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起身子,慌张地问:“患了什么病?”
“好像……好像是膝盖……”
无力地倒回床铺。
胤祥,他逃不过,逃不过拘尽,也逃不过病痛。
“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就姐姐醒来前不久。”
一个翻身滚下床铺,抄了件外袍,冲撞着奔出营地,一口气跑上营外高坡。坡下的官道上,一队侍卫护送着一辆马车飞奔而去,扬起的黄色沙尘漫天盖地。
“胤祥!胤祥!”我跪在草地上任泪水决堤崩溃。
声声诉,泣尽泪。胤祥,你可能听到?
行尸走肉般回到营地,阿尔斯楞站在营门前,看到我,他上前两步,拉着我的胳膊,迸出一句:“你输了。”
他看向我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猎物,一个进入他射程的猎物,他,志在必得。
我不怒反笑,笑得幽凉轻忽,一直地笑,笑到他的目光慢慢柔软。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我仍是笑着,直到他的鼻尖贴到我的鼻尖,我轻启红唇,徐徐吐出一句:“那你就准备好棺材带我回去吧。”
回了帐篷,乌兰正在等我。
她有些生气,脸涨得红了,“原来,你就那个让他一心一意对待的人。”
我怅然摇头,心中什么都没有。
“你还敢骗我!昨夜,他抱着你回来,疯了一样地找太医;还在皇上帐中跪了一夜,让皇上不要将你嫁给我二哥。”
我看着乌兰,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还能说什么?我跟胤祥,此生便是如此了。
我在乌兰身前跪下,恳求道:“格格,奴婢与十三阿哥此生无缘,奴婢只求远远地看着十三阿哥就好。求格格成全奴婢,劝二王子打消了娶奴婢的念头,格格!”
“你当初怎么劝我的?你忘了吗?”
“奴婢没忘。可是奴婢并不喜欢二王子,怎么能嫁给他?而二王子也并不是真心喜欢奴婢。格格,您也是喜欢额驸才嫁给他的,若是当初,您心里有十三阿哥,可是却被逼要嫁给别人,您又会怎么做呢?”
我声泪俱下,乌兰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她蹲在我身前,叹了口气,说道:“要不是你,我找不到现在的姻缘,我就帮你这一次。”
乌兰没说要怎么帮我,我也没力气再问。能做的我都已做了,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乌兰身上。
第二天夜里,又办起了篝火晚会,乌兰没去篝火边凑热闹,而是安静地坐在大王子身边。
酒过三巡,大王子起身行至康熙案前下跪,用汉语说道:“皇上,臣等明日即将返回四子部,临行之前,臣有个不情之请,求皇上恩准。”
康熙放下手中酒杯,问道:“哦?大王子有何请求?”
大王子抬头看了看我,又看向康熙,说道:“小妹乌兰与这为玉筝姑娘颇为投缘,臣也甚为欣赏姑娘的才气,当年那一曲,豪气万千,臣至今仍记忆犹新,是以,臣冒昧请求皇上,准臣与玉筝姑娘结为异姓兄妹。”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阿尔斯楞不甘地怒视着我;胤禩、胤祯也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大王子,随即脸上又露出欣喜;太子的目光在我和大王子之间巡回,若有所思;而我自己亦是震动不小,没想到乌兰竟用了这么绝的法子来断他二哥的念想,另一面也不知道乌兰怎样说服他大哥的,认我做义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等于给了我一个蒙古公主的身份,甚至,一个靠山。
我紧张地盯着康熙的嘴,不知从那里会说出什么话。康熙并没有太大的惊讶,看向我的眼神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欣赏。
一阵静默过后,康熙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大王子,你真是好眼光!这筝丫头,是朕身边最得力的丫头,方才朕还真担心你是要求朕把她给了你,那朕可舍不得。”
大王子直起身子,说道:“求皇上恩准。”
康熙微笑颔首对我说:“筝丫头,还不快去拜见你的好大哥?”
我怯懦上前,看到乌兰冲我递了个欢快的眼色。
大王子起身,自腰间取下一柄镶宝金珠玉柄匕首,看着我说道:“这匕首,取寒铁铸成,乃是我四子部至高宝物,你与乌兰各持一柄,今后你二人都是我的好妹妹!”
我屈膝行礼,“多谢大哥。”
他微笑着扶我起来,我向乌兰感激地点了点头。
一场指婚风波被一场认妹之仪平息,我甚至怀疑康熙默不表态有故意的成分在里头。
九月二十三,上还京。
第三卷 回首百年—争教两处销魂
第五十七章 十年
回京后的一天,康熙取了许久前的一份折子,看完便传了御医询问胤祥的病情,我紧张地听着。
那御医说胤祥的病由经络气血亏损,风邪外袭,阴寒凝滞而成,时好时坏,严重时甚至流脓。这些,我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是那太医说时,我还是心疼不已,衣角被攥得皱皱巴巴。
鹤膝风,鹤膝风……Tony的笔记被付之一炬,御医们也只是勉力医治。为什么?为什么我当初不在网上好好看看鹤膝风的资料,我一定能记住治疗的方法,一定能!
康熙听完便挥退了御医,将那封折子又收了起来。
十月二十一日,大多数人的好日子,却不是胤禩和胤祥的。康熙册封皇三子胤祉诚亲王,皇四子胤禛雍亲王,皇五子胤祺恒亲王,皇七子胤祐淳郡王,皇十子胤?敦郡王,皇九子胤禟、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祯俱为贝勒。
几家欢喜几家愁,不知这次,胤祥能否想开。
我时常想,如果胤祥没有这次打击,他会在这场夺嫡之战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他会自成一股势力还是会全力支持胤禛?他会以怎样的方式支持胤禛?胤禛继位之后,他会以功臣自居,像年羹尧和隆科多那样,最终招致祸患;还是会谨慎谦恭,像历史记载那样,最后成就辉煌?
这样想着,我常常分不清,这一次打击对胤祥究竟是福是祸;这样想着,我慢慢开始相信,即使康熙本意不是为了保护胤祥,结果也已经证明,胤祥在雍正朝的辉煌,是以这次挫折为奠基。
如果没有这次打击,不知我和胤祥会不会还有机会?
可惜,历史是一条单行道,没有如果。
十二月初三,康熙谒陵。中途,康熙又收到一封让他颤抖之后极度平静并单独存放的折子,我又讲了三天伴读时的往事。我心里闪过些什么,再去抓,什么也没有,只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说不出缘由。
二十三日回宫。
二十四日,康熙召了胤祥,给了他两份折子,命他回去再看。
我猜测着是什么折子,一定要回去再看。
康熙疲倦地说:“筝丫头,你回咸福宫看看吧。”
心猛地一沉,顿时如五雷轰顶,折子,胤祥,咸福宫……
颤抖着霜唇,艰难地唤一声:“万岁爷……”
康熙阖了眼睛,手轻微摆了一下,“去吧。”
顾不得规矩,一路冲到咸福宫。昔日欢声笑语的咸福宫,如今再无一人居住,只剩下几个日常打扫的太监。风物依旧,人却永逝,繁华逝去如烟云过眼,锦绣都成灰,没想到与她们大婚一别,竟是诀别。
康熙二十个女儿,如今只剩下六个,一次次的丧子、丧女之痛,也许已将帝王的心磨练的异常坚强;可是胤祥,同一时间接到两封报丧的折子,还是他仅有的两个妹妹,一个二十三岁,一个才十九岁,叫他情何以堪,叫他如何承受?
元瑞房内传来极力压抑着的哭声,每一声低泣,都似重锤敲击在我心上。我看着那个跪坐在地板上的孤单背影,看到视线模糊,紧抿着唇,不敢让哭声从嘴边逸出,怕加深那人的伤痛。
我走到他身后,轻轻拥着他,找不到言语抚慰,只能借由体温给他丝毫安稳。
他的手攀着我的胳膊,声音已哑,“她们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间雇不到马车回来。”
我把他扶到床边,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走得异常艰难。
在床边坐好,我转身去倒茶,他却紧紧搂着我的腰,将头靠在我胸前,我听不到他的哭声,却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我一下一下府摸他光洁的头,像他安慰我时常常做的那样。
“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胤祥攥紧我背后的衣衫,压抑的哭喊声爆发出来。我把头高高扬起,再扬一扬,将那泪水逼回眼眶。我要坚强,我要为这个身心俱疲的男人支撑他的天空,我不能让自己倒下,是为了不让他倒下。
我就这么仰着头站着,不知站了多久,脖子酸疼,似有针扎。怀中的人已停止了哭泣,我将手绕到背后,轻轻拉开他僵硬的双手,将他缓缓放倒在床尚。
他熟睡的面容纯净的像个孩子,淡墨一般。
我坐在床边,用手指细细描画他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柔软的嘴唇,削尖的下颚。
“胤祥,不要难过,不要放弃,你要相信未来。我……我会永远在你身后,我会永远爱你。”
此刻的他,睡得那么安稳,让人不忍打扰。请老天保佑,让这个男人此后的每一天都睡得香甜。
我在他唇边轻吻,有一滴泪滴在他脸颊上,他的眉稍稍皱了一下,我赶紧离开,恐惊扰他难得的宁静。
果然是难得的宁静,如果说四十八年,康熙迟迟不将报丧折子给胤祥是担心他的病情,那四十九年,康熙便不再给胤祥任何情面。
从二月巡幸五台山开始,康熙便当胤祥透明一般,如果一直当他透明也可以,却又时不时旁敲侧击教训一顿;哪为阿哥被大加封赏、或是谁又办了得意的差事,康熙总是将胤祥召来看着。
我不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曾经那样疼宠的儿子,如今为何如此苛责,连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而胤祥,始终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就连那天,康熙将胤祥“绝非勤学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约束,必当生事”的朱批分别批在三阿哥、胤祥和胤祯的请安折子上,胤祥也沉默接受,脸上甚至没有丝毫怆然。
正逢下值,我不放心,想去看看,却见胤祥在鹿圈前悠然地喂鹿。
“胤……十三爷。”
“你来了。”他没看我,继续喂鹿,仿佛那是他钟爱的事业。
他真的看开了吗?连自己的父亲说自己伪孝也能这般平静?这不正是我希望他做到的吗?可是为什么我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心口却这么疼?
“你……身体好些了吗?”
他拍拍鹿头,说了声“挺好”,我都没分清他到底是说鹿“挺好”,还是说他“挺好”。
“胤祥……”我唤了他一声,此时此刻,我倒希望他将所有怨怒发谢出来,而不是这样沉默接受。
他看看我,忽然就笑了,“你以为我有怨有恨?”
“你……”
他凝了神色,“不错,我是有怨有恨,怨他对我不公,恨他把我拘尽;还有云姝儿,她还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居然穿着布衣跑去养蜂夹道,成心触我霉头。”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
“我知道。”胤祥的脸色柔和下来,还夹了温文的笑,“在养蜂夹道,我想不通,常对她发脾气,她只是默默受着。直到前些日子,她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一下子想开了。我没想到,她那么柔弱的人竟有这般见地。”
“什么话?”我微笑着问,心里又好奇又嫉妒,我劝不了胤祥,她却能。
胤祥轻轻念了一句:“不经风雨,怎见彩虹。”
我的笑冻结在唇边,一片片碎裂,我强撑着将碎片一一拾起,拼回唇边,绽出骄傲,“福晋心明眼亮,见识非凡。”
胤祥,若我可知你未被圈尽多年,我又怎会不愿陪你?只是这一场豪赌,赌你的自由,用我的幸福,我,没有输的余地啊!
他微微颔首,我默默告退。
我可有怨有恨?我该怨吗?那是我明知的历史;我该恨吗?她毕竟是要陪伴他一生的人。
太子近来格外和气,见了我们这些御前当差的人,总是一副仁厚宽善的笑容。我才下值,逢他来见康熙。
“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千岁。”我嘴上恭谦,心里却将他鄙视到底。
他居然亲自弯腰将我扶起来,口里满是真诚,“玉筝姑娘不必多礼,往日里,与姑娘有些许误会,姑娘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他这一番话没让我受宠若惊,反倒背脊上冷汗淋漓,“奴婢万不敢当,殿下折煞奴婢了。”
他不再多言,温和地笑了两声,便向正殿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话有玄机,蹊跷得很。
我捧了一摞书去养心殿,刚巧在甬道上碰上胤禛。
“奴婢给雍亲王请安,王爷吉祥。”
“去养心殿?”他问。
“是。”
我们一道进了殿,他还是看书,我把书摆好便告退,还未屈腿,他已说话,“陪我坐会儿。”
“我……好吧。”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那一双眼,深不见底,令人兀地紧张,时至今日,我仍旧有些惧他。
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他却只是看书。我也无聊,呆呆地看着窗外。感受到他的目光打在我脸上,我回过头,他仍是毫不避忌地瞅着我。
我笑了一下,问他:“我脸上有花吗?”
他唇角勾起浅笑,又似慨叹,“十年了。”
十年了,流年暗换,我已进宫十年了。还记得第一次见胤禛,他将我撞倒,我又惊又怕地看着他,那时绝想不到,十年后,我会和他对坐交谈。十年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康熙皇帝、雍正皇帝、八贤王、大将军王、怡贤亲王……回首身后,才发现,原来我十年的宫闱生活竟是这样精彩,油走在一群身处权利顶峰的人中间。下一个十年,将会是更凶险的十年,我将何去何从呢?
眼前之人,他将怎样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
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位九五之尊,便问道:“婉乔可还好?”
胤禛不答反问:“你好像很关心她?”
其实我和婉乔的交情并没有和明蕙的来得那么深,平日里并不得见,仅是每年大小宫宴上碰到,随便闲扯几句。只谁让他是乾隆的妈,是人都要好奇吧;不过,她那温婉的性子确实招人喜欢。
我点点头,“她可是个富贵人。”
胤禛若有若无地笑笑,显然不信我的话。
“王爷,你喜欢别人叫你雍王、王爷、四爷、还是四阿哥?”
我想,他应该更喜欢别人称他皇上吧。
“我喜欢你叫我胤禛。”
说了等于没说,我撇了撇嘴,“府上的福晋们也这么叫王爷吗?”
“只得你。”
算了算了,当我认栽,被他绕了进去。
换了个问题,“王爷为什么喜欢养心殿?”
“你不喜欢这?”
这人真会耍太极,我坚决道:“不喜欢。”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慈禧呗。
“这里太暗,没有太阳。”
他继续看书,我也不再多话。
许久之后,他无端端叹了一句:“桑吉扎布病重。”
“嗯?”我以为他自言自语,却发现他正看我,略有隐忧,便问:“怎么了?”
他没立刻回答,自顾摇了下头,“没什么。”
“哦。”
桑吉扎布,除了那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我对这个人没太多印象。不过他是乌兰的父亲,好赖也算是我的义父,希望他早日康复。
第五十八章 抗旨
乾清宫里,康熙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筝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回万岁爷,奴婢今年二十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