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未见,他的身型越发的挺拔,原本洁白如玉的脸被战场的硝烟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麦色,他沉稳地站在门口,当年那抹淡淡的稚气消逝殆尽,眼前的他,再也不是那个白衣飘飘的纯情少年,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凌人的气息。
眼前的这个他,早已经不是我心中的那个他了。
或者,他一直是他,只是我心中的那个他幻灭了。
他面上毫无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眸中的黑色越来越重。
他居然忘了行礼,直到吴公公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才把目光从我脸上转开,躬身下拜。
“臣儿子渊叩见父皇,辰——妃娘娘。”
“皇儿免礼。”皇上好象并未在意,温和的注视着他,“子渊,今日找朕有何事?”
“臣儿只是想请问父皇,子晋犯了什么错,父皇竟然将他发放齐州?”
“谁说子晋有错啊?”皇上淡淡的。
“那父皇为何逐子晋出京?”
“子晋已经长大成人,朕难道不该让他出京历练一下吗?”
“父皇,可是齐州地处偏远,子晋又从未离开过皇宫——”
“正是因为朕平时对他太过宠爱,故而如此,子晋,他早该锻练一下自己了。”
“父皇——”
皇上微微皱眉,“子渊不必再说,朕意已决。”
子渊面上闪过一丝阴郁的神色,“既然如此,臣儿告退。”
向后退了几步,他转身离去。临去时,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向我扫了一眼,那一眼,充满了危险的信息。
我忍不住深深的颤栗。
晚膳过后,皇上派吴公公传来口谕,说今夜有事不能前来,嘱我早点休息,还特地送来西
域进贡安息香一盘。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本来毫无睡意的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这段时间来,我已经习惯了皇上的陪伴,习惯了握着他温暖的手,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入睡,此刻,却只我一人,我睡得很不安稳,朦胧中仿佛又看到了一双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眼睛。我猛地一惊,顿时从半梦半醒中醒来。
红烛,早已熄灭,黯淡的月光从窗棂中透进来,床前,正静静地立着一个人影。
子渊。
透过轻纱薄帐,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子渊。
他,终于还是来了啊。
仿佛知道我已经醒来,他的声音,轻柔地响起。
“我该叫你什么?嫣然?还是——辰妃娘娘?”
罗帐被猛地掀开,一双冒着火焰的眸子出现在我眼前,距离太近,我竟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就是你当日拒绝我的理由吗?辰妃娘娘?”
他的手紧紧地捏住我的双肩,疼痛欲裂,他火热的身躯沉重的压住我的,让我无法移动。我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俊美的面容已被痛苦扭曲得变形,在深暗的夜色中显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怕。
他的头深深的埋进我颈后的长发,他的声音痛楚压抑的在我耳边响起,“嫣然,你知道我多想你吗?战场上九死一生,我只想着要活下来,我要活着回来见你。得胜后,我归心似箭,星夜赶路,只是想早一天回来见到你。我夜夜在你宫外徘徊,却从未再听到你的一丝半点声息。我听闻父皇在青鸾宫便赶着来拜见,只是希望能借机见到你。谁知,我真的见到了,却原来,我朝思暮想的你,居然是——我父皇的妃子。”
他的手忽然狠狠地捏住了我的脖子,我顿时喘不过气来,“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这样的欺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他的头抬了起来,冒着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我恨不得便掐死了你。”他的手越来越用力,我吸不进气,涨红了脸,只是睁着大大的眸子,瞪着他那同样放大的双眸。
他忽然放手,新鲜的空气又流入我肺中,我手抚刚才被他掐过的地方,深深吸气,他的手向我的脸伸过来,我本能的后退,向后瑟缩一下,他一瞬间已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狂暴的人根本不曾出现,“嫣然,别怕,我怎么会伤害你?”他的手,冰冷的,轻柔的抚着我的脸,我的肌肤忍不住起了一层颤栗,“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你是谁,是宫女也好,是父皇的妃子也好,你,始终是我的。”他轻柔如梦的低声说,仿佛说给自己听,那声音,冷冷的,冰冰的,不含半分感情。
“不,我永远也不会是你的。”我终于说出话来,声音却嘶哑难听。
“真的吗?”他眸中火光一闪而逝,唇角一动,浮上一个动人的微笑,“我告诉你,你是我的,终将属于我。谁也抢不走你,父皇也不行。”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别想逃开我,你,永远逃不掉的。”看着他那个如春风般温暖的笑容,我却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他站起身来,声音冰冷,带着一股透骨的寒意,一字一字地说,“记住,等我,终有一天,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罗帐刷地合上,帐外,他的身影一晃,倏然消失。
我紧紧地拥住被子,被他掐过的喉咙依然胀痛,我想下床倒杯清水,却四肢无力,动也不能动。
直到天亮,我再也无法合眼,虽然知道他不会再来,但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眼前就出现他那道要吞噬我的目光,耳边就响起他阴沉冰冷的声音,“你是我的,你逃不开我。”
曾已何时,这个我曾经真心倾慕过的人,竟然会让我如此害怕,如此惊惧。
我只是睁着眼睛发抖,一直发抖,直到天光大亮,红日东升,阳光明亮的充盈了房间,我还是在发抖。
一只手温柔的触上了我的额,我猛地一惊,眼前,是皇上那爱怜横溢的眼波。我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紧紧的抱住他。他的身体是那么温暖,他的胸膛是那么宽厚。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说,“青儿,做噩梦了吗?”
噩梦,昨夜,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可我清楚的知道不是,子渊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我要你,你是我的,你逃不开我,你永远逃不掉。”
我抖得更加厉害,更紧的抱住他,他温暖宽厚的胸怀那么的让我心安。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我,温柔的抚慰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别怕,别怕”。
这种感觉是那么的温馨,我终于合上眼睛,筋疲力尽的沉沉睡去。的
醒来的时候,日已西斜,落日的余晕染红了房间,皇上坐在床前,他的目光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我。
看我睁开眼睛,他柔声说,“睡醒了吗?”
我点点头。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徐徐落日。
“青儿,在这宫中,你不快活,是吗?”
他转过脸来,目光温温柔柔的看着我。
是的,我不快活。我害怕,尤其是见到子渊之后。我只想逃走。我怕再见到他。
我怔怔地看着他。咬着唇没有说话。
他忽然沉声说,“青儿,我要,送你出宫。”
什么?我蓦然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走到床边,深深地看我。“青儿,自子晋离开之后,你一直陪着我,但是我知道,你不快乐,你脸上的欢笑一天比一天少,你一天比一天忧郁。青儿,我很舍不得你,我曾经很自私地想留你一直陪着我。但是,我现在终于决定了,我要送你出宫,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一个,让你远离噩梦的地方。”
“皇上——”感激的泪水瞬间充盈了眼眶,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泪,眼底有千种爱怜万般不舍,他深深地看我,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你身边的人。”
我还没弄懂他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他已经骤然推开我,抽身离去。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今生,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晚膳过后,吴公公过来颁旨,言“青鸾宫辰妃忤逆圣意,大逆不道,本该赐死,念其初犯,故从轻发落,废为庶人,即日出宫”云云。宣完旨,吴公公惋惜地看着我,“辰妃娘娘,这就随咱家出宫去吧。”
我知道他惋惜什么,一般宫妃有罪,多半是被打入冷宫,这样皇上有朝一日回心转意,还有望再获龙恩,而被逐出宫,则是一切希望都没有了。但他怎知皇上的深意。
小莲,早已哭成泪人儿一般,紧紧抱着我不放,“娘娘,带小莲一起走,小莲决不和你分开。”
我凄然望着她,我有什么能力带她走?前途一片渺茫,我都不知道自身将何去何从。
“小莲,好好照顾自己。”我轻轻推开她,毅然绝然地跟着吴公公派来的小监离去。
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出了侧门,上了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马车立刻驶远,星光笼罩下,连夜出了京城。
我终于,离开皇宫了。
马车毫不停歇地向前驶去,我不知道要去向何方。皇上说要送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那地方,必定是安全的吧。
我始终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再从噩梦中惊醒。服侍我的是一个小丫头,名唤碧儿,她总是象皇上那样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抚慰我。
我病了,发着高烧,始终不退。碧儿担忧的把用水浸湿的毛巾放在我的额上,劝我养好病再赶路,我总是不肯,只是摇头,吩咐车夫继续前行。
我在怕,真的害怕,我在逃,拼命的逃。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日烧着,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终于有一天,马车停了下来,车帘揭起,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面前,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了声:
“姊姊。”
第二十一章
泪,在脸上疯狂汹涌。
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我,步下马车,穿过庭堂,进入一间厢房。
他轻轻将我放在床上,清凉的手拭了拭我的额头,便转头吩咐侍从去准备浸水的毛巾。
他拿帕子去擦我脸上的泪,我却越流越多。
他无奈的叹气,“姊姊,这些时日不见,你怎么变成泪坛子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泪还是不断涌出。
“哎呀呀,”他手忙脚乱的舞着手帕在我脸上一阵乱擦,“姊姊,我说错了,你别再哭了。”
“小鬼。”
“姊姊,坛子哪能盛得下你这么多的眼泪,最小也得拿个缸来啊。”
我咬着嘴唇,流着泪微笑。
原来,眼泪,并不只为了悲伤而流。
原来,快乐,也会让人这样的流泪。
那颗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沉淀。
“这是哪?”我开口问他。
“齐州,齐王府。”他眨眨眼,“我们的家。”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三年的时光悄悄流逝。
我终于开始清楚的意识到,我自由了。笼中的鸟被放飞了。
自由,这两个字,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它的意义何在。在宫中这一年半的时光,却让我深深感到了它的可贵。
自由,它意味着我可以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笑就笑,没有宫规,没有约束。好似再世为人。
这三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年。
快乐中,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忧在我心底徘徊。
是什么呢?也许下意识中我担心子渊会找来,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皇上安排得如此隐秘,子渊是怎么也猜不到我在齐州的。但不知为何,那一抹阴影总是无法完全从心底驱逐出去。
这三年来,我常常回想,皇上为什么会突然送我出宫,又为什么会送我来齐州,我想起了我对他说的话,我说子晋会让我快乐让我笑,而他无法给予我,他脸上那萧索的神情,会是因为这样吗?我曾经问过子晋怎么知道我会来,他说曾接到父皇快马来信,信中只嘱他好好照顾我。
照顾?出宫那天,皇上也曾经嘱我好好照顾自己,也照顾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他是指子晋?
子晋,这三年来他陪伴我左右,朝夕不离,他总是想着各种法儿哄我开心,让我快乐,我真的快乐。我怎么能不快乐呢?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啊。我喜欢子晋,很喜欢很喜欢,他的心晶莹剔透,和他在一起,没有心机,没有斗角,没有猜忌,没有怀疑,一切都是单纯而快乐的。我没有为他牵肠挂肚,魂牵梦绕,他,就真真实实的生活在我身边,就象每天呼吸的空气一样自然。这样的感情,是爱情吗?
而我,有为他心动过吗?
皇上说,这是一个远离噩梦的地方。真的,来到齐州以后,我越来越少做噩梦了。刚到那几天,我几乎夜夜从梦中惊醒,每次都有一只清凉的手掌轻抚我的额。这两年,那个梦终于离我越来越远了。
然而那一晚,我又做了那个噩梦,梦中,是子渊那冒火的眼睛,唇边的冷笑,以及他掐住我脖子火热的手,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字地说,“你是我的,你逃不掉,永远逃不掉。”我尖叫着醒来,室内空荡荡的,房门被蓦地撞开,一个人影冲到床前,是子晋,他一手按我的额,一只手拉住我的手,急急地道,“姊姊,姊姊,别怕,子晋在这儿陪你。”
当我再次醒来时,天已微明。我发现自己正伏在他怀里,他双臂紧紧地环着我,倚着床栏一动不动,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我,目光中涌动着我熟悉的柔情。
我不禁有丝尴尬,坐起身来,看他,“你就这样坐了一夜?”
“是啊,”他苦着脸,“你抱着我一直不肯松手,我的腿都麻了。”
“啊,小鬼。”我伸手打他,他跳起来,抱着发麻的腿满屋子蹦。看着他那滑稽的样子我忍不住笑。
他忽然不蹦了,直直地看着我说,“姊姊,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突然有点害羞,脸微微红了起来。
他走过来,再次将我揽入怀中。
“姊姊,你脸的红了。”
“小鬼,胡说八道。”
“姊姊,你脸红起来真好看。”
我的脸更热了。
“姊姊,如果我抱你可以让你脸红,我就这样一辈子抱着你。”
“小鬼。快放开我。”
他微笑着放开手来。而我脸上的红晕,却许久许久没有消褪。
那一刻,我真的为他动心了吗?
如果没有接到那封来信,我想,我们这一生,就将这样单纯而快乐的生活下去。
第二十二章
那日午后,我去书房找子晋,他正伏在案上,仿佛沉沉睡去。我轻轻走过去,却看到他肩头一动一动。怎么回事?我推了推他,他抬起头来,清亮的眼中满是晶莹的泪水。
“子晋,你怎么了?”我担忧的看他。
“姊姊。”他把头埋在我胸前,双手紧紧环住我的腰,我感到胸口热热的濡湿。“父皇,父皇——”
“皇上怎么了?”我猛地一惊。
“三哥来信说,父皇病重。”他的声音哽咽地从我怀中透中,“三哥说父皇昏迷时一直叫着我的名字。父皇他——”
皇上?病重?我的脑子嗡嗡作响,一刹那心痛如绞。那个待我如父如兄般慈爱的皇上,他还那么年轻啊,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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