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胤祥对望一眼,他的眼底注满担忧,他转身缓缓下跪,脊背挺得笔直。
而我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容颜惨淡,我跪在地上,无力感侵袭着我。我不怕死,却怕太子的话会引起康熙对胤祥的猜忌。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呼吸声,像是死前的喘息,分不清是谁的。
康熙再次开口,已经找不到一丝愤怒,只有平静,平静得就像和蔼阳光照耀下泛起柔光的海面,而海底却是暗流汹涌。
“梁九功,带筝丫头回帐。”
我记得一废太子,还有一件事,太子胤礽逼近康熙帐篷于裂缝中窥视其起居,意图不轨,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帐殿夜警”。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在何时发生,也不知道胤祥与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联。
我向康熙扣了头,起身时,看向胤祥,无声地说了一句:“不可。”
来不及看他的表情,人已被梁九功拉走。
背靠着床铺瘫痪在地毯上,倦意席卷全身,我觉得自己就像刚打了一场恶仗,然而,事实是,这场仗才刚刚开始,我已退出了战场。
我的帐外多了两个带刀侍卫,我的饭菜有专人按时送来。我知道饭菜里不会有毒--康熙是不屑于用这种方法杀人的,可是依然没有任何食欲,只能强迫自己咽下那些饭菜,我需要体力,胤祥前途未卜,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后来,我接到通知,让收拾好行装;再后来,我被塞进一辆密不透光的马车。
我知道我们前进的方向是布尔哈苏台行宫,康熙一废太子的地方;我甚至知道康熙的圣谕里说皇太子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银乱”;可是我不知道胤祥会怎样,我再也不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只求他什么也别做。
我从不信鬼神之说,可我现在真的希望有菩萨显灵,保佑胤祥,保佑他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第五十四章 将军
一直到回了皇宫,我仍然被软尽,从没觉得自己的房间这么小,房梁从上面压下来,门柱从四周挤过来。我心急如焚,却打探不到外间的任何消息,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了。直到有一天,梁九功推开了我的房门,“丫头,万岁爷召你去。”
我茫然地跟着梁九功去乾清宫大殿,在殿外见到胤禛伏跪在地,心中清明,胤祥,他终究是没有逃过。
胤禛看到我,眼中滑过浓重哀伤。
梁九功走到胤禛跟前,弓着腰劝道:“贝勒爷请回吧,万岁爷说了不见任何人。”
胤禛仍旧跪着不动,梁九功长叹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对我抬抬手,示意我跟他一同进殿。
我向梁九功福了福身子,“请谙达稍等片刻。”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胤禛,对我点了个头,自己走到一边。
我在胤禛身前蹲下,低声说道:“若连贝勒爷也惹恼了皇上,他便连最后的依靠都没了。”
胤禛的双手成拳死死杵在地上,我温言唤他一声:“胤禛……”
他看向我的眼神慢慢转成坚定,手也逐渐松弛。不知他跪了多久,起身时,踉跄地晃了好几下,我去扶他的时候,觉得他的身子很重很重。
有太监搀扶着他走了,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我,我冲他重重点了下头。
进了乾清宫,康熙斜靠着明黄软垫,以他惯常的姿势看书,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好像那场惊涛骇浪只是一出小儿的闹剧,看过便看过了。
我端端正正地跪在康熙面前,等候他的发落。我知道康熙此时已不会杀我,但也不在乎将来怎样了。
跪了大半个钟头,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朕已将他送去养蜂夹道了。”
我垂首看着眼前的地面,静静地听着。
“你不求朕吗?”
我默然地摇头。求有何用?我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过,历史无可改变。
康熙的语气终于有了些微地变化,“不怕朕杀了他?”
我缓缓抬头,注视着康熙的眼睛,诚恳答道:“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却也是众位阿哥们的皇阿玛。天下有严厉的父母,也有慈爱的父母,可不管什么样的父母,疼爱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奴婢曾听过一句粗话--打是亲,骂是爱,疼爱不够用脚踹。疏离冷漠不见得是弃之不顾,疼宠过甚反容易招来祸患。奴婢不知十三阿哥究竟犯了什么错,但奴婢知道,万岁爷是个疼爱子女的好父亲。”
亲情,是康熙的软肋,只有这么说才能使他对胤祥的怒气减到最低。我不知道康熙将胤祥隔离起来,是不是真的像《雍正王朝》里演的那样,是为了保护他。即使这不是他的初衷,我将了他这一军,他现在也只能这么认。
“你倒是看得透彻!他怕是没有你的这般智慧,朕送你去陪着他,开解开解他,你可愿意?”
我紧紧盯着康熙的脸,希望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可是他太过精明内敛,纵是我在他身边多年,也猜不透他真实的想法。从四十七年到六十一年,胤祥的历史在这一段时间完全空白。他是否被圈尽,为什么被圈尽,圈尽了多久,史书上从未有过定论。康熙现在要我去陪胤祥,莫非打算关他一辈子?
“奴婢不愿。”
康熙的眼睛微微瞪大,“你不愿?”
“是,奴婢不愿。”
他若爱我,必不愿我跟他受罪;他若不爱我,我去了也是徒增他的痛苦。
“启禀万岁爷,十三福晋在外求见。”门口的值班太监进来禀报。
康熙沉思片刻,说道:“让她进来。”
康熙挥了挥手让我起来,我退到一边,看着云姝儿一身布衣打扮进入大殿。
不待云姝儿请安,康熙怒喝一声:“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云姝儿美目含泪,楚楚地下跪,“儿臣不敢求皇阿玛收回成命,只求皇阿玛准儿臣同去养蜂夹道,侍奉十三阿哥左右。”
康熙不看云姝儿,而是将目光转向我,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
一声深叹之后,康熙扬声命令道:“来人,将十三福晋押去养蜂夹道,没朕的命令,不许出来。”
看着云姝儿远去的背影,康熙波澜不兴地说:“若你是她,必不会布衣前往。”
其实云姝儿何错之有呢?她着布衣,表的不过是她的决心,他们夫妻同体的决心!
我不答康熙的话,只端了他的茶碗,“奴婢为万岁爷换茶。”
退出正殿,对奉茶的小太监说了一句:“沏茶。”然后从侧门快步跑出乾清宫。
“福晋请留步!”我追在云姝儿身后低喊一声。
她转身看向我,脸上犹有泪痕。
我在她身前跪下,她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我凝对她的眼睛,诚恳地说:“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但求福晋看在奴婢曾救过您的份上,替奴婢带一句话给十三阿哥。”
回了乾清宫,我将茶奉上,康熙吃了一口,淡淡说道:“一杯茶也端这么长时间。”
我躬身下跪,“奴婢知错了。”
“带了什么话?”
略一沉吟,坦荡看向康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康熙微弱地叹息一声,“筝丫头,你该是叫朕一声‘皇阿玛’的,若早些年……如今,朕真是不知道该把你指给哪个了。”
我对着康熙磕了一个头,“能够在万岁爷身边伺候,奴婢惜福。”
我又回到乾清宫当差。
奇娜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一一向我道来。
九月初四,废太子那天,康熙念圣谕,边念边哭,最后竟扑倒在地;之后六天六夜,不吃不睡,涕泣不止;再后来又患了中风,只能用左手批阅奏折。
九月十八日,康熙派遣官员将废皇太子之事告祭天地、宗庙、社稷,将胤礽幽尽。
九月二十五,大阿哥胤禔向康熙推荐胤禩,说“张明德曾相胤禩后必大贵。今钦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康熙大怒,斥责胤禔“为人凶顽愚昧,不知义理”、“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为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
九月二十八日,胤禩奉旨查原内务府总管、废太子胤礽之奶公凌普家产后回奏,康熙斥责胤禩“所查未尽”,说他“到处妄博虚名,是又一出皇太子”。
次日,又召众皇子于乾清官,指责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命人将胤禩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九阿哥胤禟和胤祯一同带了毒药前去阻谏,胤禟被康熙扇了两巴掌;胤祯言称:“八阿哥无此心,臣等愿保之。”康熙指着胤祯大骂:“你们两个要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后登极,封你们两个亲王么?你们的意思说你们有义气,我看都是梁山泊义气。”胤祯于言语间冲撞了康熙,康熙拔出小刀对他说:“你要死如今就死”,五阿哥胤祺跪抱劝止,其余皇子叩首恳求,康熙方才收下小刀,命诸皇子将胤祯责打二十板。
十月初二,削去了胤禩的爵位。
十月初四,胤禩再次受康熙斥责,称其自幼性奸心妄,邀结党羽,并将明蕙指为“嫉妒行恶”。
十月初五,皇三子胤祉奏称胤禔与蒙古喇嘛合谋魇镇于废太子胤礽,致使其言行荒谬;康熙大怒,革去胤禔王爵,幽尽于其府内。
十月二十三日康熙自南苑回官,召见了胤禩,随后又召见胤礽,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内侍传谕:“自此以后,不复再提往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任奇娜讲得再惊心动魄,我也只是平静地听。结果我早已预知,所缺的不过是细节,可这细节亦非我所想知道的细节。奇娜滔滔讲了许久,关于胤祥却只有只言片语,康熙圈尽了所有成年皇子,又陆续都放了出来,只有胤祥,先关进了宗人府,之后又送去了养蜂夹道。
那天,我告退时,康熙自言自语了一句:“筝丫头,你将了朕一军啊!”
我吃不准康熙此言何意,只隐隐觉得,他应该不会把胤祥关得太久。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十一月十四,朝中重臣联名保奏胤禩为储君,康熙称“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见”,否定了胤禩;十一月十六,释放了废太子胤礽;十一月二十八,又复封胤禩为贝勒;直到这一年过去,康熙始终没有提过胤祥,甚至十二月,元瑄远嫁蒙古,请求见胤祥一面也未获准允。
胤禛终日在府中修心参禅,极少入宫,我打听不到胤祥的任何消息。
再次见到胤祥,已是四十八年二月。
康熙巡幸畿甸,带了二、四、七、八、十三、十四、十五、十六,把能带的阿哥都带了,然而却无关宠爱,只因将这些人牢牢固在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得知随扈名单中有胤祥,我激动不已,他,终于被放出来了;可是当我看到他时,心上却似被人用利甲狠狠挖过。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胤祥,那个俊朗洒托不羁的胤祥,如今却是面色蜡黄,眼神空洞,不时佝偻着身子咳喘。他还不到二十三岁,看上去却像经历了几世沧桑,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心已片片碎开,拾也拾不起来。
他的手搭在一颗大树上,眼睛看着不知名的远方,偶尔咳嗽两声引起背部轻轻抽搐。这样一袭身影,融在那清冷月光中,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显得那样孤绝。
接过小福子手中的披风,轻轻上前为他披上,“更深露重,容易伤身。”
他站立不动,身子微微颤抖,我才看清,他的手不是搭在树上,而是狠狠地摁在树上,手形扭曲,关节都已泛白。
“谁会在乎!”
“只有你自己不在乎。”
我不再多言,在他扭头看我时,我毅然地转身走了。
又恰逢胤禛正走过来,我拉了他一同往回走。
胤祥,道理再简单,你自己不愿去懂,别人说什么都是枉然。
“十三弟,这次……”
“什么也别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胤禛拉紧我的手,“筝儿,你长大了。”
经过这场风暴,所有人都显得疲惫,面对康熙,只剩下敬畏,可我知道这不过是暂歇期。储位悬空,每个人似乎都看到希望在向自己招手,太子谨言慎行、胤禛韬光养晦、胤禩摩拳擦掌。
三月初十,复立胤礽为皇太子,昭告宗庙,颁诏天下;命封皇三子贝勒胤祉、皇四子贝勒胤禛、皇五子贝勒胤祺为亲王。
我想这次复立的原因,康熙对太子的深深疼爱和防止其他皇子争位,两者兼而有之吧;而其他皇子封王也是为了平衡彼此间的势力。
可惜康熙的算盘打错了,太子复立,不但没有让其他人退缩,反而更提高了他们的危机意识,他们心底的玉忘也随之水涨船高。康熙精明一世,却在立储的问题上栽了大大的跟头。然而这个问题无论交给谁,怕是都万难决断的。
第五十五章 对歌
四月底,康熙北巡,除了带上太子、三阿哥、七阿哥、胤祥之外,特意带了胤禩和十阿哥,胤祯多次请求同行,康熙却坚决不准,谁都看得出来康熙在防备什么。
康熙的心情似乎很好,整日里有说有笑。复立后的太子,一扫往日戾气,言行间谨小慎微;胤禩却较以前更加活跃积极;而胤祥,戴起了面具生活,每天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赖模样。看着他,我好像看到一轮绽尽最后余晖的落日,正慢慢西沉,虽然知道它再次东升时会更亮更炙热,可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辨不出悲喜。
下了差事回帐,远远瞅见一个蒙古青年钻进了胤禩的帐篷,感觉那个背影有点眼熟,想了半天决定放弃,可是脚却不听话地向着帐后走了过去。
“京里……九哥……”
“你明日……回去后……”
帐内的人声音极小,隐约听到这两句话,后脖颈子一片汗湿,提步迅速离开帐篷。
“什么人?站住!”
刚走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侍卫的声音。此时再跑,只会将事情闹大。我缓缓转身,胤禩已挑帘走出帐篷。他看清是我,脸上的杀气退去,却仍是高度戒备。
“你在这干什么?”
“我……我来跟贝勒爷借马。”我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手里的帕子却绞成一团。
胤禩上下扫视我一番,思虑后说道:“今儿个晚了,明日再说。”
“是,那奴婢不打搅贝勒爷了。”
我说完,一路狂奔回自己的帐篷,连喝了两大碗茶水,仍是涔涔冷汗外冒,出溜在地毯上。
这些人全都疯了!连命都不要了!
第二日一早,康熙大帐中。
“你还有点皇子的样子没有?”康熙怒不可遏。
御案下跪着胤祯,他一身蒙古牧民的打扮,头戴毡帽,脸上还粘着一大片胡子。
面对康熙的斥责,胤祯扬起涂得黑黝黝的脸,龇出一口白牙,无赖地笑道:“儿子思念皇阿玛,在京里坐立难安,这便来了。”
康熙“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胤祯继续说道:“皇阿玛若是恼怒儿子,儿子今儿个便回京去。”
我在心里冷笑,你以为你回得去吗?胤祯,你只顾着跟你的八哥讲义气,却不看看你们的对手是谁!
康熙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右臂搭在御案上,身子向前倾了倾,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既然来了,便好生呆着。”
胤祯退出帐篷后,康熙靠回椅背,又突然抄起茶碗重重砸向刚才胤祯跪过的地方,一声闷响。飞溅的茶水很快被地毯吸干,只看得到一片污渍,上面粘着粘成团的茶叶。康熙生的是闷气,就连茶碗也是闷闷地落在地毯上,滚了两滚,之后完好地立在那。
紧绷的神经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