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允祥的话,我心里又是一阵疼痛,允禩被雍正罚跪一昼夜,这件事我听过,原来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便发生了。那么以后呢?允禩动辄得咎、明蕙被休回家、允禟外放西宁、允?削爵圈尽,再然后允禩改名阿其那囚尽于宗人府、允禟改名塞思黑囚尽于保定,最后二人双双死于雍正四年……
我怔怔地盯着眼前那道厚重的宝蓝色布帘,恍然惊觉,在那道帘子之后的人,他是帝王,他是帝王啊。我恐惧地转身,将竹儿正奉上来的一盏茶撞翻,茶盏“叮当”跌碎在地。
“谁?”
胤禛一声暴喝,帘子立刻被人拉开,我就那么明朗朗地暴露出来,看到的是同样吃惊的胤禛和允祥。
胤禛的脸色瞬间已变了几回,在他张了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我提了裙摆横冲出养心殿。我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要去哪,只要有路就转过去。我飞快地跑着,仿佛这样便能将心中那一道道阴影远远甩在身后,如同我横飞向耳后的眼泪。我忽然觉得这个皇宫是那么陌生而可怕,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三年,目睹了太多生命的凋残,而我却还要继续目睹着,四年是允禩和允禟,八年是允祥,十三年是胤禛,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
我冲进了佛堂,立而不跪,只是仰头看着那一尊纤尘不染的观世音塑像,他一手拈着兰花指,一手捧着净瓶,他微低着头,俯瞰人世众生,他笑得那样仁爱慈安、和穆宁庄。
“你告诉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我?如果没有,为什么要把我带来?如果有,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对着观音的雕像厉声责问,最后却是肝肠寸断,发不出声,跪坐在蒲团之上,只剩口中喃喃吟哦,“老天,你是在惩罚我吗?要我看尽这人世哀凉,只因我偷了别人的身体,来到不该来的时空,认识不该认识的人?”
泪水早已干结,脸上皮肤只觉一片一片,紧而脆弱。思绪也转了千遍,一颗心似是空空如也,却又好像很坚定。
熟悉的龙涎香自身后飘来,淡淡混于一室的檀香之中,却是遮也遮不住,他不出声,我亦是跪坐着只作不知。
他终于不再沉默,冷冷道:“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跟朕回去。”
我不动、不语、不回头。
空气里浮起胤禛似有若无的叹息,“你若不是你,朕就是杀一百遍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心里微微有些松动,然而终是无话可说,便又是长久的肃静。
胤禛抑着怒气道:“不要妄想用这样的法子威胁朕,你跪多久,朕便让他跪双倍的时辰!”
“胤禛,我不懂朝政,也不知道往日的恩怨,更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因为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可是,我也有我的坚持,如果今天坐在那宝座上的是他,那也许跪在太庙前的便会是你,那我也一样会如同现在这般。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筝儿,你究竟是在跟谁过不去?”胤禛长叹一声,离开了。
天色渐白,我又坐了一刻,便由竹儿和绿珠扶了我回去。养心门外恰碰到下朝的胤禛,我躬身行礼,他淡淡看了我一眼,便径自进了殿内。无奈,我只得打发了绿珠和竹儿,自己踱着步子跟了进去。进得暖阁,胤禛已在宝座上端坐好了,抬了手让苏培盛退出去。我垂着头走上前,缓缓跪在他跟前。
“跪了一夜,还没跪够吗?”
胤禛的声音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茫然地抬头看他,他一脸无奈,拉起我道:“你折腾自己,和折腾朕有什么分别?朕也是一宿没睡啊!”
我看着胤禛,有些惶恐,“皇上……”
胤禛拉我挨着他坐了,把我的头摁在他的肩膀上,喟叹道:“为君难,朕有朕的不得已啊。”
我轻轻地点头,他的手用力环着我,“朕知道你会懂。”
他太希望有人理解,而皇位本身又是那样的孤绝,我心里亦是苦涩,幽幽叹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宫女、太监们见我进了暖阁,全都自觉地退了出去,只剩一个端着水盆的宫女,我苦笑着看着正要净手的胤禛,上前帮他挽了袖子。
等那宫女也退下去,我佯怒说道:“皇上真真会省银子,奴婢一个铜板的月俸也无,却要干好几人的活。”
胤禛点了我的鼻尖,嗔怪道:“说得这些昧心的话,当年朕将整个珍宝斋送你作寿礼,你竟一把火烧了。”
“啊?”一阵错愕过后,我方反应过来,当年苏培盛送来被我烧掉的那个信封,原来里面竟是装着珍宝斋的契据。
往事被提纲挈领般勾起,跟着便想起为什么当时那么讨厌胤禛,不由得脸发烫,不敢再看他,转身就要逃,却被他从后面环住。
“皇……皇上。”我立在他用身体环绕而成的紧致空间里,半分也动弹不得。
已进十月,初冬的天气一片冷冽,他暖热的胸膛熨烫着我的脊背,让人恍惚有种温馨的感觉,心里慢慢泛起莫名的情愫,仿佛冰山一角正被慢慢融化。
他就这样拥着我,很久很久,他轻轻放开我,问道:“今儿个陪我一道用膳吧。”
胤禛知道我爱吃点心,常在下午的时候陪我吃一点,可是我从来不和他一起吃晚饭。皇帝要在晚膳时翻妃嫔的绿头牌,这是我在服侍康熙时便知道的,所以我总是在晚膳前离开养心殿,也从不关心胤禛晚膳之后是继续批折子还是召了哪位娘娘主子,算起来,我们的确从没一起吃过一顿正儿八经的饭。
我柔顺地点了头,他便惬意一笑,然后就批折子去了。
晚膳备得极为丰盛,由苏培盛亲自动手布菜,我一一看过去,有天香鲍鱼、凤尾鱼翅、炒墨鱼丝、虾籽冬笋、滑溜贝球、酱焖鹌鹑、蚝油牛柳、五香仔鸽、八宝兔丁、砂锅煨鹿筋,还有一品罐煨山鸡丝燕窝,一品稀珍黑米粥,另备了四品糕点,分别是艾窝窝、百合酥、藤萝饼、双色豆糕。
胤禛屏退了众人,只留苏培盛一人伺候。
我看着这一桌子菜直皱眉头,就我们俩人哪里吃得完。
胤禛看我皱眉,问道:“怎么?不合口味?”
我笑着摇头,“我只怕没那么大的肚子。”
胤禛安心地浅笑,“你向来不是个刁嘴的,仿佛什么都爱吃,朕召了竹儿来问,她竟也不知道你最爱吃什么菜,所以捡着这些个上了,若有特别爱吃的,告诉朕。”
胤禛一席话让我的心胀胀的,好像自己一下子变回备受宠爱的小孩子,鼻子微微发酸,眼睛便润了起来,再说不出话,只是满心感动地点了头。
席间,胤禛亲自夹菜给我,碍着苏培盛在旁边,他每夹一次菜我便站起来谢一次,弄得他又是恼又是笑,将苏培盛撵了出去。
“你这不是故意嘛!”胤禛好笑地看着我。
我也是笑,摇头说:“我坐别人站,我吃别人看,别扭。”
又吃了一会儿,胤禛轻轻放下筷子,凝神看着我,脸色也微微变沉,我知道他定是在担心打仗的事。
罗卜藏丹津叛乱,当年允禵一手平定的青海,如今又起战火。月初,胤禛命年羹尧任抚远大将军,坐镇西宁指挥平叛。
胤禛虽然嘴上不说,我多少也知道点,如今既要为西北输送军饷粮草,又要应付各地不断发生的灾害,国库里就那么点银子在打转,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向大臣们追讨往日里拖欠的库银,一个个都是哭穷交不上,允裪逼急了,当街卖起家当来,这件事弄得满朝哗然,胤禛更是气得直咬牙。
我也停了筷子,温言劝道:“年将军不世之才,这场仗一定能胜的。”
胤禛微微颔首,不作他言,只是劝我多吃点,自己却不再动筷子。我看他的样子,自己也没了食欲,起身唤了苏培盛,说皇上将那一桌子菜赏赐给他和底下的人了。
胤禛呵呵笑了两声,说道:“你倒是会做人情。”
我大力地点头,狡黠道:“这银子可不就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嘛!”顿了一会儿,又对他说:“皇上一向提倡节俭,今儿个却为我铺张,往后还是不要了吧,一顿饭而已,能吃饱便好。”
胤禛拉着我,很是深情,“筝儿,有你在身边,真好。”
我微微笑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又道:“筝儿,朕若准你出宫呆几日,你可还会回来?”
“嗯?皇上说什么?”我听他的话,有些迷惑。
“你阿玛他,病重,怕是不大好了。”
“你说什么?我阿玛他怎么了?”我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惶然又问了一遍。
“前儿听闻你阿玛病了,朕派了太医院的人去看,今儿个来人回话,说是你阿玛恐怕……”
我听胤禛说着,脑子竟像是木了一样,愣了半天,才紧紧抓着胤禛的胳膊,求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第六十九章 阿玛
我和竹儿坐着马车,在浓黑的夜色中驶出了紫尽城。城西丰盛胡同,我都有些不记得路该怎么走了。马车尚未停稳,我已经蹿了下去,急急上前打门。
“谁呀?”门内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跟着,红木大门缓缓张开一条缝,一盏灯笼伸了出来,照亮了开门老者的面容,还有他的眼睛,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又眨了眨眼,问道:“是……是大格格回来了?”
我不住地点头,哽咽道:“是,是我,兴伯,是我回来了。”
兴伯亦是老泪纵横,“格格,您总算回来了,您总算回来了!老爷天天都盼着能见您一面啊!”
我拉着兴伯问道:“阿玛怎么突然就病了?前儿他还托人捎口信给我说自己身子康健的呀!”
“唉 ̄ ̄老爷月前就病了,只是怕着格格挂心……”
我听着心里难过,加快了脚步往阿玛的卧房冲去,边走边问:“太医怎么说?”
“太医……太医说左不过就这几日了。”
兴伯无奈摇了摇头,我的心便是一沉,停了脚,站在原地,半晌才艰难开口,“通知了少爷没?”
“已送了书信给少爷,估摸着少爷这几日就该到京了。”
后妈多年前去世、罗延泰在外任职、谷梵随允禵守灵、而我又在宫里,可怜阿玛病重这些日子,身边竟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我点一点头,吩咐兴伯先带竹儿下去安置,自己轻轻推开阿玛卧房的门。
看床尚的人睡得安然,我只是静静坐着,静静端详他,这个在这个时空里最初给我温暖亲情的人,玉筝的阿玛,我的阿玛。
他的头发已全白了,仍记得我第一次见他时,还嘲笑他的发型;他的面容布满了皱纹,显得苍老而憔悴,就连那一点儒气也看不出来了;我坐在脚榻上,轻轻握着他消瘦的手,手上皮肤也是松的,再也不复当年端着药碗给我喂药时那般有力……
朦胧中有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抚的头,那么轻柔,那么宠溺,我微睁了眼,看到阿玛正慈祥地冲我笑。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狠狠眨了两下眼睛,展颜笑道:“阿玛,您醒了。”
阿玛躺在床尚,笑着点点头,怜惜说道:“阿玛昨儿个晚上梦见你了,醒来果真就见到我的宝儿在床边睡着了,看你睡得沉,不忍心叫醒你,傻丫头,怎么不在自己房里睡呢?”
阿玛的气息微弱,说一句话,中间要停上半天,我心里沉沉的,又不敢叫他看出来,笑着撒娇道:“本想着叫阿玛吓一跳的,谁知竟让阿玛取笑了。”
阿玛又要说什么,却是先剧烈地咳了起来,我上前怕他的胸膛,那里面也是一片空空的。待咳嗽平复下来,阿玛已是气喘吁吁,满面异样的潮红。
阿玛长目微睐,眼中尽是慈爱与不舍,“宝儿,阿玛,阿玛日子不多了……”
我强忍着伤感,嗔道:“阿玛说浑话吓唬人。”
“傻丫头,是人都有这一天的。”
“阿玛……”我深深唤了阿玛一声,旁的什么也说不口。
愁思爬上阿玛眉间,“宝儿,阿玛这辈子,功名利禄、妻子儿女,都有了,阿玛知足了。只是,只是,我的宝儿,阿玛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
我正要说话,阿玛抬了抬手,继续说道:“那年你选秀,你让阿玛想法子让你落选,阿玛没答应,没想到,没想到,你这一进宫,竟是二十多年。宝儿,你怨阿玛吗?”
我不断地摇头,胸臆梗塞,说不出话。
阿玛的眼睛微微张大,里面一片湿润,“你不怨阿玛,可,可阿玛怕你额娘要怨恨阿玛啊!她走时,你才五岁,她交待阿玛要好生对你,要让你幸福快乐,可是,可是……”
阿玛又猛地咳嗽起来,休息了好一阵才再次开口,“宝儿,阿玛如今想来,真愿你嫁入寻常人家,也好过进宫去啊!”
我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宽慰他,“阿玛,女儿在宫里一向都好,您不必忧心。”
阿玛颔了首,仍是忧虑道:“宝儿,皇上爱重你,想来,不会让你受委屈。但是,你要记住,‘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你的性子素来好,阿玛又没有什么权势可供你仰仗,这后宫最是是非之地,你遇事千万要多加小心谨慎才是啊!”
“阿玛您在说什么啊?女儿听不懂。”我看着阿玛一脸凝重和认真,隐隐猜出他在想什么,只得跟他扯了这么一句。
“宝儿,阿玛虽然老了,可还没糊涂。这次,皇上派太医来给阿玛瞧病,又准你回家,这天大的恩典,岂是你一个宫女能受得起的?这么些年,阿玛虽然赋闲在家,可你的事,阿玛总留神打听的,皇上待你如何,阿玛也是知道的。”
我对着阿玛的目光,平静道:“阿玛,您多虑了,皇上如何待女儿,那都是皇上的事,女儿并没存那样的心思,只想尽心当差,平安度日而已。”
“你怎么这样糊涂!”阿玛显得很激动,跟着又气喘了半天才缓和道:“宝儿,那人是皇上,是你能忤逆的吗?你如今能这样拖着,还不是因为皇上爱重你?可是你拖得了一时,拖得了一世吗?倘若他日恩宠不再,你今日积下的这些仇怨又有谁会替你遮挡?”
阿玛说得句句在理,我无语反驳,只好低着头。
“宝儿……”阿玛凝了我一瞬,似是有话难以开口,犹豫半晌,还是问道:“你还是惦着怡亲王吗?”
“阿玛……”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被阿玛轻易地挑开,我别过头去,不敢正视阿玛那双精明的眼睛。
“傻丫头,别再痴妄了,如今,就算怡王心里仍旧有你,你们……唉……”阿玛的轻轻手抚上我的头,笑得有些飘渺,“我的宝儿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应当配那立在世间最高处的男子。”
我的眼泪滴在床头的紫檀木小几上,颗颗碎开,溅起更小的水珠,复又打在那木头上,于是形成了一朵一朵立体的莹润的小花,那些花最后连成一片,汇成了桌上的一片花海,涌到桌边,变成清溪流下。
两日后,罗延泰赶回家中;又三日后,阿玛寿终正寝,终年六十五岁。阿玛去得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
阖府素白,下人们在布置灵堂,我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我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一口井,若我当时勇敢一点跳下去,或许我会回到未来,做一个平凡的小女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吧。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阿玛的过世使得这个深秋格外寒冷,呼吸间都已凝了白气,裹紧披肩却仍是觉得冷。院子里的花木都修剪的齐整,尤其两株玉兰,亭亭而立。二十年,也许不能让树木粗壮许多,却在人间换了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