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几乎能听见所有同事心中都发出小小的尖叫声。
“那他入院后归在哪一组?”
“搁在我组里。”
龙天听见自己心中一声小小的尖叫。
那个时候,他还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心中也在发出哀嚎。他只是如同久经沙场的战士一样,对未知的将来发出“一级危险”的直觉信号。而那个时候,他并没注意到身边那人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来,近乎含着泪的,露出感激的微笑。
终于又要见到他了吗?
事隔四年以后。
虽然当初因为一分之差名落孙山,但还是固执地调剂到护本科,只为完成一个心愿。而在这四年里,虽然再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却依然通过各种方式了解着他的情况,他的健康。虽然这四年里彼此的世界没有交集,但又有千丝万缕的线连在中间,就好像,她从未离开。
时间越靠近下午,荷依就越不淡定,到最后竟然变成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了。于是她跟护士长请了个假,出去独自看了一场电影,才堪堪把时间磨过了2点。当她磨磨蹭蹭回到血液科的时候,不知是错觉还是怎样,她觉得血液科忽然变得朝气勃勃的,每个人都很忙碌……
难道是上级要来检查?
荷依连忙抓了一个人问情况,而那人对着病室嘟嘟嘴,表情夸张声音却小:“血液科自接客以来最难缠的一个客人已经到了,为了能让他一个人满意,我们还不得不做出工作繁忙的假象,以免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说罢很不满地撇撇嘴,而夏荷依却因为她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已经来了吗?
心脏上像生出了一圈小绒毛一样软软的,痒痒的,想要赶快奔过去看看,却又因为陌生的胆怯而止步不前。荷依抓起桌子上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了一瓶,正慌乱着不知该如何过去打个招呼,忽然听见旁边有个护士惊呼自己不小心把温度计落在那屋了,荷依心中一动,连忙扯过一个托盘来,胡乱放了一些温度计和测糖仪。“我正好要去忙,顺道把温度计取回来吧。”自告奋勇地走向那个特别病房。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鼓足勇气推开门,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病人似乎出去了。
搞得跟空袭警报似的,原来是空城计啊……
心中虽然忍不住涌起一阵失落,却又因为当事人不在场而升起小小的窃喜。荷依大方的走进去,假装寻找温度计的时候,眼睛却在搜寻着他带来的东西。这种感觉好像小偷啊,可是,可是……
啊,他居然自己带了这么大一个靠枕,奢侈……
居然还在吃零食,要不要学彼得番不想长大啊……
马克杯里种花草,小材大用……
这本书叫什么名字,我记一下……
不知不觉心情就雀跃起来。明明那个人不在,却仿佛他就在旁边笑眯眯看着自己一样,浑身充满了轻盈的感觉。想要跳舞,想要唱歌,想要用手指抚触他的每一件私物……只为听见指尖的心跳声。当荷依带着怀恋的微笑轻巧地原地旋转180度后,正好对上了门口处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夏荷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呃……好尴尬……
感觉皮肤都快裂开了……
而安格就那么随意靠着墙,带着一脸的似笑非笑欣赏着夏荷依的窘迫。四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想当年也就是平视这样的高度,现在却明显高出了一个头。可是他依然很瘦,瘦到整个脸都是小小的,下颌尖尖的。他的皮肤很白,但比起光华圆润的莹白,那种颜色更接近吸血鬼似的苍白。在几乎半透明的白底上勾画着浓色的眉眼,越发显得幽深玄密,望不见底。而笔直的鼻梁下面是两片淡色到没有血色的嘴唇,不知是不是角度问题看过去异常丰满……
荷依以前就知道安格生得极好,却没想到他还能好到这个程度。
如果说以前的他还只是一只刚出蛋壳毛绒绒很可爱的萌系小鸭,而现在就已经完全成长为绝色的白天鹅——他看上去是如此的精致完美,宛若白玫瑰般悄悄绽放。
“这里不是练舞场,护士姐姐你走错地方了吧。”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语气中充满了揶揄。
咳咳。夏荷依也终于纠正了脸上僵硬的表情,只是面颊却腾腾烧灼了起来。“小美说她把温度计落这屋了,让我过来找找。”
安格微微偏了一下头,眼中嘲味更浓。“她为什么自己不来拿?”
“她……忙得脱不开身,所以让我帮一下忙……”
哦……安格做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她是忙着在护士台唠嗑,所以把你支来了吗?”
荷依只得闭上了嘴巴。
他的犀利一点没变。不,他比以前更犀利了。
安格直起身子,几步就从荷依身边擦身而过,从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温度计来,冷冷地递给荷依:“你们工作也细致一点好吧,今天丢个温度计,明天丢个治疗包,改天再把病人弄丢了,是不是就功德圆满了?护士的工作信条勤、慎、谨、护,你们做好哪一条了?”
声音虽然不大,口气却着实咄咄逼人。这孩子从小长在这家医院,背起工作守条来比护士还顺。荷依心中沮丧之极,也不好再搞什么久别重逢的戏码,只得低着头红着脸,双手去接温度计。但那东西非常细小,荷依又低着头没仔细看,结果一不小心就摸到了他的手腕上。
荷依还奇怪了一下:这是什么部位?
一个声音从头顶无比嘲讽地响起:“你到底还要摸多久?”
荷依抬起眼睛飞快的一扫,顿时羞赧得连眼睑都红了。她一把抢过对方手中的温度计,也来不及说抱歉,端起托盘就跑出了屋。
护士站里的小姑娘们正激烈地讨论着要不要进去解救荷依,见她终于出来了,连忙围上去齐声慰问。夏荷依摇摇头,默不作声地把温度计归还护士站,旁边的人已经讨论开了。
“瞧瞧,连脾气最好的荷依出来都不会笑了。这臭小子讽刺人的段位又升了。”
“都是你的错啦,为什么要把温度计落在他房间里啊?而且自己不去拿,就知道把麻烦推给别人。”
“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啊。他不是说去剪头发吗?”
“剪头发?住个院而已,剪什么头发?又不是要去参加外事出访。”
“谁敢问啊……他来护士站转了一圈,看了看墙上的值班表,忽然就说要去剪头发。我们当然都巴不得他赶快走了。”
夏荷依心中一动,抬头也看了看墙上的值班表。一股像酸杏儿一样又酸又涩,又甜又香的情绪慢慢升了起来,她忘记了那个人刚刚带给她的难堪,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来。
病房内,安格盘腿坐在床上,也一直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
“哈。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她,还真是吓我一跳呢。”
安格摩挲着自己的指肚,嘲讽之意渐浓。
“不过才四年,皮肤就粗糙成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小姑娘。消毒水用多了吧。”
他露出小狗一样的表情,还耸着鼻子闻了闻,立刻跟甩什么脏东西似地用力甩了甩手。
“啊啊啊,好像把难闻的气味留在我手上了,真烦人啊……”
就算努力想要做出无视,但安格还是望着窗户发起了呆——
已经……过去四年了吗?
。
第30章 苔绿雾深奔孤狼(四)
安格入院第二天,全科大查房。
病房里最值得一看的风景就在此刻——由主任带队,一屋子浩浩荡荡的白大褂穿行于各个病房中,到哪个病房就引起交通大堵塞。主任是铁了心的摆谱,脸上的寒霜挂着有三尺厚,从医生到病人无不惶恐。可龙天不一样,他实在太爱大查房了,那种从气势上就可以压倒一切,仿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感觉给了他极大的信心。所以不管周围多挤,他都凭借身形优势在主任身边占领一席之地,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只有通过岁月才会积淀的经验。白望偶尔从另一侧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唇角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大部队来到安格病房前,医生们立刻自觉成扇形打开,都杵在门口不动。龙天正奇怪间,主任已经发觉异常,回过头来冷光一扫,低声呵斥道:“怎么?他还能吃了你们不成?一个二个没出息!”
白望举目望天,似乎没看到这一幕。
龙天奇怪极了。屋子里的少年昨天见过,没觉得可怕到洪水猛兽的程度啊。这些医生总是和病人打交道,什么样难缠的人没见过?为什么独独怕他?正思索间,忽然主任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吩咐了一句“准备汇报”,就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龙天第二次见安格。就算是同性……也会觉得他漂亮得过于完美了。
龙天是纯理科生,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一个人长得好看,但如果长得像安格那样,大概就是极致了。他曾经强烈的怀疑过安格的存在性,因为哲学家说,一个人如果对一个事物的真实性产生疑问,就会用虚幻的符号去代替它。在龙天的记忆里是一个虚幻的符号,一个虚幻而完美的符号,一个有着《指环王》中精灵般娟秀面貌的符号……于是,脑子里开过一条隆隆的列车,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龙天!汇报病人情况!”
几乎是喝令般的声音,让龙天终于从卧轨的状态飞身跳起。
额头正中的方向似乎有一道阴冷、嘲讽、审视的视线看过来,一转眼就消失了。龙天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安格,17岁,男性,昨日下午14:45分入院……”龙天定了定神,如数家珍一般背起了安格的病情情况。
病历汇报完毕后,主任那始终耷拉着的脸皮终于有恢复弹性的趋势,他甚至对着安格笑了笑:“安格,又见面了。”
盘腿坐在床上的安格微微抬起头,目光清澈,笑容美好,看上去比健康人他妈的还要健康。他轻轻一笑,眼睛眯了起来。“主任好。主任您越来越威严了,旁边的小弟们都自动退居三舍,看得安格好生羡慕啊。”
这句话是恭维话吧?看他一副牲畜无害的表情应该是吧?可是为什么主任笑着笑着,忽然转过头来冷电一扫,一副“回头我要你们好看”的表情?
龙天这才发现,除了自己和白望一左一右紧紧跟着主任外,旁边自动画出一米空白区,医生们宁愿在门口挤做一团,也不愿意往前多走两步。龙天不想自己处在这么风头浪尖的位置,正想悄悄溜在后面,忽然听闻主任又开口了。
“安格,说真的,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了。”主任故意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也是。可是我拜托你给我一个痛快你又不干,好小气。”安格撇撇嘴。
“你别给我找麻烦就好了,害我只敢把你排在空病房里。”主任轻轻的叹息着,“好好呆着,这次手术一定会成功。”
“切~每次你都这么说。”安格突然笑了,笑得整张脸如同美玉一般白璧无瑕。
“好了好了,入院以后先安排一个全面检查,过两天就安排你手术。”主任不禁也微微笑着。
“这次谁管我的治疗啊,我不要上次的孙医生,他好老是发疯一般的凶我,搞得我好害怕。”安格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食指一伸,毫不客气地指向科里著名的好好医生——孙谨祥。
孙医生的脸立刻通红一片,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很快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连孙医生也会发火?龙天不禁怀疑起安格说话的真实程度,或者,孙医生可能具有的两面性。
“你的治疗,将由我亲自负责。”
白望刚一开口,一股强大的气场就压倒性地席卷了整个病房。虽然是早就预定好的事情,但龙天也能感觉到所有的医生都暗自舒了一口气。
能摊上正教授级的医生亲自管床,应是莫大的荣幸了吧。可是安格依然只是轻轻笑着,一副还不满足的无耻模样。
“虽然很荣幸,但白主任应该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吧,也不可能24小时跟在我身边,这样的话我的很多诉求可能还是无法及时满足……”
龙天的嘴巴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O”的形状——24小时?就算住院医也不可能24小时跟着你啊,更何况是白望这样的大腕儿……
而主任此刻却完全丧失了原则,坚持把烂人也当亲人对待:“白主任只是负责制定治疗方案,跑腿的事儿自然交给跑腿的人干了……”说罢,他转过头来,龙天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果然。
“龙天,就你好了,今后由你跟着白教授,负责安格的治疗。”
主任查房结束后,大家都不禁松了松筋骨。血液科主任是全院出了名的严厉,很多轮转的住院医生都在这个科里栽过跟头。所以只要有主任在,大家都仿佛上紧了发条般诚惶诚恐。可不,今天一场大查房下来,不异于高强度的体力活动,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倦怠。
只有龙天还神采奕奕。
所谓嫩头青,要从各个方面来体现。
主任一走,孙谨祥医生也埋着头快步离开。龙天发挥死缠烂打的精神冲过去正要问问安格的情况,但孙医生一听他的问题,本来就黑得乌云满布的脸上顿时电闪雷鸣。
“不要问我安格的事情!永远都不要问我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要不是龙天及时松手,孙医生一定会怒起拍案,断袖离开。
要不要这么激动啊……现在管他的人可是小生我啊……
茫然间,其他几个医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好意说:“跟着白主任学吧,好机会,要抓住。”
啊……终于听到些好听的话了。
“给你一个忠告。除了小心主任,更要小心安格。”
大家那畏忌莫深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龙天更加好奇了:“不就是一个17岁的孩子吗?为什么大家都怕他?”
“孙医生都栽过。你想想难度吧。”
医生说话讲究深奥,一切点到为止。
所以龙天依然如坠云端。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畏忌他呢?十七岁的孩子,就算犯错——又能过分到哪里去?
龙天不断的安慰自己。再怎么,那么漂亮的少年,主任又明摆着偏爱,应该是个不错的孩子。凭自己如此开朗的性格和打不死的小强精神,一定能攻克这座碉堡,让他哀哀怨怨的进院来,高高兴兴离院去,再见面时,就该痛哭流涕地喊救命恩人了。
一想到这儿,龙天又觉得信心十足起来。他把病历夹归还护士站的时候,还特地拿出安格的那一份问:“谁是安格的责任护士?我要下长期医嘱。”
这时,一张素白的护理记录单递到他面前,同时有仙乐般的声音飘了过来。
“龙医生,以后就要仰仗你的照顾了。”
时间忽然有了质感,像微微的风拂过面颊。龙天对着那张仿若月光般皎洁的笑脸,恍惚中觉得——照顾安格,或许是这世界上最最幸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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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苔绿雾深奔孤狼(五)
白望、龙天、夏荷依——比技术和能力的话,那绝对是特种小分队级别的,拿下个把脾气古怪的小屁孩,完全不在话下。
所以,当龙天再次站在安格床前的时候,他可谓信心十足,笑容满满,就差脸上标几个大字——“我骄傲”——诸如此类自信过头的话。
“安格,今天觉得怎么样?”
笑容这个东西,好比篮球,一个人抛出去,要有另一个接住才有意义。而现在龙天面临的问题是,他的笑容抛出去了,篮球吧唧一声落了地,连声响都没有。
安格扭头看着窗外,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说话。
也许在想什么事情吧。龙天怀着一颗“换位思考”的医者仁心走到床的另一侧,想与他正面交流,可是当他转过身后,却发现自己落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完美之极。
却没有一点生命的感觉。
一潭死水。
龙天心中一紧,连忙摇晃他:“安格,安格,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漆黑的眉毛皱了起来。
“你干嘛?”
“你……你刚才……”龙天很想用一个科学的词语来形容他刚才的灵魂出壳,但发现这种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