雪凛然,寒风刺骨,贫僧衣衫单薄,想借施主衣衫御寒!”
叶若华见他身子微微发抖,显是寒冷之极,便除下外面白袍,递给灰衣僧:“大师请用吧。”
灰衣僧略一施礼,便即穿上他的白袍,说道:“天寒路滑,贫僧想借施主白马一骑,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叶若华心想现下也无要紧之事,便道:“大师请!”
灰衣僧也不多说,翻身上了白马。
二人马上马下这般前行,一路上均不说话,走了约莫三个时辰,远远看见一家客栈。那家客栈规模颇大,绕着客楼外围尚有一圈土墙,墙门边竖了两个高约三丈的旗杆,猩红的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第十回 红旗屋暖剑光闪
二人到得跟前,灰衣僧翻身下马,迎在一旁的店小二忙将马缰接了过去,牵入后院马厩中喂草去了。二人推门而入,只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身上的寒气顿时一扫而空。一名内堂小二凑上前来,哈腰笑道:“哎呦客官,里面请,里面请!”边说边引领二人朝楼上走去。
叶若华眼见一楼满座皆客,人人搓手烤火,显是路途遇到风雪,入店避寒的。上得二楼,小二引领二人找了一张客桌坐下,取下肩头抹布,一边擦桌一边笑问:“不知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叶若华单掌竖胸,朝灰衣僧颔首问道:“不知大师?”
灰衣僧颔首回礼道:“出家人不食荤腥,只需一晚素面,有劳公子了!”
叶若华微微一笑,对小二说道:“来两碗素面,便可!”
小二朝楼下喊了一声:“两碗素面哟——”便去其他客桌伺候了。
叶若华这时已自包袱中取出一件长袍穿上,回坐己位,忽闻灰衣僧说道:“公子一路眉宇紧皱,似有不快之事。贫僧心中好奇,可否告知一二?”
叶若华苦笑一声,说道:“大师问起,不敢不答!”当下将心中烦闷之事,尽数倾吐。他心中彷徨,不仅雷老大一伙,更有反清复明大业。本来这种事情在清廷治下是绝不能当众说出来的,可是一来这儿地处边陲,说了谅无大碍;二来他自见了灰衣僧,只觉此僧身上似有一股神奇力量,凡他所求,均是无法拒绝。
灰衣僧点头道:“公子所虑极是!这天下善恶,原本就极难分得清!”
叶若华正要说什么,忽闻一人冷笑道:“是啊,光天化日之下敢说这种叛经逆国之言,不知道公子是恶人善言,还是善人恶言?”
叶若华心头一震,抬眼望去,只见那人白面无须,身着黑色劲装,正是几日前在玉峰山庄和自己交过手的武英。
叶若华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是武先生啊!在下糊涂,适才竟未瞧见‘鬼刀神枪’大驾在此,恕罪,恕罪!”
武英冷笑道:“‘鬼刀神枪’区区小号,哪里及得上‘岭南狂生’的大名了!”
他此言一出,叶若华固是大吃一惊,余座客人竟也是纷纷顾首望了过来!叶若华心中震惊,脸色却是不变,微笑道:“区区贱号,何足武先生挂齿!”
武英嘿嘿冷笑道:“这几年脚踢飞云寨,拳打杭州府,长江沿岸七家富贾巨头一夜之间被人提去脑袋,公子这可是闯下好大的万儿啦!”
叶若华神色不变,说道:“飞云寨主烧杀淫掠,私通官府;杭州知府收受贿赂,草菅人命;长江七贾为富不仁,迫害民团。这些人奸恶无比,在下为民除害,正是天理所在!”
武英冷冷说道:“这些人即令恶贯满盈,大清圣天子治下,总有王法处置他们,又何必你来多事!”
他此言一出,余座客人尽皆怒目瞪视着他。其时明亡未久,天下志士皆思前朝之恩,立誓复明反清,武英这番言语,已然犯了众怒。
叶若华闻言冷笑道:“风闻武先生本是长安富户,只因一家老下尽数为官兵所害,这才进了草莽绿林。不知武先生为何却处处帮着清人说话?”
武英闻言一时语塞,他心中念头电闪:“今日被他瞧出端倪,说不得,只好杀了此人以绝后患!”言念及此,喝道:“公子欺人太甚!”手中酒碗猛然掷出!叶若华眼见那酒碗骤至,右手微曲,掌心在碗边轻绕半周,掌力一吐,那碗又疾飞回去,竟比来时还要快!
其时两人相距不远,武英酒碗掷出时,整个身子已如离弦之箭,弹向叶若华!他猛见酒碗飞至面前,不及闪避,张口咬住碗边,右掌拍下!叶若华左足在椅腿上一踢,身下长凳猛然滑向武英!武英口中衔碗,看不见身下物事,他猛然瞥见一物骤至,道是对方的厉害兵器,不及所想,忙向旁边滑开三尺。
其实二人刚才交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至于武英如何衔碗,叶若华怎样踢凳,众客俱未看清。
叶若华冷笑道:“怎么?武先生这是想杀人灭口?”
武英冷哼一声,说道:“亮出你的真功夫罢!”说着左掌缓缓拍出,右掌轻轻在左掌背上一拍,左掌又换回来在徐徐拍出的右掌背上一拍,右掌几乎同时猛然击出!
叶若华与他两度交手,二人都是以快制快,这时见他出招缓慢,正自诧异,猛觉胸口气闷,对方竟然掌未到,力先至!他惊骇之下,向后疾退!武英催动掌力,招招进逼,忽觉一道金光闪过,接着掌心剧痛,他大惊之下,撤掌护身。
却见叶若华手中已然多了一把乌金软剑,正笑吟吟地瞧着武英。他这一出剑,在座客人固是大哗,连那边一直沉默的灰衣僧也是神色微变,低声诵道:“阿弥陀佛!”
武英望着那乌金软剑凝视良久,说道:“这是什么剑法?”
叶若华微笑道:“三心二意剑!”
武英闻言一愕,随即冷笑道:“三心二意,又如何能伤到对手!”一语未毕,双掌已拍出!叶若华见他双掌缓缓拍来,软绵绵似乎无力,忙施展精妙步法,向旁移开。孰料武英双掌如影附之,竟也移了过来。
这绵掌重在一个绵字上,旨在绵里藏针,绵延不断。将这套掌法练得愈深,出掌愈看似无力。叶若华一见武英这番出掌,心知他已将绵掌练至了极高境界,初时避其锋锐,待到躲过十招之后,长啸一声,软剑陡然卷向武英左腿!
武英左脚后移一步,哪料软剑又卷向自己右腿!他不退反进,右脚踢向对方小腹的大巨穴,膝顶对方胸前的神封穴,双掌同时拍向对方两边的太阳穴。叶若华见他这招“怀抱金钟”使得妙极,心中不禁喝彩道:“好!”他小腹内吸,左掌在武英右膝上一拍,借着这股力飘身退出三步,凝剑伫立。
武英停掌不发,心中暗自惊骇:“这剑法飘忽诡异,虚实不定,委实厉害之极!”
胡雄见二人伫立不动,老大不耐,一脚踢开饭桌,大声说道:“他奶奶的,实在烦躁!秀才,大爷我来跟你练练!”说着举刀向叶若华砍来!
叶若华停立不动,待到刀锋及顶,左手猛然在单刀上一弹。胡雄只觉虎口剧震,单刀几欲脱飞出去,不觉向右移了两步。他见叶若华垂剑微笑,似乎是在嘲弄自己,不觉大怒:“他奶奶的,你再接大爷几刀试试!”
一语方毕,单刀横削而出!叶若华软剑一抖,点向胡雄右手手腕。胡雄右手回缩,已变削为刺,攻向叶若华腰腹。叶若华脚下轻移,出掌拍向刀背。胡雄刀势未老,斜劈向对方小腿。
他这一削,一刺,一劈,原是浑刀中的精华所在,这番连环使将出来,端的是势若惊雷。原来创出这路刀法之人原是蒙古的一位勇士,相传这位勇士曾经外出牧马,被狼群攻击,为了保住族里的马匹,勇士孤身在狼群中负伤杀狼,群狼慑于他的威势,纷纷逃窜,半日之间就有数十条狼丧生于他的刀下。后来这个故事及这路刀法流传到关东,关东一名武林高手将这路刀法详加修改,便成了今天的关东浑刀。
第十一回 抚剑轻叹沧桑事
叶若华见胡雄气势极盛,施展精妙步法飘身趋避。他武功得自岭南高人相授,身法飘逸,剑法诡奇。胡雄在浑刀上已有数十年的苦功,又加之膂力极大,刀势精强。只见二人一个身法精妙,一个气势如虹,霎时间已过了二十几招。
武英双手背负,心中惊诧不已:“叶若华身法剑招蕴藏于百家而又不同于百家,精妙之极!我曾见莫高枯剑法身形,以为武林之最,今日看来,却也不尽然。却不知授他技艺之人是谁?武林中有这等人物,我竟然不知,真是惭愧!”
陡闻一声长啸,叶若华拔身而起,挥剑刺向胡雄百会穴,这一招剑势尚未用老,已转刺向胡雄前额的阳白穴。他见胡雄举刀迎击,软剑在刀背上轻轻一弹,整个人又借势飞起,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双脚连环踢出!
胡雄见他陡然出脚,不及闪避,只听砰砰声响,后背已中了两脚。他情急之下借势一滚,躲过余下几脚,翻身刚起,只觉剑气森森,叶若华一把软剑已点向他周身数十处大穴!霎时间只见金光闪耀,四面八方似乎都是叶若华的身影。胡雄倒吸一口冷气,暗道:“我命休矣!”
却听叶若华一声长啸,撤剑回身,几乎同时,只听“啪啪啪”三声,武英同叶若华已对了三掌!叶若华胸中气血翻腾,剑指武英,怒道:“尔等暗施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武英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