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他套上崭新白细麻纱旗袍。
换罢衣裳出来,他递给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惊奇,〃狄奥拉玛。〃
〃是。〃他似做对了事的孩子,骄傲高兴。
〃不是已经卖断市不再出产?〃我有三分欢喜,〃你什么地方找来,又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味道?〃
〃山人自有妙计。〃
〃陶陶告诉你的。〃
〃嘘,说穿没味道。〃
我无奈地坐下来,坦白地问:〃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棱两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领略你的追求术。〃
他抱着膝头看着我,笑脸盈盈。
同他父亲跟我母亲一样,做长期朋友,莫谈婚姻。
我叹息一声,〃吃饭去吧。〃
在馆子里也不太平,数帮人过来同他打招呼,有两个金头发的洋妇,酥胸半露,老把身体往他膀子上挤,对我视若无睹——〃罗伦斯,找我,罗伦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蓝色玻璃眼珠子转得几乎没脱眶而出,我以为只有台湾女人在钓金龟时才有此表情,原来世界大同。
我自顾自据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来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松弛,头发半遮着面孔,企图改善面型,挂满一身水钻首饰,走起路来如铜匠担子,〃好吗?罗伦斯。〃半带意外,其实她早三十分钟就看到他,特地补了粉才过来的。
他把她们都送走,坐下来,对我吐吐舌头。
我正自己对着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来。〃
〃你放尊重点。〃
〃恼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过望。
〃算了吧,来,选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便是叶世球,他喜欢这种游戏,唉。
百忙中我抽空与陶陶相处了一天,因没有功课压迫,她丰满了,大腿比以前更圆润,穿条皱纹的牛仔短裤,一件白衬衫,一双球鞋,背只网球袋,全是廉价货,全副装备在两百元以下,全是本市制造的土产,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畅意。
看见她,气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叽叽呱呱,一路说个不停,跟我讲,如果竞选不成功,她选择升学,念一门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样,没有宏愿。
我问她同许导演进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担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说话艺术腔,有一大半我听不懂,又爱逼我学习,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这个文艺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陶陶奇道:〃不是要我念书?怎么又说到结婚。〃
〃有打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太远了。结不结都没有问题,〃她笑,〃我想多认识朋友,多体会人生。〃
她眯着的双眼像只小猫。
接着同我说,她又接拍两个广告,〃外婆与我一齐去签合同,外婆说没问题,外婆说:博士硕士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漂亮的女孩子并不很多,埋没了可惜。〃
她曾是美女,寂寞一生,下意识想外孙女儿替她出净闷气。
〃初赛是什么时候?〃我无奈地问。
〃下个月七号。〃
〃我要到上头去工作,不能看你。〃
〃外婆会陪我。〃她安慰我。
我并不很想看,看她的人已经够多,出来这大半天,无论在路上,在店铺,在茶座,都有异性转过头来张望,面对面迎上同性,那更不得了,几乎从顶至踵,连她一条毫毛都不放过,细细端详,不知要从她身上剔出什么错来。
这种注目礼,使我浑身不自然,但陶陶却不觉什么,浑不介意,难道她真是明星材料。
〃万一当选,会怎么样?〃我问。
〃机会很微,听说今年的女孩子水准很高,届时再说。〃
〃事事自己当心。〃我说。
〃你放心,妈妈。〃
〃别太去烦叶世球,到底是外人。〃
〃罗伦斯并不介意,看得出他是热心人。〃
我微笑,对女人,无论是十六或六十岁,叶世球永远有他的风度,那还用说。
接着陶陶就忙起来,她被选入围,日日要随大队操练,学化妆走路穿衣服,问我借去大旅行袋,天天扑来扑去。
她外婆陪她瞎起劲不止,连阿一都趁热闹,熬了滋补的汤等陶陶去喝。
我感叹,这样的精力用在恰当的方向,国家就强了。
她们都嫌我,巴不得我被贬沧州,有那么远去得那么远,少在她们头上泼冷水。
听见我要再出发北上,乐得喜不自禁,全部兴奋不已。
这就是有工作的好处了,我自嘲,没人需要我?工作需要我。
这次天气比上次更坏,大雨倾盆,粗如牛筋,白花花地倒下来,不到两天,有一半人患上感冒,苦不堪言。
我当然首当其冲,头上像灌着铅,鼻塞,喉咙沙哑,影响体力,不过还得撑着做。她们教我吸薄荷提神。
不过这一次大家熟络,更似兄弟姐妹,办起事来,效果特佳。
一日下午,世球对我说:〃之俊,趁空档我与你出去溜达。〃
〃我想睡一觉,眼睛涩,胸口闷。〃
〃真没出息,伤风而已,哼哼唧唧,鼓一口气,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保你认为值得。〃
人到中年,除非天赋异禀,往往心灵虽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力不从心。说什么年纪不重要,心情轻松就可以等等,都是假话;根本上我已认为任何新刺激都不再比得上充分舒畅的睡眠。
〃我不去。〃
〃一定要去。〃他不放过我,〃这是命令,我已租好车子,来回两小时便可。〃
〃我不信你敢开除我。〃
〃别挑战我!〃他恼怒。
我只得跟他上车。
世球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辆吉普,一路开离市区,往郊外驶去。
开头尚见到脚踏车群,后来人迹渐稀,我昏昏欲睡,一路上唉声叹气,到后来不禁起了疑心。
〃去哪儿?〃我问。
他狞笑,〃带你这只懒猪去卖。〃
我不在乎,卖得出去是我的荣幸,什么年纪了。不过嘴里没说出来,以免有烂达达之感。
我擤鼻涕。
道路开始泥泞,但路边两侧都植有大树,树左旁是一片大湖,水光潋滟,吸引我目光。
〃是往地盘?〃我问。
〃再过二十分钟就到。〃
哗,还要二十分钟,我背脊骨如要折断,这个玩笑开得不小。
世球递一只行军的水壶给我,我旋开盖子喝一口,意外地发现是庇利埃矿泉水,心情便轻松起来。
我笑说:〃我,珍,你,泰山。〃
他转头看我,〃这不是蛮荒,别拿自己的地方来闹玩笑。〃
他脸容罕见的严肃,与平日大不一样,我噤声。
车子停在一组村屋前,下车的时候,我几乎举不起双腿。
雨停了,但隆隆雷声自远处转来,随时会再下雨。
世球与迎出来的当地人交谈一阵,然后过来叫我随他上山。
山!
我仰头看着那行近千级的石楼梯发呆。
世球握我的手拉我上去。我咬咬牙,迈上第一级。
头十分钟我几乎没昏厥,气喘如牛,肺像是要炸开来,双膝发软。
世球容忍地等我回过气来。
我心中咕哝,要卖,总也有近一点的人口市场,何苦折磨我。
说也奇怪,继续下来的十分钟,走顺了气,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上,反而觉得神清气朗,鼻子通顺,头也没有那么重,出了一身汗后,脚步也开始轻。
世球一直拉着我的手,他停下来,向前一指,〃看。〃
我抬头。
在我们面前,是座典型的中国古代建筑物,占地甚广,隐隐的亭台楼阁向后伸展,不知有多少进,都遮在百年大树之中,无数鸟鸣与清新空气使我觉得恍如进入仙境,但毕竟红墙绿瓦都旧了,且有三分剥落,细细观察之下,木梁也蛀蚀得很厉害。
我坐下擦汗。
世球兴奋地问:〃如何?〃
〃这是什么地方?〃我所知的,不外是祈年殿及太和殿。
世球温和地答:〃你这个知识贫乏的小女人。〃
我只得苦笑:〃请赐教。〃
〃这是鼎鼎大名的佛香阁,清康熙四十二年建成,至今有一百八十年的历史。〃
我并没有感动,数百年对我们来说,算什么一回事。
他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这是华之杰另一项工程?
〃有关方面跟我接触,他们请我们复修这座佛香阁。〃
我缓缓站起来,意外得张大嘴。
他?这个锦衣美食的大都会花花公子,竟会动起为大众服务的念头来?
他说:〃来,之俊,我带你去参观,这曾是帝王公侯避暑的别墅。〃
我忘记疲劳,身不由主地随他进入大门,且有工作人员来带引。
来到殿中央,抬头只看见使人眼花缭乱的藻井及斗拱,层层叠叠,瑰丽万分,我感染到世球的兴奋,真的,一百八十多年,还这么堂皇壮丽。
世球一路为我解引,〃向上看,依次序我们经过的是随梁枋、五架梁、上金枋,左边是穿插枋、抱头梁,过去是角背,脊爪柱,尖顶上是扶脊木与脊垫板。〃
我仰头看得脖子酸软。
工作人员甲笑着说出我心中话:〃没想到叶先生对古代建筑这么熟悉。〃
世球永远忘不了向女性炫耀,他用手托住正梁,一一指出,〃这是额枋,那是雀替,上面是坐斗,那三个分别是正心瓜拱、正心万拱及外泄厢拱,由柱础到拱垫板,起码有三十个以上的斗拱组合。〃
听得我头晕眼花,也亏他记性这么好。看得出是真正热爱古代建筑艺术的。
工作人员乙说:〃内室的悬臂梁已经蛀通,毁坏情形严重。〃
甲又说:〃听说叶先生在大学里做过一篇报告,是有关雀替的演变。〃
世球答:〃是。〃
我又被印象骗了。
世球轻声对我说:〃在交角的地方,雀替是不可缺少之物,由于所在的位置不同,就产生不同的要求,结果就出现各种形式风格的雀替,真要研究,可写本论文。〃
〃啊。〃我朝他眨眨眼。
走到一列雕花的落地长窗门之前,我赞叹手工花式之巧妙,世球两手绕在背后,不肯再说,他气我适才挤眉弄眼。
幸亏员工甲向他说:〃这一排四抹格扇也残旧了,尤其是花心部分,有数种图案特别容易破:三交灯球、六碗菱花及球文菱花都叫人伤脑筋。〃
我们一直走至户外,他们继续讨论屋顶上的整套垂兽,世球真是滚瓜烂熟,什么仙人在前,一龙两凤三狮子四海马五天马六神鱼七狻猊,以至三角顶角上的惹草及悬鱼图案。
世球完全熟行,与他对付女人一样游刃有余。
本事他不是没有的,我一向知道,没想到他肯在这方面用功。
在回程中我真正筋疲力尽,在吉普车上,裹着张毯子就睡着了。
大雨溅在车顶上哗烈巴拉如下了场雹子,我惊醒,但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很久,他问:〃你不相信我的诚意?〃
我答:〃总得有人留下来,没想到会是你。〃
〃你肯不肯陪我回来,住上一年半载,与我一起进行这项工程?〃世球说。
我沉默。
〃怕吃苦?〃
〃不是。〃
〃怕我修完佛香阁再去修圆明三园?〃他的幽默感又回来。
〃也不是。〃
〃之俊,迟疑会害你一生。〃
我不语。
〃是否需要更大的保障?〃
我笑一笑。
〃我不会亏待你,之俊,你是艺术家,长期为生活委屈对你来说是很痛苦的事,你所希企的白色屋子,我可以替你办到。我知道什么地方有毕加索设计的背椅,以及五十年代法式狄可艺术的写字台。〃
然后我就变成第二个关太太,他榜上第一百零三位女朋友。
我说:〃太累了,这么疲倦,不适宜做决定。〃
〃女人都向往婚姻。〃
〃世球,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逃进酒店房间。
第二天肌肉过度疲劳,连穿衣服都有困难,昨天运动过度,萎缩的四肢不胜负荷,今日酸痛大作,脸色惨绿,无论扑多少胭脂,一下子被皮肤吸收,依然故我,一片灰黯。
我不禁澹然地笑,不久之前,还年轻的时候,三天只睡两次也绰绰有余,如今只去行行山,便有这样的后果。
结构工程师在走廊看见我,吓一跳,〃之俊,你眼睛都肿了,怎么搞的。〃
〃累呀。〃我微弱地诉苦。
〃更累的日子要跟着来,〃她拍我肩膀,〃真的开工,咱们就得打扮得像女兵。〃
我赔笑。
在电梯中巧遇世球,他看我一眼,低声问:〃一整夜没睡?〃
我不去理他。
工程师仿佛什么都知道,会心微笑。这早晚大概谁都晓得了,就是不明白怎么叶世球会得看上如此阿姆。
会议完毕,我照例被香烟薰得七荤八素,幸亏一切顺利,增加三分精神,否则晕倒都有份。
助手在张罗代用券,一下不肯憩下来,非得出去逛市场买东西,世球取出最新的旅行支票给她们,换回欢呼之声。
他同我说:〃你还是回房休息吧。〃
瞧,尚未得手就要冷落我。
雨仍然没停,却丝毫没有秋意,街道上挤满穿玻璃塑胶雨衣的骑脚踏车者,按着铃,丁零零,丁零零。
小时候我也有部三轮车,后来叶伯伯花一块半替我买来一只英雄牌按铃,装在扶手上,非常神气,光亮的金属面可以照得见脸蛋,略如哈哈镜,但不失清晰。
一晃眼就老了。
〃之俊。〃
我没有回头,〃你没有同她们出去?〃
〃去哪里?〃
我回头,一看,却是叶成秋。
再有芥蒂也禁不住意外地叫出来,〃叶伯伯,你也来了。〃
〃你把我当谁?〃他问。
〃当世球呀,你们的声音好像。〃
〃你没有跟他们出去玩?〃
〃他们去哪里?〃
〃去豫园。〃
我问:〃你怎么赶了来?〃
〃来签几张合同。〃他说,〃之俊,你脸色很坏。〃每个人都看出来。
知子莫若父的样子,他玩笑地说:〃他没有骚扰你吧?〃
我笑,〃这边女将如云,轮不着我。〃
〃你不给他机会而已。〃
我把题目岔开去,〃你是几时到的?〃
〃十分钟之前。〃
〃不休息?〃
〃身子还不至于那么衰退。来,带你去观光。〃
〃什么地方?〃我好奇。
〃我带你去看我的老家。〃
我倒是愿意看看是否如传说中般窝囊。
一出酒店大门,叶伯怕那部惯用的黑色轿车驶过来。
咦,噫,有钱好办事。
他对我说:〃我的老家,在以前的邢家宅路。〃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你同我说康道蒂大道、仙打诺惹路,甚至邦街,我都还熟一些。
叶成秋微笑,他知道我想什么。
他精神奕奕,胸有成竹,根本不似年过半百。
到达他故居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他领我进去,扶我走上楼梯。
他指着一排信箱说:〃我第一个认得的字,是陈,有一封信竖插在信箱外,我当时被小大姐抱在手中,顺口读出来,被视为神童。〃
〃那你们环境也还过得去,还雇得起小大姐。〃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笑。
〃你常来?〃
〃嗯。〃
〃为什么?〃
〃你母亲好几次在此间等我,那时家里紧逼她,我两个弟弟常常在梯间遇见她。〃
我不由得帮我母亲说话:〃小姑娘,好欺侮。〃
〃后来她终于嫁到香港,我父母松口气。〃
〃干他们什么事?〃
〃家里无端端落一只凤凰下来,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