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身返回,远远地望着这扇困惑之门。在一棵棕搁树下,全身收缩起来,下巴颏抵在膝盖上,她放眼望去,静静地看着这长长的白色沙滩。
过了一阵,她站起身来,略微舒展了一下。带上棕搁叶,一只手提着微型摄像机,向二维的门走去,扭动门把手。
门轻轻地打开了。伴着开门声和海涛声,她能够看见远离海岸线之外的浪尖上泛着白色的抱沫。她又用力向前推了一下,一点声响也没有,门开得更大了。这片海滩,空空荡荡、平平淡淡、冷冷漠漠,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索然无味地,反过来死死地盯着她。她摇摇头,返回树下,重又陷入沉思忧郁,仍然是以前那样,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
她对其他那几个人,感到奇怪、不解和担心。他们现在到了一个什么样怪里怪气的地方?面对什么样的考验设施?会提出什么样的多项选择的问题?他们对于狂轰滥炸的提问应付得了吗?能过关吗?或者,会不会只不过是一场口试?那么主考官会是谁呢?她再次感到强烈的不安。
另外一种智慧的生灵——独立地演化出来的、在距离遥远的某个世界、与地球的物质条件完全不同的地方、经过一系列完全不同的随机遗传变异——这样一种生灵,绝对与她见到过的任何人,都完全不一样。无论怎么想象,也绝对想象不出来。
如果那里是一个考验站,那么必然有大批的考官,这些考官们必然是彻头彻尾非人的生物。有一些东西,深深地潜藏她的心底,她对一些异常的形象充满了厌恶甚至恐惧,各式各样的虫子、蛇,长着像猩猩一样鼻子的器鼠。她是那样一种人,一看到甚至功能稍微有点不全的人,都会发抖,由于厌恶而颤抖,比如见到瘸子、患有唐氏综合征(蒙古痴呆症)的儿童、或者帕金森氏病患者的面容,都能刺激她,使她的正常清醒的理解力化解消退,产生出一种呕吐感,产生出一种逃离现场的欲望。尽管,她并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她的表现和举动,曾经伤害过什么人,不过,在一般情况下,她还是能够克制她的恐惧感。这倒不是她过多顾虑的事;她感受到自己的尴尬,从而转移到其它主题。
现在她担心的是难以面对地外的生灵,也就更谈不上,为了人类的荣誉要胜过他们。他们并不想因为这些事而筛选掉这五个人。也没有费尽心机要去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害怕耗子、害怕矮子、害怕火星人。机组人选委员会干脆就没有过问这些事。她不明白,当初,他们怎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现在看来,这个问题再突出、再尖锐不过了。
把她送出来,是一个错误。也许当面对某些长着满头蛇形怪异头发的总站主考官,她会蒙上耻辱——或许更为糟糕,使得人类这个物种降级,遇到不知什么样深不可测的考验,结果不能通过。她注视着这扇谜一样神秘的门,既恐惧又渴望,门的下边缘已经淹没在水中。海潮上来了。
在海滩上,几百米以外的远处,有一个人的形影。
起初,她以为是唯慨,也许早早通过了考试,提前走出考场,跑来告诉她好消息。不过这个人并没有穿大机器规定的通体上下一身的工作服。而且这个人看起来,很年轻,更加精力充沛。
她伸手去摸长镜头,可是迟疑了一下,停下手,站立起来,她在额头手搭凉棚,遮住刺眼的阳光。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人走近了,怎么看着像……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他们不会设置如此无耻的把戏,愚弄她的感情。
可是她自己实在控制不住。在紧靠水边坚实的沙地上,她快速地跑着迎上前去,长发在她的身后飘逸。
那个人看起来就像她最近看过的照片里的样子,生气勃勃,快乐无比。络腮胡子刮光之后刚刚长了一天。
爱丽扑入他的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好,宝贝。”说着,他用手抚摸着爱丽的头发。
他的声音就是这样。爱丽立即回忆起来。还有他身上的气味、他的步态、他的笑容。他用胡子植摩擦自己脸颊的方式。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组合成一体,彻底粉碎了爱丽的自我控制和刻意镇定。爱丽能够感觉到巨大密封的石块正在被撬开,第一束光线正在射入一座几乎被遗忘的古老坟墓。
爱丽强忍着,试图控制住自己,可是无尽的痛苦浪潮不停地向她倾注,使她禁不住再次哭了起来。那人耐心地站在那里,以爱丽现在已经回忆起来的表情,抚慰她,让她消除疑虑,那时候,当爱丽第一次面对巨大的楼梯,准备自己单独走下去的时候,那人就是这个样子,站在楼梯最低的台阶上,以这种姿态和神情,让爱丽消除疑虑。爱丽想见到他,比任何其它的事,都更为强烈,有时甚至达到难以忍耐的程度,可是她压制着这种感情,因为,她很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在她还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她经常梦到这个人来到她面前,告诉她,那个死亡是假的,是一个误会,实际上一切很好,根本没有出什么事。并伸出胳臂把她抱住。不过这种暂时的缓解和安慰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痛苦地突然醒来,再次回到那人早己不存在的现实世界里。尽管如此,她仍然特别珍惜这样的梦,仍然愿意付出难以承受的高昂代价,无奈地忍受第二天清晨,强制自己重新发现,那人已经失去,重新经受难耐的痛苦。在那些虚幻的时刻,最终都不得不再次离开那人。
可是,现在,那人就在眼前——不是梦幻,不是鬼魅,是活生生的,是有血有肉的人。这么的近。那人在呼唤她,呼唤之声来自满天的星斗,来自太空的众星宿,呼唤她,爱丽,她就来了。
她竭尽全力拥抱住那人。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把戏、一个重新构建的场景和道具、一个完全仿真的模拟,可是天衣无缝、毫无瑕疵、无可挑剔。她伸展胳臂,用手扶住那人的双肩,慢慢端详。绝对完美无缺,尽善尽美。完全就是几年以前她的父亲,他准是去了天堂,可是最后——爱丽沿着这样一条非传统非正宗的途径——历经磨难,终于见到了他。爱丽重新拥抱住他,哭了起来。
过了一阵,爱丽渐渐镇静下来。她想,如果她是德·黑尔的话,比如说,就要继续制作另一个正十二面体,反正是试验嘛,不一定看得那么严重——或许可叫巴苏联那一台大机器修理完善——作为另一个中继站,以备返回,从地球发射到银河系的中心。可是即使一分钟的可能性都没有,也绝对不会让逝去的人感到安慰,逝去之人的尸骨已经在湖边的一个墓地里变质腐烂。
爱丽擦干眼泪,又哭又笑地说:“那么,我应当把这个奇异的景象归结为机器人操纵呢?还是归结为催眠术?”
“我是人造的机器人?还是一个梦?对于你见到的一切,你都可以问一些与此同样的问题。
“不用说过去的一周,即使是今天,与我也绝对想象不到,即使我放弃了一切——我所有的一切东西——竟然能与我的父亲再次会面,哪怕是仅仅几分钟。”
“是啊,我这不是就在这儿吗。”那人高兴地说道,他举起了双手,转过身去,让爱丽看看,他的后背也是完整无缺,丝毫没有假造的痕迹。可是那人太年轻了,肯定比爱丽还要年轻。他死的时候只不过三十六岁。
可能经过这样一番交谈和辨认,能够平复爱丽的恐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样一番安排,那可真够……真够细致和周到的。爱丽带着他走到自己带来的那些随身物品旁边,爱丽用胳臂搂住他的腰。
给人的感觉,他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如果真的有什么齿轮、链条或集成电路版就在皮肤下面,那么隐藏的技术也实在是太高明了。
“那么下一步干什么呢?”爱丽问道。不过这样提出问题也太含糊了。“我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从接收到大消息开始,你们已经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算到达这里。”
“你们对速度和精度方面,打出评分等级了吗?”
“都没有。”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完成考验?”
他没有回答。
“那么,能不能做出一些解释。”爱丽为此感到有些苦恼。“我们中间有些人花费了几年的时间,设法破解大消息的密码,费尽心机和力气建造大机器。难道对于这一切,你还能说我们做得不够吗?”
“你怎么竟然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他的口气就仿佛,他真的就是爱丽的父亲,就仿佛他正在把当前的爱丽与他对爱丽最后的记忆加以对比,仍然还没有完全地把握住究竟是什么状况。
他充满深情地拨弄着爱丽的头发。
爱丽记得从小孩的时候起,他就爱这样弄乱自己的头发。可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威斯康星发生的事,这里与地球相距三万光年,他们怎么能够知道爱丽的父亲深清爱抚的动作和姿态?
突然之间爱丽想通了。
“梦中,做梦的时候,”爱丽说,“昨天晚上,我们都在做梦,你们侵入了我们的大脑,是不是?所有我们知道的事情,都让你们给收集走了。”
“我们只是复制了一份。在你头脑中,所有经历过的事,仍然储存在那里面。清查清查,看一下,如果丢失了告诉我一声。”微微一笑,露出了牙齿。并继续说。
“还有好多知识和内容,你们的电视节目并没有告诉我们。可是,我们照样能够摸准你们的技术水平,还有很多有关你们个人的情况。可是对于你们这个物种,所涉及的种种方面数量太大了,我们采用间接的方法无法学习和掌握。我看出来了,你好像觉得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侵犯了个人隐私——”
“你在开玩笑。”
“——可是给我们留下来的时间,简直太少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考验或者说考试已经进行过了?就在昨天晚上,我们睡觉的时候,对于你们提出的问题,我们都已经给出了答案?是这样吗?那么通过了?还是没有通过?”
“不像你说的那样,”他说,“不像对于六年级的小学生那样。”
他死的那年,爱丽正在六年级。
“不要把我们想象成带着枪到处追捕违反了宪政的法外文明。应当把我们想象成银河系专门搞调查的公务员。我们只管收集信息。我知道,你想说,谁也不会到你们那里学习什么东西,因为你们的技术非常落后。但是你们的文明也有其优点。”
“什么优点?”
“有啊,音乐。慈爱。(我喜欢这个词。)还有做梦。人类个个都是非常善于做梦的,可是你从电视里永远也发现不了这个长处。在银河系中很多的文明都在经营梦幻业。”
“你在经营星际之间的文化交流?你们一天到晚干的就是这种事?难道你们就不担心如果出来一种贪婪无耻、巧取豪夺、嗜血成性、残暴压迫的教化体制,大力发展星际之间的太空舰队,那怎么办?”
“我说过,我赞赏和敬佩慈爱,这样的高尚情操。”
“如果纳粹统治了全世界,统治了我们那个世界,然后,进而开发星际之间的太空舰队,你们会插手其间,同流合污?还是会加以干涉?”
“你肯定会感到非常惊讶,这样的事情几乎是极为罕见的。在漫长的历程中,凡是侵略性、霸占型的。思想体系,必将自我毁灭,几乎没有例外。这就是他们的本性。他们想要避免也是不可能的。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的做法就是任其自作自受。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人去招惹他们。让他们折腾吧,逃脱不了毁灭的宿命。”
“为什么你们对我们不闻不问,难道也要让我们自作自受吗?我倒不是抱怨,你可要听清楚。我只是奇怪,你们作为银河系专门搞调查的公务员,究竟如何工作,起什么作用。你们从我们那里收集到的第一条信息就是希特勒的广播演说。你们为什么要与地球发生联系?”
“当然了,这些画面只是一种警示。我们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已经陷入深深的麻烦之中。可是音乐对我们所讲述的与此不同。贝多芬告诉我们,还有希望。抓住边缘的、临界的或关键的案例与事件是我们的专长。我们想,我们能够给予你们一点帮助。说实话,只能那么一点点。你明白吗。有很多事,牵扯到因果律,受到因果律强加的限制。”
那人蹲下来,把手在水里涮了涮,在裤子上把手蹭干。
“昨天晚上,我们考察了你们的内部状况。你们五个人都在内。其中的内容很多:感情、记忆、本能、后天获得的行为模式、看待问题的观点、疯狂性、梦想、爱情,这是指广泛意义下的爱情,性爱、慈爱、热爱、博爱、爱恋、爱怜、爱护……爱是非常重要的。你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混合型。”
“那么多内容,一个晚上就干完了?”爱丽感到有些惊讶。
“我们必须加快进度。我们制定了十分严密和有效的时间表。”
“为什么要这样,这可是一件有关……”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如果我们不去构造出一套贯通一致的因果律,它也会自行其是地自动编制一套。那样的话,几乎毫无例外地,一律都是混乱不堪。”
爱丽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构造出一套贯通一致的因果律’。什么意思?我爸爸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他肯定说过。你难道不记得,他怎么跟你说的?他是一个读书很多的人,在你还很小的时候,他——也就是我——就是以平等的态度对等的身份和你谈话。难道你忘了?”
爱丽想起来了。爱丽想起来了。她想起了她的母亲正在疗养所里。
“胸章挺漂亮,”他以一种父亲般的态度说,爱丽想象,如果他能活着看她长大成人,他就会是这个风格。“谁给你的?”
“啊,这个,”爱丽说着,用手摆弄那个胸章。“实际上,送这个东西的人,我认识,可是并不是很熟悉。他要检验和测试我信仰的坚定程度……他……其实,用不着我说,你已经都知道了。”
他再一次笑笑,牙齿微微露出。
“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我们,”爱丽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真正的想法。”
那人一点也没有犹豫。“行啊。你们所做的以及你们所拥有的,令人感到吃惊。你们几乎没有获得任何有关社会组织的理论,经济系统落后的程度令人惊讶,丝毫没有掌握历史的预见性,而且关于你们自己本身的知识少得可怜。考虑到你们的世界正在进行快速的变化,你们还没有把自己爆炸成一点一点的小碎片,那可真让人感到震惊和意外。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目前还不想把你们一笔勾销的原因。你们人类有一定的本领能够进行适应——至少在短时间内,还可以‘应付’。”
“这是一个问题,是吗?”
“这只是一个问题。过一会儿,你就能看到,只有短期前景的文明,不能完满地存活。他们也要奔向他们的宿命。”
爱丽想问那人,他对人类真心实意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好奇?同情?。冷悯?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在完成一天的工作?在那人的内心最深处——或者,不管是什么东西,在他那个与心灵相互等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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