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他度过这最艰难的一程。
“对不起……弄脏你漂亮的手指了……”
安格习惯性的想要搞笑一下,或者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彻底僵掉的气氛。可是一股腥甜顺着气流涌上来,他不得不捂住嘴再次剧烈的咳嗽着!
“安格!安格!”
这一次,夏荷依和对方的距离不过十厘米,她眼睁睁地看着安格捂住嘴的指缝间喷出血沫来,沿着指间缓缓流下,一片,一大片……
安格!!!!!!!!!!!!!!!!!!
。
第47章 伴君一路终须别(一)
残酷的真实终于浮出水面。
安格的身体状况正在急速恶化,虽然之前白望采取的补救措施起到了一定作用,但也只是暂时延缓了循环系统的衰竭而已。而今,感染和出血已固守在那具躯体上,金石难医,回天无力,安格,只剩下不到3个月的生命了。
当夏荷依在主任办公室里听到这个解释的时候,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她身上还有斑驳的血迹,星星点点如同洒落的樱瓣。她固执着不肯去换衣服,而是守在白望门前,只求一个解释。
极端的沉默像被压缩的空气,让人喘口气也觉得困难。最后还是龙天打破了静默。
“这么说来,主任您其实早就知道这个情况了?”
白望默然片刻后,点点头说是。
“不仅我知道,安格也已经知道了。”
“为什么要告诉他?”龙天吃惊地反问道。
“他那么机灵,怎么可能瞒得住?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得知这个情况了。”
一个月前?岂不是安格突然改变的开始?
这时候夏荷依突然抬起头来,沙哑着声音问:“是不是我值夜班的那个晚上?第二天安格宣称我擅离职守,要赶我离开?”
白望凝视着荷依,缓缓点头:“你应该高兴才对。他是不想让自己在乎的人受伤,才决意赶你走的。”
夏荷依眼睛红红的,瞳孔上像罩了一层水晶一样璨亮。
“我应该高兴吗?与其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赶走,我反而期待在知道真相后做更多对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
夏荷依混乱地低下头去,眼光落在衣襟斑驳的血痕上。
“连你们这些精英都束手无措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现在好恨自己没有成为医生,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甚至没有办法让他多活一天……”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白望抬高头凝视着她那张沮丧绝望的脸。
他是为了你才变回来的啊。
“那就多陪陪他吧。”
白望终于站了起来,用主任才有的语气举重若轻地命令着:“安格已经改为一级护理了。我需要找人24小时不间断护理。夏护士,没事儿的话就留在病房里给他讲讲床边故事吧,找点复杂的,比如一千零一夜,让他听完这个急着听下一个……”
在两人复杂而又惊讶的目光中,白望继续道:“别看安格已经17岁了,其实相当孩子气。他以前住院的时候就总是抱怨自己太孤单,没有人陪……他是那么怕寂寞的人,希望通过一切手段引起别人的注意……”
画面排山倒海般袭来——小安格在病房里绕着圈数地砖的时候,小安格一个人在阳台上吹泡泡的时候,小安格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妈妈什么时候来看我的时候……
白望定了定神,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继续命令道:“所以,在他等死的时候,就由你们去告诉他,其实他并不孤独。”
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静静离去的。
白望悄悄来到安格的病房,抄着手靠在墙上,无声地注视着那个被管子淹没的身影。
可惜啊,那么漂亮的面孔压在氧气罩下面,都有些变形了。
此刻安格已经醒了,只是高热和贫血造成迟钝,要等一会儿才能弄明白对面站的人是谁。
“大家……都知道了?”
白望点点头。
安格举目望天,过了一会儿才自嘲说:“可惜啊,本来我演得正高兴呢……”
明明还面带笑容,眼睛却渐渐压上了红圈。
想一直以善良的安格演下去,大家都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然后他会悄悄的一个人离开,不去打搅别人的美梦。大家发现他不见了,也只是以为哈利波特穿上了隐形衣,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他用这个美好得像童话一样的故事安慰自己,并从中寻找到坚持下去的勇气。
“对不起。我采取的新疗法也失败了。”
对面传来的沉痛嗓音让安格的心一瞬间揪成一团,而后,解脱了,从此以后都解脱了。
他不再期盼天上掉下个神仙来点石成金,也不抱希望于现代医学可以攻破顽疾。他只想好好享受生命的最后这一段历程,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该了的事儿,都了了。
“望爷,我接受你的道歉,却不为刚才的理由。”
安格尽量简短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他现在说话已经很吃力了。
有一件事情,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说了——
“你……其实是喜欢我妈妈的吧?”
白望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浑身都失去知觉了,他缓缓抬起头正视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了神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安格喘了一会儿气,才终于缓过劲儿来。
“在我决定变坏的时候。”
那个时候?白望大吃一惊的同时又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时候。
白望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感到无地自容。这一下一切谜底都揭穿了,安格对自己的不满,对世间的怨恨,对人性的失望……真没想到,在那个年轻的躯体上竟然经历了这么多。
而一心想帮助他的自己,竟然是罪魁祸首。
“对不起……”他艰难地道着歉,忽然又抬起头来,恳切地表白着,“不过,请把你所有的愤怒都冲着我来吧,她是无辜的……她……什么也不知道。”
安格笑着,喘着,挂着小眼泪的眼睛看上去晶莹剔透。他闭上眼睛,缓缓道:“是啊,你做了那么多,却什么也不说。望爷,我以前怨恨你,现在却觉得你是条汉子。”
白望不想他居然这么说,终于忍不住说:“为什么?”
“因为,我也同你一般,喜欢上了一个人,却自知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想要恋爱——水波纹下的少年有着一张孤寂又忧伤的面孔,没有结果的爱情让所有的心变得软弱而不堪一击。
白望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问:“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安格缓缓摇头:“不要。她是我的秘密。”
“为什么不告诉她?”
安格笑了起来。“望爷你恋爱得分太低,会不及格的……”
“下定决心赶她走的时候,你一定痛彻心扉吧?”
安格好半天才弄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眼中的惊讶渐渐浓郁起来。“你看出来了?”
白望点点头,晃动着自己的两个手指。“互相抓住对方的小尾巴,让我感觉比较踏实。”
安格哭笑不得:“我可是重病号啊……”
不过,这就是白望神奇的地方,他总是能在任何一个战场轻易占取主动,并让监视仪上的线条像被魔杖轻抚过一样变得十分规律。
白望看看监视仪,终于走过去俯下身,用一个近乎拥抱的动作把安格圈在怀中,并请求着“我可以抱抱你吗”。安格抵抗无效,只能特勉强特别扭地说随便。
安格,再过半年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参加国际救援队了。我没有家庭,也没有负担,去干那份活儿最合适不过……
你舍得离开这儿?
以前会舍不得,因为这里有牵挂我的人和事。可是现在我想通了,那里有很多孤苦的小孩子需要我去照顾,我虽然没有孩子,却希望为他们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
以后你这个房间里会长期有人,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一起敞开心胸,就像今天这样。
所以有些话我一定要当面说清楚——
安格,我一直把你视同己出。
却不是因为那个人。
只是因为你。
你就是我的儿子。
“啪”的一声响。吴子桐把一张A4纸拍在了妇产科主任的办公桌上。
“这是我的请假条,我想脱产半年。”
主任为难地看着她,双手不安的互搓着:“子桐,之前我也向你口头表达过科里的意思。你所带领的科研团队正在攻坚阶段,一旦成功,取得的成就将举世瞩目。可是在这个方向上有数不尽的团队在争分夺秒,万一让别人先出了成果,你近十年的努力都会泡汤。而且,科里已经内定提拔你为副主任,报告我都交院里了,这时候你说休长假,的确不太合适……”
吴子桐双手撑住桌面,目光咄咄地看着主任,咬着牙关说:“主任,我已经向您清楚的表明过我家里的情况。”
“我知道啊。可是你儿子不就在这儿住院吗?我建议你啊,还是照常上班,不忙的时候就过去瞧瞧。真有个啥的请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是不行……”
“可是我的儿子不能再等了!”
吴子桐一扫平日里温婉柔和的模样,像个母狮子一样发怒着,红红的眼睛像是要把谁吃掉。
“如果我不是从事这份职业,我本来有很多的时间可以陪他的,可是我没有……如果我不是从事这份职业,我的儿子他根本就不会得这个病,可是他已经得了……现在,他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你却还在跟我讲什么狗屁事业、职业、前途。我宁愿这些统统都不要,只要我的儿子能长命百岁!”
吴子桐低下头,用目光逼视着对面的人,她的直接领导。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开除我吧。让我那卑鄙的自私和可笑的尊严,统统给我的儿子殉葬。”
。
第48章 伴君一路终须别(二)
至此以后,安格的病房里就有了两位常客。
吴子桐和夏荷依轮流交接班,保证安格身边24小时有人。同事们取笑荷依都快成了安格的家属了,而她也只是沉默着不解释。
她没有办法去告诉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成为安格的家人原本就是她毕生的追求,以及最无奈的空中楼阁。
在安格最后的岁月里,夏荷依的记忆总是一段一段的。时间总是线性的,为什么回忆就一定是片断呢?她很想把这些珍贵的记忆串成一根线,但是不能够,这些记忆总是以安格的昏迷开始,再由安格的清醒结束。
安格的身体真的是无可挽留的衰弱下去。他不停的低热,然后高烧,神昏谵语。出血,说着说着话突然就会咳出一口血来,然后自己若无其事的擦去。他可能在任何一个没有预兆的情况下陷入昏迷或者昏睡中,或者是给他读书的时候,或者是愉快聊天的时候……
安格不知道自己又一次昏睡,这种昏迷是短暂的,患者自身往往完全没有意识。所以他会在下一刻清醒的时候笑着说咦你的故事怎么不讲了,我还没有听够呢……主任说这种昏迷和昏睡会随时病情的恶化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夏荷依不知道哪一次他睡过去后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每次她都坐着不动,静静的等待着他再一次的清醒。
就好像安格的生命从来没有间断过,就好像夏荷依从来都没有害怕过。
安格很喜欢听夏荷依讲学校里的故事。他生活里1/3的时光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另1/3的时光是在家里度过的。安格一直很想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还有很多很多的同学,这些同学都是他的朋友。如果这些事情都不能变为现实的话他喜欢听荷依讲,然后在把自己代入到对方的故事中感觉那种幸福。
好在两个人上的中学是同一个,很容易产生共鸣。所以在荷依讲着某位老师的趣闻时,他会忽然大叫着我知道我知道然后把这个故事继续下去。之后两个人会心一笑,就好像他们还站在那片土地上。
安格的笑容是那种淡淡的,很幸福的笑容。他大概没有力气笑得更加开心,不过没有关系,这样就好了,荷依知道安格是幸福的,至少,他让自己显得很幸福。
有时候,他就会带着这样淡淡的微笑陷入又一轮的高烧或者昏迷中,那个笑容会一直凝固在他的脸上,好像最后的诀别。然后夏荷依的记忆就会突然的崩断,她完全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医护人员的职责,忘记去叫医生,忘了看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可能散大的瞳孔……她只是静静的坐着,等待着,等待着他再醒过来……好像不这样做,他就可能真的醒不过来了一样。
夏荷依像一个守护着自己鸟巢的母鸟一般,静静的等待着安格最后的诀别。
“夏荷依。”
“嗯。”
“我爸爸好看吗?”
“嗯。很温柔的人,每次来都给大家带好多好吃的。”
“那我的妈妈呢?好看吗?”
“当然……很美丽的女性。”
安格微微偏过头,望着窗外明显明亮的世界,满眼都是向往。
“那你说——”
“如果爸爸和妈妈再生一个小妹妹,是不是也会很好看?”
荷依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以吴教授的年龄来说可能有些困难。不过用点排卵药的话说不定也能怀上。实在不行就像上次那样用人工受精……”
荷依忽然醒悟过来,她望着安格,哑口无言。
安格依然微笑着,表情却有些伤感:“是的,我想起我那个尚未出生的小妹妹了。”
“如果她能活下来,我的家一定不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会如此难过。”
夏荷依很想过去抱抱他,可是她不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着书皮,用僵硬的声音回答说:“就算她离开了,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们。”
安格吃惊地回过头来:“你说她在天上看着?你相信有灵魂的存在?”
“我相信啊。”荷依一板一眼地补充道,“特别是亲人间的羁绊,我相信它一定是存在的。如果我死了以后,听见亲人们的呼唤,我一定会回去看看的。”
“你要是真回来了,会不会发生电磁场絮乱等等非自然现象啊?”安格胡乱开着玩笑,并没有当真。
荷依却很认真想了想。“不,我会变成他们熟悉的东西。只要我招招手,他们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该不会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吧。”
“有。我曾经无数次的畅想过死后的世界。而那个时候,我并不认为他们会真的呼唤我。”
荷依低下头去,在书页上胡乱翻找着,似乎想找一个适当的话题替掉现在的沉闷。
在她的注意力忽视掉的地方,安格正看着她,温柔,而又怜惜地看着。
“如果你呼唤我,我会回来的。”他诚恳地这样说道。
荷依迅速抬起眼睛,而这一次,安格没有避讳,而是直直地看着她,唇边隐约笑容。
“你也知道,我是烂好人一个……”
原来是哄着人玩啊。荷依撇撇嘴,故意顺着他的话混下去。“那我怎么鉴定你真的回来了?”
“我会发出像老鼠一样的吱吱声。”
“我估计你还没到门口就能收获拖鞋一堆。”
“那就喵喵叫好了,小猫总没人讨厌吧?”
“你忘了医院里禁止养宠物?你不想一辈子都进不了门儿吧?”
“那就发出像窗外那棵树一样的沙沙声好了,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夏荷依一本正经地回头看了一眼,又扭回来看着他。
“那你岂不是天天都要来?”
安格没有搭话。他只是淡淡的微笑着,意味深长。夏荷依虽然搞不懂他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恍惚中觉得,如果时常去摇窗外的那棵树,说不定真的会掉下安格来……
掉下好多好多的安格。
夏荷依原本以为,能够一直陪伴着安格直到终点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却不想这个时候又生出变故来。
有一天,白望忽然把荷依叫到办公室,告诉她一个事实。
四年前递交的那份申请终于可以把它变为现实了,她的骨髓配型恰好是一个山西的小男孩所需要的。
在得知可以获救后,那个得急性白血病的小孩与家人抱头痛哭。
而荷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很想哭。
当初提交申请的时候,她只为了一个目的。而今她终于可以实现愿望时,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