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宫门慢慢打开,两名小太监抬了一副担架出来,担架上一具盖了白布的尸体。雨水淋湿了白布,熨帖出尸体的身形。
我颤颤地伸手,却没勇气揭开布单。在真相之前,我还可以告诉自己,那个不是她。
“她可有遗言?”我问其中一个太监,声音沙哑哽咽。
太监摇了摇头,抬着担架走了。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徒留一地积水,却并未带走一丝灼热,太阳出来,反倒蒸起滚滚热浪,熏得人窒息头晕。
直到此时,我方警醒过来,陀瑾说的那句含混不清的话,原来是“我不想死”。如果我早点听清,我不会任由他被太监带走,那她也许不会死;如果我当时坚决一点劝她远离太子,她也许不会有今日下场;如果我一开始就不要给她希望,她也许会平安呆到出宫;如果…… “如果”,也许是世界上最卑微的字眼儿。
原来,竟是我一手将陀瑾推进了深渊。无论前生后世,都是我对不起她。陀瑾……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胤禛的话凉薄的像冰。
我不知道胤禛如何得知陀瑾的事,或是关注我,或是关注太子?没必要去分析。呆呆看着天空,今天的天蓝的纯粹,却无法净化我罪恶的灵魂。手里握着郁金香簪子,那不是陀瑾的遗物,而是胤禛赠与我的礼物,说是完璧归赵,实则提醒我陀瑾的咎由自取。
陀瑾的故事,是个再老套不过的后宫故事,太子的一位侧福晋小产,在陀瑾的房里搜出了马齿苋。
孰是孰非并不重要,谁陷害了谁也没有人在乎。这就是真实的皇宫,男人在殿前翻云,争夺天下;女人在后宫覆雨,争夺名位。人在这里幻化成玉忘的恶魔,吞噬别人,也吞噬自己,皇宫才是真正的修罗地狱。
我想,没有嫁给胤祥,或许是我之所幸。耍心机,我不是不会,而是不屑,靠谋算维持的宠爱,是让人窒息的虚假幸福。
“筝儿,你可有心愿?”胤禛的话从身后传来,难得的温柔。
我靠在门边,托口而出,“我想要自由。”
“你干得好事!”
我正在练字,胤禛怒气冲冲地丢过来一个小纸包。疑云缠绕,我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特别的事。放下笔,将纸包拆开,里面还是一个纸包,再拆开,依然是纸包,连续拆了五六个,在我不耐烦的时候,看到了纸包里面的一小片纸,上面写了两个字--挠挠。
我不尽大笑起来,一手指着胤禛,另一手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人,自己看过,知道上当就算了,居然又一层一层包好再还回来,也不嫌累得慌。
笑到最开心的时候,我忽然止了笑声,颓然坐回椅子,掩面而泣。
那两个字,是我写的;那纸包,是我一层层包起来的。那年在草原,胤祥手臂上起了些疹子,好了之后,我包了这一团纸包给他,说是家传的秘方,让他只有痒的时候才能打开看,只是不知他何时给了胤禛。
胤禛走到我跟前,揽了我的身子,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腹部,用手轻轻抚我的头发。
“没想到你这么爱哭。”
“你逗人笑的手段太拙劣了。”
又到了吃荔枝的季节,往年也得过康熙的赏,不过终归数量有限,今次,康熙不在宫里,这个馋如何解得?
我轻唤了一声正在写字的胤禛,“贝勒爷?”
他没抬头,“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如今七月天了。”
他又蘸了毛笔继续写字,慢条斯理道:“你几时也学会绕弯子了?”
“我想吃荔枝!”我痛快地张嘴。
他停了笔,抬眼看我,我热切地企盼他说“好”,谁知他断然道:“没有!”
垂下眸,哼了一声:“知道了。”
耳中听到他低笑了两声,再抬头,他已正了神情,说道:“说错了话自然该罚。”
我想我还是有些聪明的,看到他的表情,我知道我错在哪了,低低唤了一声,“胤禛。”
隔日,他便带了十来个荔枝过来。
伸手去拿第七个,他却把我的手打开,“不许再吃了。”
“为什么?”我才吃出点味道,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他温言道:“你体热,吃多了上火。”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我又不是他,吃多了就难受。
他迟疑一下,说道:“总之吃多了没好处,想吃明天再吃。”
我撇撇嘴,不甘心地盯着剩下的荔枝,“带来了又不许人吃。”
“我并不知道装了这么多。”
刚一张嘴,他已堵了我的话,“若不听话,明儿个便没得吃!”
悻悻作罢,又想起件往事,问他道:“你有没有吃过炒荔枝?”
“炒荔枝?”他迷茫问道。
“嗯。”我不停地点头,“千万别吃,很难吃的。”
又过了几天,我正剥开最后一个荔枝,他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果然很难吃。”
“啊?什么?”
他半恼半无奈地说:“炒荔枝!”
“咳咳……咳咳……”荔枝的汁液呛进嗓子,咳得我满面通红,“你……咳咳……你真吃了?”
他拿眼睛瞪着我,也不说话,像个受了气的小小子。
我喘匀了气,微笑道:“早说过了难吃嘛!”
他又瞪我一眼,写字去了。
其实,我那天是突然想起便说了一句,没有作弄他的意思。他是谁啊?除非我活得不耐烦了,否则绝不敢作弄他的。没想到,这人居然也有这么憨直的时候。
第四十九章 落水
中秋佳节,康熙虽在塞外,但宫里的人还是照常过节。奉了康熙的旨意,往各处送去月饼、石榴、桂花酿……
在胤祯那,头一遭见了我的小外甥--弘明,浓黑的眉毛,圆圆的眼睛,才一岁四个月,已经看出是和胤祯一般模样,将来也必是个堂堂男子汉。小家伙跟我十分亲近,缠着我要抱抱,口水沾了我一脸。
谷梵越发的风韵成熟,眉目间透出温和之气,对我的态度也大为改观,还热情地邀我同用午膳。不管她因何目的与我交好,这样的改变总还是让人欣慰的。
推辞了午膳,从胤祯的院子出来,路过胤祥的院子时,我加快脚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仅是一瞥,足令人血液凝固。院中的一袭身影,华丽宫装塑出姣好身形,如墨鬓发上戴着精美钿子,华美典雅;那一张面孔,那么陌生,却又似曾相识,她,是兆佳氏。颜如玉,气如兰,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果然是个巧手难描,画又画不就的美人。
心中泛起酸楚,这样的美娇娘,若我是男子,也必捧于手心,怜之爱之,呵之护之。
逃似的离开西五所,人却顿时失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求索。
九月初,康熙銮驾回京,我点了奇娜和其他几个宫女前往畅春园侍驾。
奇娜第一次来畅春园,兴奋得像出笼的小喜鹊,比起我第一次来畅春园的心境,真是天差地别。我有意放她去园子里逛逛,怎料她是个超级路痴,无奈,好些跑腿的功夫,都得我带着她去。
绕过西花园回清溪书屋,奇娜对园中花木奇石都流连端看,仿若从未见过似的。
“姐姐,这是什么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奇娜指着园路旁边的几株大树。
“这是合欢树,夏天的时候,树上会开出一朵一朵粉紫色的绒花,很漂亮。”
“哦。”奇娜点点头,赞叹道:“姐姐真聪明,连这树也认得。”
我低头不语,径自前行。
“这花好美!”
我指着路旁的大树,见那树上花开如雾,云蒸霞蔚一般,清风揽过,枝上紫色绒花如轻羽般微颤。
他拉下一丛枝桠,采下一朵花别在我发间,“人更美。”
我脸颊绯红,羞得转过身,他从背后拥着我,“这是绒花树,不过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
“什么?”
我扭过头,看到他脸上温柔陶醉的笑,他低头含住我的耳垂,温声软语,“合欢。”
……
“啊!”
一声尖叫将我自回忆中惊醒,不远处的湖岸边,一群女眷乱做一团,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有人落水了!”奇娜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吓得发抖。
“奇娜,去请太医!”
我交代完,快步冲向湖边,迅速托了鞋袜,退下外裳,一个纵身扎进湖里。
湖水的压力压迫着我的眼睛,涩涩地疼。瞧见落水之人已不再挣扎,正缓缓下沉,奋力游了过去。游到近身处,将那人自腰间托起,待看清面容,心间一紧,唇边松动,一口湖水从鼻子倒灌进肺里,那人,是兆佳氏!强忍胸中不适,紧紧闭气,脚下用力踩水,半晌才浮出水面,拖着兆佳氏向岸边游去。短短一段距离,用去了全身气力。
岸边已聚集了很多人,有太监将兆佳氏托上岸,又有两个拉着我爬到岸上。我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那一口水呛得太猛,胸中似有团火在烧,喉咙仿佛要被撕裂。
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人群,冲向我旁边那个躺在地上的身体。
“云姝儿!”
我扭过头,看到胤祥紧紧搂着兆佳氏,一手攥着她的手,一手用力拍打她的背,愁眉深锁,担忧之色显露无遗。兆佳氏猛地吐出一口湖水,悠悠转醒,胤祥的脸色方才缓和下来,却仍是忧心忡忡。
他的一双手搂着她,一双眼睛盯着她,一张嘴叫着她的名字。胤祥,我与你不过数步,你是否愿意看我一眼?我别过头,不愿再看那温馨美景。脑中空洞,只剩下一个概念:原来她叫云姝儿,多好听的名字!
身子一暖,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胤禛缓缓蹲在我身边。我抬头看他,说不出话,用眼睛求他: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去哪都好,只要离开这。
他将我扶起,我脚下虚浮,身子摇摇欲坠,只得全身倚在他身上,神智涣然,竟觉得他的胸膛和他的那么像。
抬脚迈步,身后传来太医的声音:“恭喜十三阿哥,福晋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喉头一甜,噗出一口鲜血,全数喷在胤禛石青色的朝服上,慢慢变成了诡异可怖的紫色,最后化为一片漆黑。
我觉得好累,身子好重,我想好好睡一觉,可是周围为什么这么吵?我听见好多声音:筝儿、玉筝、姐姐……我仔细分辨,却找不到想要听到的那个声音。
朦胧中又听见有人说什么“郁结于心、寒气入体、侵入肺腑”什么的。
好吵,你们不要说话,我要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了下来,我想我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
有一只手握上我的手,温暖而轻柔,涓涓暖意流进心里。是你吗?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我好想睁眼,想深深地看那张俊朗的脸孔;我不敢睁眼,如果这是梦,我不愿醒来。
眼皮跳动,似有柔光渗入眼眸。
“姐姐……姐姐……”
不想醒来,却有人不断催促。虚弱抬眼,模糊的双眼只能从轮廓分辨人形。
“奇……咳咳……”
一语未成,急促地咳了起来,引得胸中一片干涩火烧。
奇娜端了茶给我,一边又替我拍背,眼泪簌簌地掉。
我啜了茶,翻身躺好,勉强微笑,“傻丫头,哭什么,我又没死。”
听我一说,她哭得越发凶了,“姐姐……姐姐吓死奇娜了……呜呜……”
“你怕什么,我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哪有人一睡便睡七天的!”
房内多了一个清亮明媚的声音,听似玩笑,却带着深深心疼。
奇娜请过安便告退了,明蕙坐在床前,哭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止泪,看我的表情是又敬又佩。
“玉筝,你可真是好样的,为了救她,连自个儿的命也差点搭进去!”
“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她。”
“知道是她,你怕是更要去救了!”明蕙挑眉反诘。
我无语对答,自问没那么伟大。
胤祯和八阿哥也过来探视过几次,每次都是坐一小会儿。我现下这身体,说上几句话便觉倦怠。唯独胤禛,不来则已,一来便要坐上半天,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看到他来,我即便是刚醒,也会再度睡去,因为发现再次醒来,他便不见了。
梦中那个人,始终不曾来过。我曾想,他若真爱那云姝儿,为何不来感谢我这个救命恩人。胤祥,你连见我一面也不愿意吗?
等到大好,已是十一月。
今年的冬天还算暖和,对我的病大有裨益。听说我当时吐血,是因为湖水呛进了肺里,所以两个月来,太医都不让我出门,怕吸了冷空气。
如今康复了,还是有些怕寒,趁着日子暖和,去明蕙那还礼。
果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才说天暖和,从明蕙那出来,突然就下起小雨。快走了几步,发现这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急急跑进亭子里避雨。解下帕子擦脸,看着亭外斜斜银线,想着这雨不知几时会停。
身后传来含糊的声音,“爷,雨太大,咱们还是先避一避吧。”
转身准备请安,却是僵立原地,帕子从手中滑落。
沉寂的庭苑,只有噼啪雨声,我与他相对无言。
我该扑进他怀里痛哭一场,还是扬手给他一记脆生生的耳光?千百种场景闪现,终究化为一句没有温度的请安,“奴婢给十三爷请安,爷吉祥,奴婢告退。”
“等等!”
我扬起唇角,低眉敛眸,平静地回话,“不知十三爷有何吩咐?”
他的语气透着小心,仿佛害怕打碎了什么,“你……身子可大好了?”
终于还是问了吗?可我已经没有感觉了,你的关心。
“不劳十三爷费心,奴婢一时半刻死不了。”
“你……”他眼中掠过微痛,又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听得他一声低叹,话题转到了别处,“云姝儿她很想谢谢你。”
云姝儿,这三字如锥如芒,生生刺进血肉。眼中氤氲,垂了眸,不愿他看到我的表情,以最从容的语调开口,“奴婢愧不敢当,能够救得十三爷的心上人,是奴婢的福分。”
“心上人?”他的语气似带着一丝微弱的嘲讽,让人不易察觉。
“爷亲自讨来的,怎能不放在心尖上?相信十三爷定会对福晋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眼中雾气已退,我泰然仰头,绽开绝美的笑容,“说起来,十三爷大婚,奴婢还未向爷道喜,如今,不止要恭祝十三爷与福晋白头到老,还要贺喜爷又要添丁了。”
他的眉毛越纠越紧,这一次,我看得真切,他眼中,是深深的痛。
我背过身,怕被他的目光瓦解了伪装的笑颜,更恨自己似市井悍妇般,说出这等嫉妒之言。
抬脚欲走,却听身后谙哑苦楚的声音传来,“宝儿……”
身形一震,那些低喃浅叹,情浓的记忆,都随着这一声“宝儿”,潮水般涌现,终是冲垮了高筑的堤防。冲出亭外,在雨中拼命奔跑,分不清脸上是泪是雨。
身后细碎脚步声响起,头顶的雨被遮去,小福子打着伞追来,“姑娘,伞!”
我抬起头,紫竹柄、八十四根龙骨,上好的油纸伞,是当年在杭州和胤祥一起买的。
“你走开!”我重重地推开小福子,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油纸伞滚落一旁,在风中摇曳。
胤祥,你如此决绝,连我们共同的回忆也要还给我吗?那又为何唤我一声“宝儿”,给我一个飘渺的希望?
第五十章 救赎
十一月二十六日,康熙盛京谒陵,带了太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