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儿臣愚见,应当在上游植树固土,防止泥沙下泄抬高河床;下游修坝建塘,变水患为水利。”
康熙对于胤祥的回答依旧没有表态,但是脸上的欣慰显而易见。
太子看向胤祥的眸子寒光迸现,惊得我心头一颤,没了数桥上石狮的兴致。我不怕他会对胤祥做什么,怕的是胤祥会不会对他做什么。
康熙四十三年除夕,我这皇宫里度过的第五个除夕。
乾清宫的家宴依旧刻意的热闹,我却比以往更想逃,因为今年胤祥带了海兰和他们一岁半的女儿出席。虽然此前他问过我的意思,我也欣然同意,可是当这一幕摆在眼前的时候,我承认,我嫉妒。
也许没有多少人会去注意这对母女,但我的眼睛却始终逃不开那一双娇艳的脸庞。海兰从保姆手里接过女儿,粉嘟嘟的小娃娃张着小嘴,不知在叫额娘还是阿玛。
济兰来换我的时候宫宴还未结束,退下的时候我望向胤祥那一桌,他正和兄弟们喝得兴起。心里酸涩,别开眼不去看他,却对上四阿哥幽深的目光,我忘记了躲闪,也定定地望他,因为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孤寂。
不知是我一早知道他的与众不同,还是他本就如此,总觉得他与他的兄弟隔的极远,即便是胤祥,他似乎也并未百分百的交心,他似乎是要维持着什么,抽身事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一切发展,是否便能看的通透,最终得到他想要得到的?那样,快乐吗?
像是饱蘸了墨汁的毛笔自清水中重重犁过,留下浓重的墨迹氤氲在水中,却沉沉不肯化开,即便墨迹渐渐下沉也不化开,若是那墨散了,清水便也浊了……
“看什么呢?”有人悄然来到我身后,拍了我一下。
“明蕙?”
“走,咱们出去散荡散荡。”
相携着走在御花园里,明蕙问我:“玉筝,你能接受他的那些女人吗?”
我摇头,是的,看到了海兰,我知道我接受不了。
“那你……”
我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他,可就是爱了,我也没办法。”
“唉 ̄ ̄”
“我都没叹气,你犯的什么愁?”我微笑着安慰她。
“怎么不见老十三向皇阿玛请旨?”
“眼下不是挺好,起码不用天天对着他那些家眷。”
她笑道:“你这丫头,当真是和别人想的不一样。”
在园子里坐了一会儿,我陪明蕙回乾清宫,看她进殿我便转回自己的宿舍,在月华门内碰到了乾隆的妈,当然,她此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她是四十三年进的四阿哥府,今年的家宴四阿哥带了她来。四阿哥一家向康熙敬酒时我就注意到她了,是个淡雅清秀的姑娘。
宴会还没结束,她却带了一个丫鬟出来,不知是要干嘛。
“奴婢给福晋请安。”
“这位姐姐快请起,我可不是福晋,我只是个格格。”
这位钮祜禄氏初入贝勒府时,的确没有名分,只是号格格,谁又能知道她日后贵为太后呢。
“是你?”她看到我的脸居然非常惊愕。
“格格认识奴婢?”
“不,不认识。”她言辞闪烁,停了一会又说:“我要回府去,不知这位姐姐可否送我出宫门?”
我很纳闷,第一不知道她为什么提前回去,第二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送。
我陪着她往顺贞门走,她的丫鬟远远跟在后面。
“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出谷黄莺,天真灵透。
“奴婢玉筝。”
她甜甜叫了一声:“玉筝姐姐。”
“格格折煞奴婢了。”我恭敬地回答,对这位未来太后,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姐姐生得真美。”她仰头望着我,双瞳灿若秋水。
我由衷地说道:“格格过奖了,格格才是貌婉心娴,神清骨秀呢。”
“我?”
她听了我的赞美,居然低下头去,用手帕轻轻拭泪。
我不知道她因何神伤,轻轻唤了一声:“格格……”
她抬起头,扯出一丝笑,“让姐姐笑话了。”
“格格言重了。”
我们继续走着,我不知道她小小年纪为何愁绪满肠,也不便多问,她却轻轻嗫嚅起来。
“姐姐有所不知,我去年进贝勒府,没想到进府不多时,大阿哥便殇了,我,我是个不详之人。”
四阿哥子嗣单薄,十几个孩子中成人的只有四子一女,曾看过一篇文章,说是乾隆和她妈得尽了贝勒府中人的福气和健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她今晚的举动透着古怪。想想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格格千万别这么说,大阿哥的事怎么能怪在格格头上?贝勒爷是明理之人,定然也不会这么想的。格格放宽心,奴婢瞧着您可是一等一的富贵之人呢!”
“姐姐真的这么想?”她充满希望的看着我。
“当然了。”
闻言她笑了起来,当真是青春无敌,笑靥如花。
她拉着我的手高兴地说:“往后姐姐还要多多照拂妹妹啊。”
我被她这句话搅懵,以后到底是谁照拂谁啊?
二月初,康熙从汤泉回来,宣布要第五次南巡。
我奉命去景阳宫找些康熙指定路上带的书,他列了满满一张纸,我足足找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半。
坐在小墩上擦汗,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阳光从门口射进来,打在来人的身上,形成背光,我用手背挡着眼睛,从指缝中分辨所来何人,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
“是你?”
是他!我心里寒意骤起。
“奴婢给……啊!”
忙着站起来请安,靴子踩上旗袍下摆,人向前摔倒,他稳稳地接住我,这一幕怎么看都像是我在对他投怀送抱。
“对……对不起。”我站直身子道歉,话都没说利落。
想着他不知又要怎么奚落我,他却难得的不与我为难,还和蔼地说:“小心些。”
“谢……谢贝勒爷。”我真恨自己怎么半天舌头都捋不直。
他绕过我,看到地上摞着的书,轻问:“你在这做什么?”
“回贝勒爷,奴婢奉旨来取些书。”
“嗯,你忙吧。”
以为他要走,没想到他从一排架子上抽了一本书,歪在软榻上悠然地看了起来。
我在屋里时上时下时左时右的忙活着,期间偷偷观察四阿哥,他只是专心地看书,丝毫不被我拖动梯子的动静打扰,让我想起了毛主席在闹市读书锻炼意志的故事。
又是一个小时,我累得满头汗,康熙要的书只差一本,就是四阿哥正在看的靳辅的《治河方略》。我考虑了半天,始终没勇气走过去跟四阿哥要那本书,只好站在一边等着。
那本书,四阿哥看得极认真,反反复复地看着,我看他不像一时半会能看完,想着反正他也不会注意我,就搬了小墩远远的坐着,拿了《西厢记》来看。
四阿哥看书时气定神闲,表情却是专注,人说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大概就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吧。
“你是在等我吗?”他淡淡地问,眼睛仍旧盯着书。
“是。不,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怕他以为我在催他。
他没说话,放下书,伸展了一下胳膊,拿起榻桌上的茶壶准备倒茶。我快步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茶壶替他斟茶,在宫里呆这么久,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可是茶却已微凉了。
“贝勒爷稍等,奴婢去换一壶热茶来。”
我换了茶回来,看到他又拿起那本书在看,心里叹气,看来今天有得等了。也不知他到底想看多久,我又端了些点心放在桌上,准备回小墩上坐着,他却说:“就坐这吧。”
“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并不抬头,只是说:“天凉,榻上暖和些。”
他语气平静,不带一丝波澜,我听不出他的喜怒,只能从命。其实没人的时候我偷偷坐过这软榻,的确比小墩舒服得多。
他边看书边问我:“知道靳辅吗?”
“他是治水的名臣。”我恭敬地回答。
“还有呢?”
“没了。”
靳辅是康熙朝前期的治水名臣,却是党争的牺牲品,这个话题太敏感。
他抬头看我,我垂下眼小声说:“真没了。”
说完,我很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分明是不打自招。我知道他在看我,半天不敢抬头。
他转而又问:“看过他这本《治河方略》吗?”
“没有。”这句是真话,我对水利没兴趣。
“平时看些什么书?”
“《女戒》。”
“哦?你也会看《女戒》?还真是出人意料。”
他的语带嘲弄,我有些纳闷地抬头,但见那本《西厢记》放在案头,瞟一眼过去,不尽臊红了脸。翻开的一页正是我刚才看的那段:
[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勾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鬓仿佛坠金钗,偏宜松髻儿歪。
[上马娇]我将他纽扣儿松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尽害,怎不肯回过脸来。
[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折,露清牡丹开。
[幺篇]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后庭花]春罗元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灯下偷睛觑,胸前着肉揣。
[旦云]羞人答答的看甚么?
[末]畅奇哉,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无能的张秀才,孤身西洛客,自从逢稔色,思量的不下怀;忧愁因间隔,相思无摆划;谢芳卿不见责。
“小小年纪不学点好,竟看些教坏人的银书!”他语气里尽是责备。
我心中不服,反驳的话冲口而出:“贝勒爷若是没看过,又怎么知道是银书?明明是张生见色起意在前,背信负义在后,到头来却把罪过都推在女人身上,竟说什么‘不妖其身,必妖於人’!真要教坏,也是教坏那些始乱终弃的男人。元稹写‘曾经沧海’不过数日便得了新欢;所谓‘十年生死’,也没见苏轼少纳一个妾氏;反观霍小玉、杜十娘、关盼盼、柳如是……哪一个不是情终情始情真情痴?”
他审视我良久,似要把我看穿一般。我心里发毛,却并不为刚才的话后悔,所以我想此时我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毅然决然的吧。
“看不出你还是匹小烈马。”他的声音听不出是褒扬还是讽刺,我也不再看他。
他合上《治河方略》交给我,我收拾好,开门去叫小太监来搬,他在我身后不经意地说:“婉乔很喜欢你。”
“谁?”我扭头问他。
“钮祜禄氏,我府上的格格。”
原来她叫婉乔,想起她的可人模样,心中不由得欢喜。
“哦,她很可爱呢,贝勒爷得此焦妻,奴婢当给您道喜呢!”
说完,我愉快地踏出了门槛,留下稍有愠色的四阿哥。
他大概以为我讽刺他吧,不过我是真的愉快,乾隆的老妈喜欢我,听着多牛啊!
第三十九章 满舱
二月初九,我们踏上了南巡的旅途。这一次的旅行很悠闲,路上走得很慢,半个月才进入山东境内。山东百姓数十万人夹道欢迎,我跟在康熙后面,有种狐假虎威的得意。康熙看到百姓穿得好、吃得好,非常欣慰。
离开山东便乘船一路南下。
皇子之中康熙只带了太子和胤祥,太子整日里围着康熙,找机会就大拍马屁。托他的福,胤祥常常有空陪我,只是最初的几天并不愉快。
除夕过后我有意躲着他,心烦意乱。那晚,他们一家三口同时出现的一幕深深烙在我心里,我嫉妒,嫉妒得发疯,我甚至借故对胤祥大发脾气。我笑自己可笑,说什么只求真心,原来我也不过是个俗人,也想要独占他的全部。
胤祥走进船舱,从身后轻轻抱着我,我不看他,也不说话。
“闹了这许多天,还没消气吗?”
“……”
“为了那么点子小事,你就这么不依不饶的?”
“……”
“唉 ̄ ̄罢了,我明儿再来看你。”
他掉头欲走,我冲到他身后牢牢抱着他。
“胤祥!”
他想要转过来,我却把他抱得更紧,脸贴在他背上,眼泪顺着衣服滑落,“我做不到,我以为我不在乎,可是我看到你和海兰在一起,我真的好难受。”
他慢慢转身,浓眉纠结在一处,“你始终不信我会对你一心一意?”
“不。”我大力地摇头,“我只是对自己没信心,我怕……”
“怕什么?”
“我……我怕我有一天会变老、变丑,你会嫌弃我。”
嘴上这么说,可心底却是另一番答案。我害怕,害怕某个人的出现,害怕某一天的到来。如果那个人出现,我和胤祥将会怎样?如果那天来临,我是否愿意回去?
他揉揉我的脑袋,笑着说:“你把爷也看得太肤浅了!还当你怎么了,原来整日躲着我,就是想这些个有的没的。”
那日他搂着我一遍遍说着呢哝情话,我在他怀里汲取温暖,直到哄我睡着他才离开。
不当值的时候我就窝在胤祥的船舱里玩,并不觉得憋闷,他的舱比我和济兰的大好多,也更奢华舒适,我常常歪在软榻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就看到胤祥宠溺爱怜的笑脸。
我张开胳膊,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嗲嗲地说:“抱~~”
他把我抱在他腿上,在我脸蛋上狠狠捏了一把,“贪吃又贪睡的丫头,怎么就总也长不胖呢?”
我环上他的脖子,笑吟吟地说:“长不胖多好,要是像九阿哥那样,多丑!”
“你该再胖些才好。”
“不要!太胖了,你就抱不动我了。”我猫在他怀里,像个小孩一样跟他撒娇。
“傻丫头,等我们老了,自然是抱不动的。”
我的手在他温暖的手里变凉,胤祥,不要说白头到老,那样的未来美得失真。
“好闷,我们下棋吧。”
“不是嫌我不让着你,说以后再不和我下棋了吗?”
“又不是下五子棋,这次,我教你下跳棋。”
和胤祥下五子棋,我只在最初的时候赢了他几局,之后再没赢过。
我在纸上画了棋盘,用围棋子代替,教他下跳棋,我对自己的跳棋水平还是相当自信的。五盘拼杀过后,他掌握了窍门,一路杀得我落花流水,郁闷至极。
“胤祥,我以后要是再和你下棋,我就是猪!”我撅着嘴,表示我的不满。
他纵声大笑,“哈哈哈……宝儿就是变成猪,爷照样喜欢!”
康熙一路巡视堤岸河务,对于各地治河的成果十分满意。三月初我们进入了江南地界,早春的江南,花红柳绿江水蓝,景色如画,美不胜收。
“筝丫头。”
“奴婢在。”
“前年你唱的那个茉莉花的小调,朕可是记忆犹新呐,你那小脑袋里可还有什么调子?唱来听听。”
看着康熙、太子,还有胤祥期待的眼神,这次不用梁九功提醒,我也知道再不能说“不”了。
大脑记忆库飞速地运转,终于想到一首比较合适的歌,加上对玉筝甜美高扬的嗓音很有把握,大胆唱了起来。
多少人唱过江南 今天我又唱江南 不唱江南柳如烟不唱江水绿如蓝 二月里看江南的花 花如烈火遍地燃 五月里看江南的船啊 排开浪中划上天江南美美江南山水缠绵情缠绵人道江南如画卷心随美梦绕天边,绕天边多少人下过江南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