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他不信她对他的那些浓情蜜意只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
侧福晋海兰缓缓走了进来,胤祥站起身冲到她跟前,攥着她的胳膊问道:“海兰,你告诉我,玉筝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的眼紧紧盯着海兰的脸庞,像要把她刺穿;他的手重重捏着海兰的手臂,像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怕,他怕从海兰嘴里听到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海兰犹豫着,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垂了眸,难为道:“妾身不知。”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和她是换手帕的交情,你怎么会不知道?”
胤祥剧烈地摇晃着海兰,让海兰觉得有些头晕。
其实,他只是无助,他觉得自己的心动摇了,他需要有人能够帮他坚定。
海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的心很疼,为胤祥,也为自己。
“妾身同玉筝只相处过短短两个月,在储秀宫,除了管事和嬷嬷,她并不主动同别人说话。她的心思都藏在肚子里,妾身虽与她同屋,但真的不知道她都在想什么。”
的确,宝儿在储秀宫贿赂管事和嬷嬷的事胤祥也是知道的。
胤祥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踉跄着翻倒在床上。
宿醉醒来,头痛欲裂,他猛地晃了两下脑袋,隐约听见正厅有人说话。
“海兰妹妹,我看你也是一心为着十三爷好,我就同你说了吧。玉筝她待人和气,心地也好,她托八爷将我从浣衣局调出来,我当时真的是感念她的恩德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这样做,只是在给自己铺路。她一直都有心入毓庆宫,可是因为她得罪过太子,所以不敢贸然行事,这才将我弄了出来。她给了太子的保姆嬷嬷好处,所以我才……我才成了太子的人。外人都道我是运气好,可是……”那个女声变成嘤嘤的哭泣,好一会儿才止住,“这些事,我原本是不知道的,直到前些时候,我亲眼瞧见她送了一只白玉红胎的镯子给保姆嬷嬷,亲耳听见她问嬷嬷说,她送去的人太子可还满意,她还要嬷嬷替她在太子跟前美言,尽早安排她同太子……”
胤祥怒极,一脚踹开寝房的门,那力道太大,半扇门撞上墙壁又重重弹了回来,在门槛与墙壁之间晃动着,如同人不稳定的情绪。
外间海兰与陀瑾皆是吓了一跳,看到胤祥被怒火熏红的双眼,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陀瑾略一欠身,便疾步离开了承露轩。
海兰愣愣地看着胤祥,反应过来,转身便去藏放在书桌上的东西。
“你在藏什么?”胤祥喝道。
“没……没……”
还未等海兰回答,已被胤祥一把拉开。
看到桌上已被撕扯的破烂不堪的天青色布料,胤祥紧紧攥了拳头,从额头一直到脖子,根根青筋爆出。
海兰一惊,忙上前去收拾那堆布料,柔声劝道:“爷,您别这样,玉筝她昨晚只是太生气了,才会……”
(呃,这里怕亲们会有疑问,解释一下:玉筝头天晚上去时,衣服放在外间,进到里间和13说话,所以玉筝走后,13并不知道外间发生的事。于是海兰就打了个时间差,她让13和小瑞子都以为是玉筝头天晚上把衣服撕了,又在第二天让玉筝看到撕了的衣服。)
胤祥在宝儿门外捶的那一拳声音极大,门内的人自然是听得到的,可是宝儿竟没有在第一时间开门来看,这是否太过反常?可以想见,她知道有人听了她的话去,或者说,她断定是胤祥听了她的话去,她不出去,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有余地。她直到晚上才去找胤祥,一下午的时间,必然是在想对策。她跟胤祥装傻,表现出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可当她发现胤祥根本不会原谅她时,她也没必要再伪装下去,用最狠绝的方式了断。
宝儿,这就是你对我的心意,你这么轻易地就将我最珍视的你的心意撕成了碎片!
胤祥的太阳穴突兀地跳着,他觉得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为什么宝儿要这样对他?看清了宝儿的真面目,他该高兴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他只觉得心被人狠狠剜去?为什么他情愿昨天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这样,他就可以继续爱着宝儿。
胤祥一路狂奔出畅春园,在马圈解了马,奔着四贝勒府而去。他不知道他还能找谁,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做,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欢欢喜喜地娶了宝儿回来。
府上的人说四哥出去了,没交代何时回来,他也不理,一头扎进四哥的书房。府中人看是十三爷,也都不拦着。
他等着四哥回来,他需要有人帮他坚定自己的心。可是,当他坐在软榻上的时候,手边摸到一枚黄玉花簪。他认得那枚簪子,玉筝的首饰换来换去就那么几样,这一枚,是她初入宫时最常佩戴的。
陀瑾的话,他拒绝去相信,即使他也亲眼见过太子的保姆戴着他送给她的白玉镯。但是这一枚簪子,使他对她所有的坚持都崩塌了。
“最近也不见姑娘戴那黄玉簪子了,那簪子上刻的花我从来也没见过呢。”
“嗯,我前儿还问姑娘来着,姑娘说是送人了。”
“咦?那簪子姑娘喜欢得紧,怎么舍得送人啊?”
“是呀,我也是这么问姑娘的,结果姑娘说,送给心上人了。”
他无意中听到莲儿和桂儿的对话,却因为是有关宝儿,所以他记的特别清。他一直在意这件事,可宝儿却从没主动提过,于是他也渐渐淡忘。没想到,没想到,那天在宝儿房里的人,原来是四哥,原来宝儿的心竟是在四哥身上,原来他不过是四哥的其次。
他没有等四哥回来,自己回了畅春园。之后他病了五天,却执拗着不让传太医,更不让声张。而她,亦没有再来。
宝儿,我成全你,我成全你!
第六天,胤祥挣扎着起来,往清溪书屋而去,去向皇阿玛请旨赐婚。他不知道他想娶谁,除了宝儿,他不知道还想娶谁,可是,她却不是真心嫁他。
“那是谁家的丫头?”
胤祥突然想起那个之前在畅春园见到的,与宝儿长的十分相似的秀女。他当时一心想着把这秀女介绍给宝儿认识,宝儿一定会惊喜有个和自己长的很像的女子。所以,他也不顾什么礼法不礼法的,径直冲上去问了管事的太监。
“回十三爷,那是兵部尚书马尔汉家的小格格。”
“求皇阿玛将兵部尚书马尔汉家的小格格指给儿臣。”他这样对皇阿玛说。
她冲去承露轩质问他,他用最残忍的方式逼她走。
她泪流满面对他说:“我恨你。”
他大笑着看她决然离去,在她的背影消失的一刻,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泪水喷薄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你心有所属却对我说爱我?为什么我明知你贪慕荣华仍觉得你可怜可爱?即便你说恨我的时候,我仍然这么爱你。
“四哥,我知道玉筝心里念着你,她其实没什么,只是贪财罢了,你好生待她。”
多么悲哀,时至今日,他依然希望她得偿所愿。
“十三弟,我不瞒你,我喜欢筝儿,可是她心里只有你,她说那些话是她故意的,是为了让我认为她贪慕虚荣,是为了让我放了她。她心里只有你,你不该这样负她。”
他狂笑着奔出跨院,他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
爱情是否让人变得极端?所以当她说她爱别人的时候,他完全失去理智,只感觉被她欺骗。
爱情是否让人变得盲目?所以当所有疑点指向她时,他已不会冷静思考,只被愤怒蒙蔽。
爱情是否让人变得冲动?所以当他求娶了别人的时候,他以为是在成全她。
爱愈浓,恨愈重,这是爱情中的男女逃不开的劫。
他以为她撕碎了她对他的心意,她以为他撕碎了她对他的心意。
他恨,她亦恨。
他不信她,她又何尝信他?又或者,他完全信了她,她亦完全信了他。
其实,一切都只因,他不懂得她的隐忍,她也不懂得他的疑惑。
那五天之中,明明两人都是煎熬,可他不让她知道自己因她而病,她也骄傲地只等他主动认错。五天之中,如果有人肯先迈出一步……
明明是深爱的两人,却全都固执地没有给对方空间。五天,便是错过了一生。
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犟,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是不是就算是上天成就的缘分,也敌不过宿命的注定?
指婚的旨意早已下达,一切已成定局,再难挽回。
那一场婚礼,是他亲口求来的,却是对他最大的惩罚。这一场婚礼,让辜负了两个女人的一生。
他三箭齐发射中宝瓶,只想这场煎熬早早结束。喜宴之上,他的兄弟们都在看他,他知道这是一场无人祝福的婚礼,他将自己灌的烂醉,早已没有面目对人。
醉意熏熏走进洞房,当他颤抖的手拿起喜称挑开大红盖头的时候,他愣住了。
“宝儿……”
他深情地低唤,生怕一个大声将他的宝儿吓跑。
宝儿坐在床边,满面含羞看他。
他轻轻捧着宝儿的脸,抵着她的额头说:“你是我的宝儿。”
一室春色旖旎,他用尽了温柔待她。
宝儿,我终于娶到你。
他迷蒙着醒来,看到身边熟睡的娇颜,他竟然只想哭。
一时冲动,造成一场悖谬,定下他一世不能偿还的债。
他已负了宝儿,注定也将负了云姝儿。
对不起,云姝儿,除了爱,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给你,除了爱。
元瑄出嫁,宝儿来道别,胤祥就在厅里,却不敢出去见宝儿。
她恨他,她说过的。
那一刻爱上你命里劫数无路可逃
我会一直等三千日斗转星移
我还活着没有灵魂只有□却坚持爱你
如果这是你的誓言,而你却将它撕碎,宝儿,你终究是恨我的。
你该恨我的,连我也恨自己。
胤祥追了出去,没想过为什么,没想过宝儿会不会原谅他,他只想追到她,即便打也好、骂也好、捅他几刀都好,他不忍看到宝儿哭。
八哥看见我,一把将宝儿护进怀里,鄙夷地瞧着我。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接近宝儿,我说过我爱她,却狠狠伤害了她,如今,我就连让她不要哭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是我让她哭了。
如果恨我能让宝儿好受些,我宁愿宝儿恨我。可是当宝儿救了云姝儿,伏在地上咳嗽不止时,我知道宝儿在看我,却连与她对视的勇气也没有,我怕,真的怕,我怕看到宝儿的恨。
宝儿吐血昏迷,喝不进去药,胤祥带着羞愧之心去看她。他握着宝儿的手,在她耳边哽咽道:“宝儿,求你喝药,你若恨我,就等你好了之后,我把命给你。”
“爷亲自讨来的,怎能不放在心尖上?相信十三爷定会对福晋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那一次雨中相见,宝儿的话字字都刺在胤祥心上,他却无语反驳。
他想要问她:宝儿,我要如何才不会再让你伤心?
但她,没有给他问出口的机会。
最后那一次南巡,龙船之上,宝儿的眼睛总是追逐着胤祥的身影,她也在胤祥眼中看到无边的悔恨。西湖行宫的小院里,宝儿对胤祥说:“我的鞋丢了。”旧话重提,胤祥知道宝儿没有忘记那一段情,或许,宝儿恨的,只是他没有兑现承诺,他卑微地想,只要他肯努力,宝儿也许会原谅他。但是,宝儿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不值得原谅的,宝儿说的对,他不要宝儿,是他的损失。
爱,从来就是一件千回百转的事。不曾被离弃,不曾受伤害,怎懂得爱人?
宝儿仍然爱着胤祥,胤祥也仍然爱着宝儿。只是他们的爱,不再热烈奔放,而是清溪般深刻隽永。
宝儿送去的寿桃让胤祥病了足有五、六天,他知道宝儿不会害他,在临行前送来参了巴豆的寿桃,她为什么不愿他随扈北巡?难道北巡时会发生什么事?
胤祥越是想心里就越是乱,他想不出前因后果,只知道他要到宝儿身边去护着宝儿,他不能让宝儿有事。
宝儿在避暑山庄见到胤祥时,整个人震惊而恐慌,颤着声求他回京去。
胤祥看到宝儿这个样子,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有什么事,他不能走,他不能丢下宝儿。
宝儿所有的筹谋都告破,终于,在小十八殇了的那一天,宝儿决定要告诉胤祥一些事,可终究没能说出口,于是一切她害怕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没有人知道胤祥究竟做了什么,一废太子之后的胤祥成了皇阿玛眼中不忠不孝的人。
一步错,步步错。
当宝儿终于不再执拗,抛开凡尘纷扰,不顾一切扑进胤祥怀中,与他深情拥吻的时候,胤祥推开了宝儿。
对不起,宝儿,如果我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胤祥,我会感激老天把你又还给我;可是,我现在只是个失宠的阿哥,一个满身伤患的无用之人,我如何还能给你幸福?
对不起,宝儿,我不能要了你,这样会毁了你。
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一丝浅笑让我心发烫,一声叹息将我一生变凉。宝儿,曾经,你夜夜入梦,而后,我也只能在梦中与你相拥。
“来吃酒酿圆子吗?一道吧。”
宝儿,是我误了你的年华,这一辈子,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伤你太多。我求了四哥,他不准。但当我看见你执意要坐那张桌子的时候,我听见了你的心。只要你说一声“好”,我就带着你走。
允祥,带我走。
当甘珠尔叫了那一声“阿玛”时,她知道他有太多的责任,国与家。她知道她不能自私地毁掉他毕生的宏愿,更不能自私地毁掉别人的家庭。
她向胤禛要一个家,她努力融入那个家,可是他知道她不快乐。他知道四哥待宝儿是极好的,可当他问她时,他看到宝儿眼中的隐忍与无奈,他知道宝儿不快乐。
一生一代一双人,允祥到现在才明白,宝儿虽然当那是一种奢望,可她心里仍是祈盼的。
从何时起,富贵带给他关于宝儿的消息,一律都是“她很好”。
她还是知道了吧?他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她就装作不知道;为了不让他担心,所以一律都是“我很好”?
他对她的心,她知道;她对他的心,他也知道。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宝儿得宠,他心忧;宝儿失宠,他心疼。天下间还有何人,能让他堂堂怡亲王患得患失?
他知道四哥将宝儿看得有多重,也知道四哥爱宝儿有多深。可是四哥不知道宝儿要的,就连他自己,当初也是因为不懂宝儿而一次次错失了宝儿。他想劝四哥,可是他不能,这一劝,便要将宝儿置于不利境地。
宝儿复宠,无可厚非,可是他没想到,宝儿利用的,正是他与她的情。原来宝儿真的看开了,他该高兴的,可他的心却颤颤地疼。
宝儿走了,被他们逼走了。老十四、老八、四哥、他,每个人的情意都是宝儿身上的枷锁,宝儿想要去还,却哪个也还不清。
我命由我不由人。宝儿,这是我欠你的,所以,我不得不放你走。
“四哥,你放了她吧,她不属于这宫廷,也不属于任何人,她属于她自己。”
宝儿,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你在宫外,千万千万要好好的。
竹儿将宝儿最珍视的东西交给允祥。卷轴、望远镜、鼻烟壶、虎牙坠子……允祥将这些东西一一看去过,惊讶的无话可说。
能求一个两心相许,便是幸福。这就是宝儿的坚持。
当允祥看到那一面银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