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里蒙伸出手抓住了弗利芒的外衣,使劲一拽,又拧了一下。突然有人紧紧卡住了他的喉咙,他身子不停地摇晃起来,面前只有影子,脚下像踏空了地板。一只膝盖狠狠朝他肚子一撞,疼得他头晕目眩。他哼了几声,几乎跌倒在地。
他愤怒地喘息着,缓过一口气之后,又浑身是劲儿。他一把抓住弗利芒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伸出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这时他听到比尼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喊:“我看到了!注意!准备拍照!”
塞里蒙马上明白了一切。整个世界的景象快速驶过他那受到重创的大脑……一切都混乱不堪,所有的人都在恐惧中发出刺耳的尖叫。
接着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最后一缕阳光已渐渐退去,踪影全无。
同时,他听见弗利芒最后一声吃力的喘气声,比尼惊愕而低沉的大叫声,以及谢林发出的怪叫声,一种刺耳的歇斯底里的笑声……
随后是一阵突然的寂静,从屋外袭来的、奇怪的、死一般的寂静。
塞里蒙松开双手,弗利芒打了个趔趄。塞里蒙注视着信徒茫然的两眼,只见他仰望着天空,眼中反射出火把微弱的黄光。他看到弗利芒嘴边布满白沫,听到他喉头发出动物似的呜咽声。
带着恐惧的心理,他抬起头来,把目光转向天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透过黑暗,星星在闪闪发光。
不是比尼那个可怜的理论中所说的一打或两打星星,而是成千上万颗星星,一颗挨着一颗,一颗紧接着一颗,像一堵看不到尽头的墙。可怕的光亮布满天空,构成了一道让人目炫的屏障。成千上万颗强大的太阳,撒下能烧灼灵魂的光芒。此时,整个世界是一片寒冷、可怕和凄凉,寒风阵阵,让人颤栗。可星星那冷漠的光芒,更让人觉得可怕。
他们敲打他灵魂的深处,他们像连枷一样不停地击打着他的大脑,他们那冰冷、可怕的光亮就像百万只铜锣同时敲响。
天哪,他想。天哪,天哪,天哪!
但他的视线被定格得无法移动,只好仰起头,从圆屋顶的开口往外看。他全身肌肉僵硬,动弹不得,注视着布满天空的那道巨大的屏障,一脸的无助和恐惧。他觉得他的头脑在那个无止境的光亮的攻击下已经丧失了功能,他的脑髓变成了一颗玻璃弹子,在他空空如也的头颅里来回地滚动;他呼吸极不顺畅,体内的血液在血管里倒流。
终于,他能够开闭眼睛了。他发出哀伤的声音,喘着粗气,小声嘀咕着,竭力恢复自己的自制力。
塞里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喉咙紧抽,不能呼吸,他全身肌肉都由于极度的恐怖和难以抵御的恐惧而颤抖。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西弗拉就在附近,可他必须努力回忆她是谁。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他自己是谁。楼下传来一阵可怕的击打声,一阵不断打门的声音……像是一只千头怪兽,想往房间里闯……
无所谓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知道,他要发疯了,可内心深处还有一点理智仍在呼喊,竭力想驱散如洪水般袭来的黑暗恐惧。发疯确实很可怕,知道自己要发疯就更可怕……片刻之后,你的肉体仍将存在,所有健全的理智将死亡,将被黑暗的疯狂所吞噬,知道这些,会更可怕。这就是黑暗三部曲……黑暗、寒冷和毁灭!明亮的宇宙之墙被粉碎了,那可怕的黑暗的断亘残壁正在倒塌,向他挤来、压来,把他淹没。
一个人匍匐着向塞里蒙爬来,推了他一下。塞里蒙挪动了一下,双手捂着僵硬的脖子,一瘸一拐地朝发光的火把走去;在他发疯的视觉中充满了火光。
“火光!”他尖叫着。
阿瑟正在一个角落里哭泣,呜咽声听上去十分可怕,像是一个受了极度惊吓的孩子。“星星……所有的星星……我们以前都不知道,我们以前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以前总认为6颗星星就是全宇宙,我们没有见过的星星就是永远永远的黑暗,墙倒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无法知道……什么也……”
有人去抓火把,火把倒下去熄灭了。就在那一瞬间,可怕而冷漠的寒星更逼近了,
塞里蒙环顾四周,透过星星那可怕的光亮,看见科学家们惊得目瞪口呆,在恐惧中不停地徘徊。他设法来到走廊,敞开的窗户吹来一股刺骨的寒风,他站在那里,任凭寒风吹拂脸庞,嘲笑吹过来的冷气。
“塞里蒙?”身后有人在叫他,“塞里蒙?”
他继续大笑。
“看啊,”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些就是星星。这就是火焰。”
窗外的地平线上,在萨罗城那个方向,发出了猩红的光,光越来越亮,但那不是太阳的光。
长夜又来临了。
《日暮》'美'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三部 黎明 第二十八章
很长一段时间塞里蒙什么都没觉察,却首先观察到头顶上的天空里,悬挂着某种巨大而微黄的东西。
这是一颗巨大而耀眼的金灿灿的球体。球体的光直射着他的眼睛,光波里散发出炽热,无法让他多瞧一眼。
他蹲伏着缩成一团,头朝下,用双手蒙住眼睛,以免受到头顶上直泻而下的灼热强光的伤害。他感到纳闷:到底是什么能使它悬挂在天空呢?为何不掉下来呢?
“如果掉下来的话,”他想,“它会掉在我身上。我能往哪里藏身呢?能保护自己吗?”
他在原处蹲了好一阵,几乎不敢往下想。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那巨大而耀眼的东西仍然悬挂在天际,巍然不动。它不会掉到他身上的。
尽管炽热,他还是开始感到一阵寒颤。
一股干燥的呛人的浓烟向他袭来。不远处,什么东西在烧着。
是天空,他想,天空燃烧起来啦。
金色的物体正在向地球放火。
不,不,烟雾的产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马上想起来,要是能消除心里的阴霾该有多好啊。金色的物体并没有导致火灾,着火时它根本没到过这里,是其它那些物体,那些布满天空的寒光闪闪的白色物体,自始至终是它们在放出火焰……
它们叫什么来着?星星,是的,他想。
叫做星星。
他一记起这点便又开始颤抖,一种无法抑制的痉挛性的颤抖。他想起了星星出现的时候曾是什么样的情景,他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肺部难以呼吸,灵魂深处发出了极其恐怖的尖叫声。
但是,此时星星不见了。发光的金灿灿的东西已取而代之,高悬在空中。
发亮的金灿灿的东西?
奥纳斯,那是它的名字,奥纳斯太阳。六颗太阳中主要的太阳,是的,塞里蒙微笑起来。现在,这些东西开始向他卷土而来。奥纳斯,奥纳斯已经回来了,因此,即便某些地方似乎是着火了,地球也是安然无事的。六颗太阳?那么其余五颗在哪里呢?
他甚至还记得它们的名字:多维姆,特雷,帕特鲁和塔诺,西撒。奥纳斯居第六位。他看见奥纳斯啦,对的,就在他头顶上空,好像填满了半个天空。其余的怎么样呢?他摆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对头顶上那颗炽热的金灿灿的东西,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心想,如果自己直往上站的话,会触及到它而被烧死的。不,不,那样想很荒谬,奥纳斯向来很友好,很和蔼。他微笑了。
环顾四周,上面还有更多的太阳吗?
的确有一颗,离这儿很远,显得很小,像曾经出现过的星星,也像头顶上这颗灼灼发热的球体一样。这一颗一点儿不令人害怕,只不过像一粒白色的圆点缀在天上,令人感到振奋呢。假如能摸着的话,它小得足以让他放在衣袋里。
特雷,他想,这颗太阳叫特雷。那么,它的姊妹座帕特鲁就应该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是的,是的,那就是,悬在特雷左边天空的角落里。如果这颗是特雷的话,另一颗便是帕特鲁无疑了。
噢,他自言自语道: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那一颗是哪一颗也不重要,反正是特雷和帕特鲁罢了。大的一颗是奥纳斯,眼下,另外三颗太阳一定在其它什么地方,因为我看不见他们。而我的名字……我叫什么来着……
塞里蒙。
是的,对,我是叫塞里蒙。
可是,还有编号呢,他紧皱眉头站在那里,努力地思索着他一生中很熟悉的代号,是什么呢?是什么?
762。
对,我就是塞里蒙762。
接着另一个更为复杂的思绪又滑进了他的脑海:我是萨罗市《纪事报》的塞里蒙762。
虽然对他来说仍然充满了迷,但这无疑使他感觉好多了。
萨罗市?《纪事报》?
他几乎知道了那些字的含义。他单调地向自己重复着这个字,萨罗……萨罗……萨罗……市……市……市……记事报……记事报……记事报……萨罗市《纪事报》。
也许我可以走动一下,他这样想道。他犹豫地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他的双腿有些颤动。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是在乡间某处一座小山坡上。他看见了左边不远处有条马路、灌木丛、树林和一小湖。有些灌木和树看上去已经长大成熟,部分枝叶被折断,一些枝条乱七八糟地悬挂着,另一些掉在了树下的地面上,似乎近来有巨人践踏过这片乡间土地。
他的身后是一幢圆顶建筑,房顶的烟囱里冒着烟。建筑的表层好像被火烧过一样变得焦黑,虽然外层的石墙看上去有足够的耐火力。他看见建筑物的楼梯上,有几个人伸展四肢,躺在上面,像被丢弃的洋娃娃一样。另外一些人躺在灌木丛里,还有一些人躺在通往山下的小径上,其中有的虚弱地蠕动着,而大多数却一动不动。
朝另外的方向看去,他看见了座落在地平线上的城市尖塔。浓浓的烟幕笼罩在城市上空。他眯缝着眼睛,想像那些能看得的见高大建筑物的窗户里正冒着火舌。然而,他心中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可能在如此远的距离,看得如此的清楚,因为城市离这里有几英里远呢。
他突然想起:萨罗城是《记事报》出版的地方,也是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我是塞里蒙,对,就是萨罗市《记事报》的塞里蒙762。他像某些受伤的动物一样,想使自己摆脱身上的迷雾和麻木,他慢慢地左右摇着头。不能够正常地思维,不能够在自己的记忆中自由地搜寻,这真能把人给急疯。星星的亮光像一赌墙横在他心里,把他与自己的记忆隔离开来。
接着,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间房间,那是他的那间,里面堆满了报纸、杂志,一副电脑线接头,以及一盒没来得及回的信件。另一间房间里有一张床,还有那间他从未使用过的小厨房。他记起来了,这就是萨罗市《记事报》顶顶有名的专栏记者,塞里蒙762的那套公寓。女士们、先生们,塞里蒙本人现在不在家。此刻,塞里蒙正站在萨罗大学天文台的废墟外面,努力想弄明白……
废墟……
萨罗大学天文台……
“西弗娜?”他叫道,“西弗娜,你在哪儿?”
无人应答。他想弄清谢林是谁。或许,在建筑物坍塌变成废墟之前,他一定认识这个人。这个名字从他迷惑的心灵深处跳了出来。
他蹒跚着朝前跨了几步,山下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躺着一个人,塞里蒙朝他走去。他的双眼紧闭着,手里握着已烧焦的火把。他的长袍已被撕破。
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他小心翼翼地用脚去戳他,的确是死了。这周围都躺着死人,真是奇怪。通常你不会看见死人像这样到处躺着,是吧?那边,有辆翻车看上去已面目全非,车子的底盘悲哀地朝着天,缕缕烟雾从车内慢慢地冒了出来。
“谢林”?他又喊起来。
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虽然几乎另外的任何事情不可能发生,但这一点他很清楚。他重新蜷缩着身子,用双手按着他的头部。头脑里跳动着的片片记忆,现在正缓慢地移动着,不再是狂乱的舞动,就像象飘浮在南部海洋上的流冰一样,庄严地飘浮在海面。要是能够把它们拼凑起来……使它们能形成有意思的图案…那该有多好…
他又把自己已经没法重新组合起来的东西想了一遍。他的名字,城市的名字,六颗太阳的名字,以及报纸和他的公寓。
昨晚……
星星……
西弗娜……比内……谢林……阿瑟……一连串的名字……
突然,在他心里豁然开朗起来。
他过去的记忆开始一片一片地串连起来,但都毫无价值,因为每组记忆本身并不完整,他不能将这些记忆前后一致地排列起来。他越是努力去做,越更变得迷惑不解,他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再强迫自己去想了。
放松一下,塞里蒙告诉自己,让其顺其自然吧。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创伤,虽然没有任何伤痕,后脑勺上也没有青疱,然而却知道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一定受了伤,他所有的记忆,好像被一把复仇的利剑,砍成了千万块碎片,令人迷惑不解。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他似乎正在痊愈,逐渐地,他的头脑开始清醒起来,他开始记起自己是萨罗市《记事报》的塞里蒙762。
镇静下来,等一等,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屏住呼吸,然后慢慢地呼了出去。又再次吸气,屏气,呼气;吸气,屏气,呼气。
他大脑里出现了天文台的内部景象。此时,想起来啦!时间是晚上,只有那颗小小的红太阳悬挂在天空……名叫多维姆。那个高个子女人,她叫西弗娜;还有那个身材肥胖的男人叫谢林,那个瘦高瘦高的年轻人叫比尼;还有那神情威严的,长着密而长白头发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是位出名的天文学家,是天文台的头儿……叫埃瑟?乌瑟?是叫阿瑟,对是叫阿瑟。
日食即将来临,一切将被黑暗笼罩。还有星星。
哦,对,对。现在一切都浮现出来啦!他终于恢复了记忆。那是一群乌合之众,由穿着黑色长袍的狂徒带领,聚在天文台外面。他们是火焰派的崇拜者,人们是这样叫他们的。其中有一个狂徒在天文台里,他名叫福利芒,福利芒66。
他记起来啦!
此刻完完全全地记起来啦。突然间黑夜降临了,整个世界进入了洞穴般的黑暗。
星星呈现……
发疯……尖叫声……乌合之众……
记忆使塞里蒙感到害怕。从萨罗城来的那群疯狂、惊恐的人们,打破了笨重的门,冲进天文台。他们冲进去捣毁那些令人诅咒的科学仪器,以及那些亵渎神明、否认上帝存在的科学家,在此过程中,他们免不了会互相踩着对方的身体。
现在所有的记忆又涌现出来了,然而他却宁愿自己永远失去这样的记忆,不愿再次想起它们。一看到星星的亮光,不由产生颤栗……他脑壳里爆发的巨痛以及奇妙的恐怖感―――涌进他的视野。那群乌合之众出现了……一阵狂乱……他们挣扎着逃跑……西弗娜在紧挨着他,比尼紧随着后,然后那群乌合之众像潮水一般,涌向他们,把他们分开,推向不同的方向……
他的脑海里又呈现出见到老阿瑟的最后情景: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由于发疯引起的狂乱而变得呆滞。他强装威武地站在一张椅子上,好像他不仅仅是天文台的头儿,且而是国王。他狂怒地命令那些入侵者滚出他的大楼。比尼站在他身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