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艳阳的身影还历历在目,夏荷依就咂摸着不对味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古训,是真理,是照妖镜。这段时间以来龙天的出场率已经大大高过了平均值,虽然他是大好人,但是这种超越了阶级感情的星星之火还是让人心生警惕。夏荷依仔细回忆,总觉得之前那次拒绝已经够明确够直白,不可能生出歧义来,而最近这段时间自己的言行也没有任何改变,那为什么他的脑回路又出现异常了呢?
夏荷依不讨厌龙天。不仅不讨厌,甚至比别人还多一分好感。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
她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影——和龙天的异常对称出现的,就是安格这个千年妖孽。
一想到这里,她就再也坐不住了。刚放下耗材没歇口气,就直奔病房推门而入,对着病床上正无聊打着游戏机的某人开门见山道:“安格,你是不是最近又跟龙医生嚼舌根了?”
安格本来游戏正酣,闻言夸张地抬起了眉毛:“天地良心,我就算跟龙天亲密点吧,但是完全没有要成为他男朋友的愿望,你师太了。。。”
荷依根本没有要笑的意思,反而紧紧盯住安格的眼睛:“你别企图瞒着我。有些事情我感觉得到。”
安格放下游戏机,眉眼间一股疏懒揶揄之气:“哦?你感觉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荷依咬咬下唇,最终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他用来讨好我的手段,说真的有点窘。用刻舟求剑来形容也不为过。我们认识没多长时间,我的那些旧习他怎么可能知道?”
“或许他一直很关心你呢?”安格歪着头,笑得十分狡猾。
荷依定定地望着他:“我想,教他那些的那个人,一定不知道我已经不怕人多的地方了,反而在人群中会感到温暖,感到舒心。”
安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意识到对方已经聪明地抓住了什么,这让他感觉到一阵惊慌。
“不是我。”他沉着脸说道。
“我不相信。”荷依似乎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真的不是我。”安格苦恼地挠挠头,一瞬间使出了杀手锏,“首先我跟你认识的时间也不长,不可能知道你的那些品性。更何况如果真是我,我又何必把那些告诉龙天?”
夏荷依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然后她淡淡的笑出来,笑容里几许无奈。
“你终于承认自己是幕后推手了?”看到安格一副“糟了”的表情,荷依心中又是一痛。
“不是他”和“就是他”两个正确答案在她心中积累了双份的委屈,似乎,连胸口都憋得喘不上气来了。
只是她还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
“为什么?”
还是忍不住要问。
就像溺水的人总是期待会有一根救命稻草,荷依也期待着一个最终答案来拯救她或者埋葬她。
而安格一直看着她,眼波淡淡迷离,唇角似笑非笑。他吐字很慢,但是字字珠玑,绕着弯地把道理都说清楚了。
“我想,既然你求的东西一定得不到,不如转身,抓住手边触手可及的幸福。”
夏荷依身子摇晃了一下。
“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得不到?”
安格点点头。
“我确定。”
那一瞬间夏荷依眼中涌出大量的悲伤来,以至于她错过了对面那双渐渐红起来的眼睛。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
夏荷依很想笑出来,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
“是我想错了。”
安格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看似惭愧地低下了头。
“抱歉一直以来给你带来的困扰,我以后不会了……”
他又嗯了一声。声音模糊不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一直道歉?”
“因为我在心中已经承诺过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笑出来的,可是我……”
眼泪却扑朔朔流了下来。
这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来,带着一脸仿若天使的纯真笑容,一字一句道:“那好,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哦。之后你必须信守承诺笑给我看。”
“我知道了。”
荷依低下头,拼命眨着眼睛,想把眼中多余的泪水尽快挤出来,这样就不会再在他面前露出窘态了。而这时,他还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煽风点火着。
“加油哦。我看你的水龙头已经快关上了。”
“龙天是一个真男人,而且是个好男人,还是一个真喜欢你的好男人。”
“你跟着他,一定不会受委屈的。”
“两个人会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一分钟过去了,夏荷依终于止住了眼泪。轻理云鬓之后,她又重新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谢谢你。我想你是对的。”
“我会试着和龙医生交往,无论为了谁我都该试一次……”
“或许,能看到你所说的幸福了。”
那边又传来模糊不清的一声“嗯”,似乎有些走神的样子。然而最终他也还是笑了出来。
“就算我错了,那也是龙天不好,你不许找我的后账。”
夏荷依嗤的一声笑出来,真正的破涕为笑。
“是啊,安格是天使,天使是永远不会犯错的。”
安格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容,或许他只是想撇撇嘴——
“我可是未成年啊,法律也不能治我的罪,不是吗?”
在平静祥和的气氛中,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荷依自认可以出去见人后,挥挥手说再见,推开门的动作流畅而自然。
而安格则一直望着她离开的身影,直到那扇门真的关上后,他才露出一个比忧伤更为难过的表情。
荷依,荷依。
你知道吗?
其实我真的好羡慕你可以当面哭出来。
而我的眼泪。
你却看不到。
安格低下头去,抖着淡色无痕的唇,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滴入双手揉碎的被单中,印染出淡蓝的泪海。
龙天和夏荷依开始交往的消息不胫而走,男医生们痛心,女护士们忧伤,只有好事患者奔走相告——血液科终于出了一对金童玉女嘿!
龙天的笑容都快裂到后脑勺了,以前是高露洁广告,现在整个一龋齿类,就连后槽牙都闪上了银白色的光芒。
“啥也别说了!KTV庆祝吧!不然我无法抒发我澎湃荡漾的情操。”
龙天毕竟是纯理科生,必须原谅他漏洞百出的语法错误。龙天还是实践派,具体表现就在不顾一切的拉来安格和夏荷依歌场作伴。
等龙天架好立麦后,安格淡定地递给荷依两团医用棉花。荷依没明白,正说着“我不需要这个东西”,前方某人忽然炸雷般高歌起来,夏荷依一哆嗦,连忙抢过棉花塞进耳朵。
这三人中荷依不爱唱,安格不屑唱,龙天顺应天意的成了麦霸,把着麦克风唱得那叫一个煽情。只害了身后两人苦不堪言,连互拥取暖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默默忍受噪音的折磨。过了两首歌安格终于忍不住了,仰天长啸“我来给师姐点首歌吧”,霸着电脑一口气点了五首歌,才终于把龙天换了回来。
夏荷依唱歌技巧实在一般,但好在嗓音质朴,稍带沙哑,听起来别有一番雨中风情。龙天听着听着又醉了,正要上去合唱一把,忽然被安格摁在了沙发上。
“是男人的还是喝酒吧。”
说罢砰的一声打开一瓶嘉士伯,大有放倒对方先奸后杀的趋势和企图。
龙天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更何况他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自身诉求,没过多会儿就被灌成了一滩烂泥,只能搂着安格的肩膀摇晃:“安格,你真是天使啊。是你把女神送到我身边的,我应该感谢你啊……”
这一次安格出乎意料地没有毒舌,而是咯咯笑着,仿佛他也已经醉了。
“你还真要好好谢谢我,顺道把你夫人的那一份也孝敬了吧。”
龙天孝敬的方式就是连干三杯,之后又被安格毫不手软地灌了三杯,基本上今晚已经没有拿起麦克风的可能性了。
荷依不过唱了两首歌,一回头看见战场惨烈,有人貌似已壮烈牺牲,连忙放下话筒过来救场,却被安格花言巧语加坑蒙拐骗也灌了两杯,眼瞧着地面不怎么平,连忙找地方靠住。
而她身下一只手飞快地抽了回去,荷依恍惚中想,大概是压着安格了。
“躲什么?不就是碰了一下手臂嘛……”荷依酒后失控,由着性子说,“等你老了以后,我还要给你净身,给你擦洗,给你喂饭,给你讲防止老年痴呆的小故事,我都会做的……”
那些话荷依一直是对自己说的,此刻不小心说了出来,自己也完全没有意识到。音箱里依然传来安格为她点的歌: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然后,她就听见耳边一个很近很近的声音合着很远很远的乐声响起。
“等你和龙天结婚后,一定不要忘了我这个媒人哦。”
“哦……”
“答应啊。一定一定不可以忘记我,不要忘记我为你所做的一切。”
“嗯……不忘……”
“说清楚一点啊。来,跟着我一句一句地说——”
“我不会忘记安格的。”
“我不会忘记安格的。”
“我会永远让他活在心中。”
“我会永远让他活在心中。”
“谁反悔了谁就是小乌龟。”
“谁反悔了谁就是秃尾巴鸡……”
耳边一直有个小猫呼噜呼噜的拼命撒着娇,荷依顺势接了下去,瞬间忘得一干二净。而对方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甚至说“我也唱首歌吧,提前预祝你们百年好合,幸福安泰。”
安格终于挪到电脑前,点了一首陶喆的《明天我要嫁给你》,欢快的音乐重新响起在包厢里。
只是等他一曲歌终,沙发上的两人彻底睡得死死的,龙天甚至打起了鼾。
屏幕上变幻的色块映在安格的脸上,留下落寞的错感。他不满地撇撇嘴:“难得我兴致高涨唱了一首,你们俩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太不厚道了……”
浑然不觉这两个人都是被谁灌倒的。
既然谁也不可能醒过来,那唯一清醒的人就可以当麦霸了。安格回到点歌台,幽暗的光芒下,他的面孔如水面飘过的蓝莲花。
“那好吧。就唱那一首吧。唯一的一次。”
当舒缓忧伤地口琴声响起来的时候,安格缓缓举起了话筒。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
快乐起来的理由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眼中,终至莹然。
。
第46章 情深不寿若为尘(五)
安格的爸爸来了。
连同吴子桐和安格一起出现,就连主任办公室都有种金碧辉煌的感觉。
年近知天命的安沛看上去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特别谦和,特别有礼,脸上总是带着让人顿生好感的微笑,而眼睛里却蕴含着平和的睿智之光。
白望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种惺惺相惜的认知。
而并非,意料当中的嫉妒,羡慕,亦或者恨。
四个人一直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感觉就好像痊愈病人返院感谢医护人员一样,毛玻璃门上映着不断鞠躬的身影。半小时后,白望送三人出来。
“按说安格现在的情况是不太适合离院出游的,但既然随行有医务人员吴教授,安格又请求得如此迫切,那我就破例一次吧。早去早回。”
竟然是放安格出去?
夏荷依从护士站里探了一下头,看见安格正微笑着跟白望说谢谢。他最近的精神状态着实不错,是不是白望的新疗法起作用了?荷依心中回荡着浅浅的幸福,就连手上的活儿也有了绣花般的艺术感。
“白主任再见,美小护们再见。”
安格被父母亲联手推着轮椅,美得都快冒泡泡了,路过护士站的时候还不忘派送飞吻。夏荷依望向吴子桐建议说“要不要我也跟去,多个人照应”,而安格却立刻叫嚷开了。
“不行不行,我要去的地方是个秘密,要是被夏护士知道就糗大了。”
夏荷依故意摆出一副职业化的表情:“安格,你进入病房的时候似乎签过告知协议了。病人不可私自离院,就算许可外出也要告知去处和回来的时间。”
安格夸张地掀了一下眉:“小护士开始给我背病人守则了。妈妈,这是不是故意挑衅你的权威性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
看来是确定不用自己跟去。荷依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这时,龙天拿着一摞检查单正急匆匆往回走,看见安格换过了常服,不由一怔。
“你要出去?”
吴子桐接过来解释道:“是啊,我和他爸爸打算带安格出去散散风。”
龙天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
一见龙天表情有变,安格立刻接茬儿解释“是望爷亲自同意的”,父母两人随即附和。
“如果是主任同意的话……”龙天看了看安格,忽然又忍不住说,“要不然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这样多个人照应,总会好些。”
不过这个善意也被婉言谢绝了。安格想去的那个地方,不想任何人知道。
告别龙天后,三人来到楼梯口等电梯。安沛由衷地感慨道:“儿子,这个医院的医生、护士真是不错啊,责任心这么强,对你也很照顾。”
安格抬起头,看着电梯上方不断改变的数字,微笑道:“是啊。在我的身边,围绕着一群小天使呢。”
龙天目送着三人离开后,又怔在原地半晌,这才急匆匆赶回病房,直奔主任办公室而去。
“白主任,是您同意安格离院的?”
白望正站在窗台前抽烟,闻言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我。”
“可是您看过安格的检查单了吗?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往外走!”
“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还……”
可惜龙天看不见白望的脸,否则一定会奇怪为何那张坚毅的面孔上会出现悲悯的眼神。白望注视着楼下出现的那三个小小的人影,眼神随着烟雾渐渐涣散开。
“一开始我也不同意。可是安沛的一句话打动了我。”
“他说,也不知道安格还能不能出院,所以,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吧。”
龙天吃惊地望着那道背影,指间的检查单无助地洒落一地。
“主任,连您也认为,安格已经出不去了吗……”
下午。4:50。
夏荷依不明白为什么早上高高兴兴还飞吻着离开的人,下午却昏迷着被人送回来。当她接到电话说有重病人马上来赶快准备抢救的时候警铃还只是一级准备的状态,反正这种紧急情报每天都会闹几次,操作都已经成为常规了。而当她看见几个医护人员推着平车心急火燎跑进来,而平车上躺着的昏迷人员是安格的时候,她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
“还怔着干什么?快换床!”
不知是谁大力推了她一下,她才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奔出护士站,和大家一起把安格抬回病床。夏荷依着实有些被吓住了,竟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能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病床上的他。
你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头顶上有草屑,脚底下有湿泥?
你去了很远的地方吗?会不会耽误你的抢救?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时路颠簸而漫长?
你为它耗竭了心力和体力,这真的值得吗?
不知是不是由于来回搬动的缘故,安格忽然蜷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荷依第一个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过去一把扶住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拍背。而这时,她听见安格“哇”的一声,什么液体溅上自己的脊背,周围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为什么你们全愣住了?
荷依反手在自己背上摸了一把,摸下满把的血来。
“快!15床咯血了!赶快组织抢救!”
周围的人立刻又忙乱起来,只有荷依和安格一起怔怔地看着她手指尖上的血,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安格像揣着一个破风箱般拼命喘着气,睫毛不住地颤抖着,终于慢慢抬起眼睛望向荷依。尽管,他心中有多么不想让她亲眼看见这一幕,却又止不住想要庆幸还好她在——
陪着他度过这最艰难的一程。
“对不起……弄脏你漂亮的手指了……”
安格习惯性的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