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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雏凤啼落梧桐影(五)
“啊!”
安格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他想起来许久没看锅,大概米粥都熬成米锅巴了。
“糟糟糟糟糟!”
安格连忙回到厨房,一边关火一边揭锅盖,还把手烫了一下。正手忙脚乱间,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喂?爸爸。什么,你在广州机场?你不是刚飞过去吗?怎么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安格,你赶快打的去医院一趟!你妈妈先兆流产,正大出血,在医院抢救!”
什么???!!!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你先去医院陪一下妈妈,我再有两个小时就到!”
电话一下子就断掉了,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反应。在爸爸心中当然是妈妈更重要了,可是有谁会在乎他……
安格缓缓回转身去,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晴空,身子却整个颤抖了起来。
是报应吗……
难道是报应吗……
一个男人匆匆跑进住院楼,正要上电梯,忽然发现了什么,他惊讶地转身又回到入口处,在靠墙一排休息椅上,捡到了没精打采的儿子。
“安格,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少年坐在蓝色的塑料椅上一动不动,时间像橡皮筋一样拉长后,他才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望着爸爸。
男人等不及他的解释,匆忙拉过胳膊后就往电梯间里拽。等电梯开始运行上升后,男人这才转过身,眉头皱了起来。
“你见过你妈妈了吗?她怎么样?”
时间又像放慢镜头般由24帧变成了12帧。安格呆了呆,然后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五个小时前就通知你了吗?难道你……就一直在楼下坐着?”
身后的少年点点头。
“那你来医院干嘛?你就这么不想见到她?”
安格张张嘴,露出想说话的意思,喉咙里却没有声音。这时候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正好替他解了围。男人拉着他又一路来到妇科病房,打听到吴子桐在哪个病室后,正要进去,却被一股力量坠在了后面。
安格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面退,却还是不解释原因。男人心中焦急,不由分说推着他进了房门——这一次,安格终于避无可避地对上了病床上的妈妈。
明明快到夏天了,她身上却裹着大棉被,面色苍白而憔悴。昔日里珍宝般美丽光润的容颜全都消失殆尽,病床上现在只有一个虚弱的、悲伤的、失魂落魄的可怜女人……
吴子桐脸上还残留着泪水爬过的痕迹,看见墙角处默默望着自己的少年,眼泪又不禁涌了出来。她用双手摁在自己脸上,一只手上还插着输液管,一边哭一边说:“安格,我对不起你……安沛,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站在墙角处的少年身子大力晃了一下,他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安沛用尽一切办法安抚着悲痛欲绝的妻子,好容易才从她断断续续地话语中了解到事情的经过。今天早上,吴子桐照常带领全科查房,这时候有个病人家属忽然冲进来,一边咒骂医院一边就要掳袖子打人。病房里顿时乱得跟一锅粥一样。这个家属本来不是针对吴子桐来的,但出于回护同事的目的,也因为她是这个病房的负责人,于是挺身上前主持调解,结果好人当不成,反被人怨恨,那个病人家属也不知气急了还是生性暴躁,突然一脚兜在吴子桐的肚子上,她向后跌倒时又撞在了平车的边缘……人还没扶起来,白大衣的下摆处就是一片血。
那个家属开始还威胁说:你还真别吓我,我从小吓大的,哪有挨一下血流成这样的,你揣番茄酱了吧?
后来,他的声音渐渐虚弱了下去:你……你怀孕了干嘛还往前蹭啊,我……我找的人又不是你,这不添乱嘛……
此时吴子桐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一阵阵剧痛沿着骨髓窜到了头顶,疼得连眼睛都花了。无数双手垫在她的身下,无数的脚步声围绕她奔跑,而她却只能看见头顶上连成一条光带的照明灯,还有随着喘息声越来越绝望地回响。
“孩子……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在无影灯的强光下,她果真看见了一个孩子。那是一个长得很像安格的可爱女孩,留着齐耳的短发还有齐齐的刘海,眼睛像小动物一样湿润而明亮。她低声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就渐渐的淡了,淡了……
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当无影灯关上的时候,大人活了,孩子,流掉了。
说到这里,吴子桐简直泣不成声,整个人都崩溃掉了。
“我真的不应该往前站……谁都可以处理这个纠纷,只要不是我,不是我就可以了……那个孩子,我连她的心跳声都还没听到就这么失去了她……而且,而且安格还等着救命……我为什么要那么傻啊……现在该怎么办啊……”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墙角默然不语的安格忽然开口说:“这个孩子一定是预感到我们打算利用她的险恶用心,所以才不想出生了。这样也好,至少我不用背着吸她血吸她髓的罪恶感内疚一辈子。”
“安格!”
安沛厉声制止了他的话:“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个劲儿地说风凉话!刚刚脱离大出血危险的人是你妈妈!刚刚离开我们的孩子是你妹妹!就算你对这个世界有太多怨恨,也不要针对你的亲人!”
安格的身子又大力摇晃了一下,然后他无动于衷地回答说:“是吗?可是四个月的胎儿也不过是一团血肉而已。就算,它流掉了,也只是流掉了一个小肉块儿,根本无足轻重。”
“出去!”
安格没有发怒,也没有反对,他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一转身就出了病房门。只是在房门紧紧关上后,他又像立足不稳般大力摇晃了一下,不得不双手垫后靠在墙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依稀能听见哭泣声,像海的波浪,一波一波的传来。
而他就像一叶风暴中的小舟,天地旋转,随时翻船。
在一片眩晕到失神的光亮中,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将他用力地拉回了现实。
“请问吴子桐吴教授在吗?我是夏荷依,跟她约好了过来找她。”
夏荷依拿着一个手提袋,正趴在护士站的转台上询问。奇怪的是护士小姐们个个表情不善,脸色铁青,看她就像看犯人一样……这到底怎么了?她正要再问,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你找我妈干什么?”
荷依一扭头,看见安格已经来到身后不过半尺的地方,吓得差点把手中的袋子给扔了。她定了定神,这才把手提袋往前一推——
“既然你在这儿,就直接交给你好了。”
安格低头看看袋子,再抬头看看她,忽然说:“这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收?”
面对安格咄咄逼人的态度,荷依却没有生气,她往前又递了递袋子,轻声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安格,祝你生日快乐。”
啊。
难怪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竟然是自己的生日。
4月7日,这个仿佛被巫师诅咒过的日子,不仅让他终生不幸,还抢走了他的妹妹,发给那个人两张“丧子之痛”的死刑牌。
一张立决。一张死缓。
安格的视线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接过礼物的,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毛线团一样乱了套,他理不开,也无暇去理,完全不经过大脑就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你爱我吗?”
“……哈?!”
我……不过就是送一个生日礼物而已,不至于上升到这个高度吧?!
而对面的那个少年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会把我放在心里,很久很久吗?”
这种事情,就算有也不可能说出来啊!就算你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也不可能说出来啊!
夏荷依看着对面的安格,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他整个人就好像随时要跌倒般摇摇欲坠,眼睛里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是……绝望?
不……不会吧,就算你病得像吸血鬼美少年一样也不能连心脏也一并脆弱啊?这么难为情的事情难道你要我现在就答复?!
荷依百转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含混其辞地回答道:“不管怎么说,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重要到……可以影响我的一生。”
尽管给了这么一个模糊两可的答案,夏荷依却低下头,惭愧得整个耳朵都红了。
安格点点头,脸上终于出现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看上去是如此虚弱,就好像海市蜃楼般美丽而虚幻……安格就像站在一片马上就要消失的宫殿前淡淡笑着,眼睛里是夜空般安详和宁静的神采。
“好。很好。”
“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诶?
荷依半天也没琢磨出他话中的含义来,正要出声询问,却看见他毫不犹豫地扭头走了。
安格转身出了病房后,熟门熟路地来到相邻病区的洗手间内,反手锁门,走到水池前,拧开了水管。
医院里的水池子都是双管道,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凉水。
如果泡在热水里,血就不容易凝固。
安格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刀,一边掳袖子一边对镜中的自己说。
“安格,别怕,这不过是一个轮回而已。”
“如果他们还记得你,喊你的名字,你就回来看看。如果有一天他们忘记了,你也可以放下愧疚,安心地离开了。”
安格拿起水果刀,随便比划了一下,就用力地割了下去。
“我的妹妹,姑且就让我任性最后这一次,叫你妹妹吧。如果你还在这里没有走,请你一定听下去。”
“虽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其实我真的不讨厌你,也从未想过你是我的替身或者别的。”
“真要说的话,我觉得你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能够让爸爸妈妈重拾快乐。”
安格把手放进温热的水中,一丝丝血痕膨胀起来,衬在雪白的陶瓷盆上,如同一池盛开的红樱。
“其实你真的不该走,该走的人是我才对。”
“我是如此的多余。受人玫瑰,赠予痛苦。”
“只有我消失了,这个世界才会恢复安静、祥和、无痛无惧。”
“尽管这样——”
安格费力的抬起头,镜中的自己摇晃着,几乎已经站立不住。但一双眼睛依然是清澈明亮,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入了两潭柔波碧水。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在这个世界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们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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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孤魂一缕尤牵挂(一)
妈妈,我又能看见星星了。
在一片次第深幽的背景前,越来越多金色、银色的星星围绕我飞舞着,幻化牵拉出宛若流星般炫目的线条。我身不由己地扑向那星海,失重的感觉新奇而又舒服,就像生命诞生的最初,在羊水中悬浮翻转着,无拘无束。我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生命的终结和另一个奇点的开始。
当安格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曾有十几秒的时间,他相信自己已经开启了另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种感觉令他欣慰。
而后,他才重新看清了绿色的墙皮,白色的屋顶,还有,挂在输液架上鲜红色的血袋。
在平和宁静背景前突兀存在着的色块极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经,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顿时絮乱。
“发现自己没死这件事情,让你这么失望吗?”
平地里响起一个声音,在安静得只剩下电子仪器声的空间里分外突出。尽管这个声音低沉悦耳,成熟稳重,但在安格听来,却依然犹如指甲刮在玻璃上一样令人不快。
“真好啊,在医院里自杀。你是有多恨这个地方,完全不顾亲人、朋友的处境,也完全不去想他们在将来会遇到怎样的冲击,就这么不负责任地逃开,这就是所谓男子汉应该做的事情?”
不理睬似乎就会一直说下去,安格不得不张开嘴,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医生,我很虚弱,我需要安静。”
“是吗?这一条对别的患者的确适用。可是用在你身上真的不适合。安格,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一个分分钟都不甘寂寞的人,所以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和我吵吵架顶顶嘴不是很好吗?至少好过三天里只对着一成不变的心电监护……”
男人的声调像瀑布一样直线落下,溅在水潭上一片水花。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有多害怕。”
“看着现在醒过来的你,也觉得是幻觉。”
安格那完全停滞不前的脑电波终于捕捉住了最后一句话,他望着床对面逆光而坐的男人,很真诚,很无辜地说——
“其实,我也很希望眼前的你是幻觉,真的。”
“你就这么讨厌这个世界?”
“我只是单纯讨厌你而已。”
直球,痛戳心窝。安格满意地闭上眼睛,等着男人自觉无趣而离开。可是那个男人自认帅哥的日子太久了,竟然不知道“识趣”这两个字怎么写。
“就算被讨厌我也还是要说——妈妈流产的事与你毫无关系,所以你根本不用自责。”
安格努力露出吃惊的表情。
“自责?开玩笑的吧。那个人跟我早就是路人关系了,我有必要为了一个路人甲做任何事吗?”
“你妈妈虽然流产,不过恢复得很快,已经回家休养。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能用比我们强大得多的意志力重拾信心。”
“医生,我好累。我想休息。不要在我一醒来就像交代遗嘱似的说一大堆无用的话好吗?”
“你也要赶快恢复健康。在那样伤心的家中,再也承受不住新的打击了。”
安格一手打在面前的输血管上:“健康?自打我生下来就没有一天健康过,医生又在幻觉了吗?”
白望一下子闭上了嘴。
“与其说些大道理不如做点实际的吧。比如现在走出去,从外面把门带好,不要让我费神。好了,你离开吧,我真的累了。”
说罢,安格闭上了眼睛,做出一副假寐的样子
静静的空气中,一声叹息如微风拂过颜面。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到明天才会明白今天之于昨天是更加值得珍惜的一天?”
留下这一句如同绕口令般令人费解的话后,白望终于离开了。“什么嘛,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安格把头埋在枕褥里,却发现那个声音越发清晰的往耳朵里钻——
明天才会明白的事……
如果……没有明天呢?
我的惋伤,要交给谁来珍惜?
这时候,安格又听到了门开合的声音。
“你到底要怎样啊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已经装不出乖乖羊的姿态了,安格愤怒地瞪圆了眼睛——却看见一个带着棒球帽,穿着肥大运动服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尽管,尽管看过去是一副可笑到愚蠢的装束,却让安格微微失了神——只因为帽檐下的那双眼睛,肿得比核桃还大。
“我……不知道是你……”
就算想要发火,在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前也都悄悄熄灭了。夏荷依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勇气般在床前的靠背椅上轻轻落了座。
垂着头,帽子很好的遮住了她的眼睛。
“干嘛这时候还要往医院跑啊,该准备期中考试了吧……”尽管拖着嗓音做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那边瞟。而落入眼帘的,依然是藏在阴影下小小的脸和佝偻着的身子。
“我来,是想亲口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分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完,到最后甚至连气息都消失了——要不是这个人还有实体存在,还以为她会跟着声音变成肥皂泡“噗”的一声爆掉——安格又失神了片刻,才自嘲着回答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又不是因为你才决定那么做的。”
荷依迅速抬了一下头,帽檐下露出一双泛着淡红水光的眼睛。她很快又低下头去,用力掰着手指。
“是为了安慰我吗?就算不是也和我说过的话有关系吧。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想到晚上睡不着觉,想到整个头不停疼……你说那些话的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晃悠,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就不会让你那么绝望,不会让你一个人走开,不会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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