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您可看仔细了!”与胤禛面坐对弈的弘历,突然指着棋盘开口道:“儿臣已将腹地这一片都包围了,您还要坐以待毙吗?”
胤禛微拧着眉,冥思良久方轻轻地放下一子,随后豁然笑道:“弘历,你终究还是年轻气盛啊!下棋最忌心躁,急功近利反而往往会事与愿违。”
弘历拍腿笑道:“以退为近,实而虚之,皇阿玛果然是个中高手,儿臣自愧不如!”
胤禛颔首,回过头对年羹尧笑道:“朕知道了。亮工一路兼程,实是辛苦了!过两日,朕还有重任会委派于你,今日你就不用在御前侍侯,回家去与妻小团聚吧。”
年羹尧忙叩首谢恩,又犹豫道:“皇上,罪臣允禟该如何处置呢?西宁山高路远,奴才恐怕夜长梦多,会横生枝节啊!”
“弘历啊,你替朕拟份旨,命都统楚宗将允禟自西宁转监至保定,交由直隶总督李绂暂禁,观其行止。”胤禛疲惫地捏着鼻梁,又提醒道:“对了,并命直奉大夫胡什礼沿途协从。”
“儿臣遵命。”弘历嘴角勾着淡不可及的笑意,取过笔墨拟旨。
年羹尧见圣旨以下,便跪安告辞。
弘历见他走出养心殿西暖阁,便打发了其余御前侍奉的太监宫女离去,关上门回身刚道:“皇阿玛——”
桌案上的棋盘被一扫而过,黑白棋子撒落一地,肆意滚走。胤禛拍案而起,阴沉着脸,厉声呵斥道:“年羹尧——年羹尧——”
“这年羹尧植党营私,贪赃受贿,当年他在四川时,为一己之私而挪用军饷,若非九叔替他及时填补亏空,他早被皇爷爷撤职查办了。”弘历捡起棋盘放回原位,冷哼道:“如今他对九叔落井下石之举,实是为了掩盖当年的罪行。”
“隆科多、年羹尧自恃功高、妄自尊大,公行不法、全无忌惮。这两人假公济私的奸佞所为,却毁了朕整整十年的布局啊!”胤禛怒火中绕,咬牙切齿道:“朕这四年的苦心经营,皆付之一炬了!”
“皇阿玛,既然八叔和九叔已无回缓的余地,那就到此作罢吧。”弘历面露忧色道:“儿臣恐怕,长此下去,皇室宗亲人人自危,怨声载道啊!”
“一子错,满盘皆输。”胤禛苦笑,又拍着弘历的手道:“皇阿玛老了,处事不似从前那般缜密。看来是大限已近了!”
望着胤禛憔悴焦黄的病容,弘历心中一酸,跪下哽咽道:“不——皇阿玛正值壮年,只要悉心调养,必可直至耄耋。”
“朕不怕死,只怕死不瞑目!”胤禛扶起他,语重心长道:“弘历啊,朕自知决非久寿之人,而你又太年轻,还没有足够的魄力,能去驾驭你那些精明强干的叔叔们。朕登基时,他们便目无法纪,敢群起滋事,虽被一时强权所制,终心怀不满。朕之所以对他们铁腕施压,革职削权,原是打算在朕百年归西后,你初登大统时,便可将你那些被贬迫的叔叔们皆还籍复职。到那时,他们一则会对你感恩待德,二则羽翼皆除,自然不能再忤逆作乱了!”
“皇阿玛德的深思远虑,儿臣自然明白。”弘历红着眼,哑声道:“您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大清江山稳固,社稷安定。只是——只是民间流言日盛,恐会影响您的清誉啊!”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胤禛抬眼望着东墙之上,自己亲手所书的‘勤政亲贤’匾额,冷笑道:“所谓帝王,不仅是坐拥天下,富有四海,更是站在风口浪尖上,掌握日月乾坤之人。何谓善恶,孰是忠奸?利国者便是善,便是忠;祸国者便是恶,便是奸。无论世人如何道说,朕也决不动摇。”
“皇阿玛所言,儿臣受教了。”弘历颔首,叹息道:“哀莫大过心死,只可惜了八叔和九叔!”
“如今也只能指望你十四叔了,他生性豁达开朗,想来倒能熬过这段时日。”胤禛心中一紧,讪讪道:“至于你八叔和九叔,是朕逼得太紧了。‘阿其那’‘塞思黑’之名,的确是过分了,过分了!待过些时日,朕便下旨收回吧。”
“皇阿玛既然派楚宗与胡什礼前去西宁,自然有心是要保护九叔的。”弘历忧虑道:“只是西宁乃年羹尧盘踞之地,儿臣恐他会胡作非为,暗中作梗。”
“年羹尧?哼!‘塞思黑’之名,又岂是你当着朕的面可喊的!”胤禛眼中寒光闪烁,冷笑道:“弘历,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八叔和九叔是您的臣子,也唯有您可以将其改名,并直呼之。但这天下,除了皇阿玛您,谁都没有资格在您的面前,可以这般羞耻八叔和九叔。”弘历手握为拳,挑眉冷哼道:“无论是在庙堂殿宇之上,还是身陷囫囵牢狱之中,没有人——没有人可以蔑视爱新觉罗家的任何人!”
“允禩、允禟再是不济,朕再是对他们严苛,可他们与朕一样,身上流着的是皇考的血。”胤禛摇首涩声道:“这一点,朕从未否认过。”
“漠视皇权,虐待宗亲,不守臣道,意图不轨。”弘历拣起脚边的一颗棋子,丢进棋盒中,年轻清秀的脸上闪过丝厉色,恨声道:“隆科多——不可留!年羹尧——更该杀!”
酷日当空,暑热难奈,狭小简陋的房中,空徒四壁,阳光照在冰冷的石墙上,反射出耀目的光华。胤禟躺在窗旁的藤椅上,望着四围高墙,以及在院中行走的官兵,冷漠地瞥开脸去,深邃的凤目中涌起浓郁的忧色。
房门豁然而开,胡什礼一身花翎官服地走进来,望着胤禟道:“九爷,您有客人来探视。”
胤禟闭上双眼,不知闻否。当听到轻浅的脚步声在面前停下时,他方懒散地睁开眼,细瞅了下眼前之人,才倦怠道:“原来是你。当年你不是擅自离府出走了吗?今日来此的目的,难道是想看我这个阶下之囚,有多落魄凄凉吗?”
“妾身见过九爷。”巧萱叩首请安后,对胡什礼道:“哥,可否让我与爷单独说会儿话。”
胡什礼面有难色,但见巧萱眼含乞怜,不禁叹道:“也罢,不过只给半盏茶的功夫。”
见胡什礼掩门而去,巧萱回身道:“其实半盏茶的功夫也不用,妾身只想对九爷说两句话而已。”
胤禟轻哼了声,继续闭目不语。
巧萱望着面前颓废虚弱的男子,心中酸楚道:“妾身当年并非擅自离府逃逸,而是福晋临终所托,命妾身前来保定定居。福晋让妾身在此等候九爷,她说终有一日,妾身可以再见到九爷您。”说罢,她将一物放入胤禟手中。
看着手中的五色宝石攒丝金镯,胤禟不禁心头一颤,抬眼沙哑道:“是梅儿的——”
“今日是八月二十七,是九爷您的华诞之日。福晋让妾身在这一日,给九爷您贺寿道喜。并让妾身带两句话给您。”巧萱浅笑道:“妾身在此,已等候了足有七年之久,今日终可如愿以偿。”
“两句话?”胤禟紧攥着掌中的金镯,苍白着脸问道:“什么——”
“妾身虽不明白两句话的意思,却只字不差的记下了。”巧萱道:“福晋带给九爷您的第一句话是——信,收到了吗?”
胤禟顿时心潮汹涌,猛然坐起身,颤抖着嘴唇问道:“还有呢?后面那句呢?”
巧萱见胤禟双目陡然雪亮,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方定神道:“第二句话是——玉佛,还在吗?”
玉佛
空帐纹凤,闲屏掩彩,夕下孤灯,剪剪生寒。楚宗忙碌了一日,用过晚膳后方回到房中,刚推门进入,却见一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正在为自己缝补衣裳。
剑柔放下针线,抬眼浅笑道:“回来了。瞧你才离家几日,竟变得如此邋遢。我已将那些替换下的衣裳裤子都浆洗好了。这件衣裳掉的扣子,我也补上了。”
“你怎么来了?没带随从?”楚宗惊喜地走过去,端量着她道:“虽说保定离京城不远,但你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出行,终是危险。“
“我可没那么矜贵。我在家中估算时日,料想你这两日也该到保定了,便单骑快马赶了来。”剑柔搂着他的胳膊,娇嗔道:“你看,我不是毫发无损的站在你面前吗?”
楚宗随即也笑起来,待看到她发髻边簪着的白褶花,不禁笑容一僵,艰涩道:“你——已经知道了?”
剑柔颔首,淡笑道:“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死亡对九爷来说,其实是种快乐。如今他终于能摆脱人世间的痛苦,去地下与格格聚首了。这何尝不是件可喜之事呢?”
“你竟有这般的思量,看来是我多虑了。”楚宗摇首叹道:“九爷的腹疾来势汹涌,我还不及请医救诊,他便撒手人寰了。不知明日消息传到京城,会掀起何等轩然大波。看来我这渎职之罪,是无可推卸了。”
“我看这官不做也罢。上面的皇帝不得民心,下面的官员也做得窝囊!”剑柔冷笑道:“对自家骨肉兄弟都能狠心绝义,你这个从一品的奴才自然也不在话下。他日回京,莫说是以渎职降罪,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楚宗虽知她言过其实,但当下也不好反驳,只讪讪道:“待回京后再做打算吧。你也累了,早些安歇吧。”说罢,便去铺床摊被。
望着他疲惫的背影,剑柔心中苦涩,不觉上前搂住他道:“这几日来,你定然也心力焦悴了吧?你也知我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你——你别放在心上。”
楚宗缓缓转过身,执起她的脸叹道:“傻丫头,你是谁?我又是谁?若不明白你,还能与你做这些年的夫妻吗?”
剑柔泪目生痛,抽泣着握住楚宗的手道:“其实我今日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能亲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楚宗狐疑道:“有什么事,你不能等到我回京后再说,非要眼巴巴得跑到保定来?”
“只怕你也等不及了!”剑柔将楚宗的手挪到自己的腹部,沙哑道:“这个消息,你已等了整整十年,难道还要再拖延这一日吗?”
楚宗一愣,不敢置信地摇首道:“真的?我——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做父亲了?可是——可是大夫说——说我不可能有子嗣的!你——不,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说我——”
见他语无伦次的模样,剑柔用力按住他的手,笑道:“我不管大夫说什么,此刻我腹中却真切地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而这个孩子的父亲,姓楚名宗,字汇海!”
“孩子——”似有一股暖流传入手心,虎目中渐涌出热泪,楚宗哽咽道:“是真的!是真的!剑儿,谢谢你!我代楚氏的列祖列宗谢谢你!”
“记得格格曾经说过,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因果循环,生死相依。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九爷的暴毙而亡,以及这腹中孩子的突如其来,皆是因果所致。”剑柔深吸了口气,正色道:“汇海,当年格格对你我的成全之恩是因,今日也该是我们报答其果的时候了!”
霍然收回自己的手,楚宗眼光凌厉地盯着剑柔,冷涩道:“你此话是何意?”
“我知你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所以即便在格格和九爷身陷绝境,走投无路之时,我都不曾求你加予援手。”剑柔迎视他的目光,淡笑道:“如今,我只想用腹中这个鲜活的生命,与你交换——。”
“交换什么?”楚宗撇开眼,哼道:“若是犯上作乱,违纪枉法之事,我可决不会应允。”
“滋事体大,一条性命想来还是不足矣承当风险,那么便搭上我这一大一小两条身家性命吧。”剑柔猛然跪下,杏目含悲道:“汇海,我求你!我以我母子两人的性命相求,求你将九爷的尸首给我吧!”
“你疯了!”楚宗瞪大眼,诧异道:“你要个死人尸首做什么?”
“九爷已被开除宗籍,他的棺柩是进不了皇陵的。难道你忍心让九爷和格格,至死都不能相守吗?千里孤坟,何处为家?”剑柔攥住楚宗的衣角,苦苦哀求道:“汇海,你就成全我吧!让我把九爷的尸首带走,将他火化坛封,同埋于格格的坟寝内。让他们这对苦命的夫妻,能在冥世相守,永不分离!”
“你要的不是个普通罪臣的尸首,他是皇子龙孙,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即便他的棺柩不能进皇陵,他的牌位入不了祖庙,但回到京城,还是需验尸后方能钉棺下葬。这其中诸多环节,又岂是偷梁换柱可以蒙混过关的!”楚宗一把抓起剑柔,摇晃着她痛声喊道:“难道你想我死吗?难道你——你要我死吗?”
“死又有何惧?你我十年的夫妻之情,抵却人世的百年光阴。”剑柔忍着胸口的郁闷,深沉地望着他,强颜笑道:“你放心,你若有事,我也决不会独活。待我产下一男半女,为你楚家留下这点血脉后,自然会随你而去!”
楚宗身形一顿,凝视着剑柔果决的双目,良久方将她揽入怀中苦笑道:“傻丫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你是我的剑儿,是我楚汇海的剑儿。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啊!”
江涛拍岸,渚清沙白,碧空长流,孤帆远影。剑柔站在江岸边,望着逐波而去的一叶扁舟,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难为你了。”穆景远走到她身旁,遥望两岸重山,舒展着双臂道:“好了,一切终于都结束了。你也早些回京城吧,免得楚大人挂念。”
“这一路暗中相助,穆先生也实是辛苦了。”剑柔擦着眼角,问道:“不知您现在欲往何处?是回天津吗?”
“也许吧!也许是回天津,也许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故乡,抑或许去趟蒙古,看望一下我那总是惹是生非的教女。”说及此,穆景远不禁愁眉深锁,低语道:“兰吟那丫头也不知怎样了?着实让人担心啊!”
“穆先生!”剑柔咬着唇,犹豫地问道:“格格——格格真得死了吗?”
“丫头,你果然长大了!”穆景远一愣,随即捏着她的脸颊笑道:“回去吧!楚大人还等着你和孩子一家团聚呢!你放心,我保证他与胡什礼此次可以涉嫌过关,性命无忧!”
“穆景远!”见他言词闪烁,剑柔红着眼,提高嗓门道:“我是在问你,格格真得死了吗?亦如我们看到九爷那般的死了吗?”
“董鄂尘芳的确死了。”穆景远收敛起笑意,按住剑柔的双肩,严肃道:“丫头,你的格格已经死了,但她却将她的灵魂留在了你的心里。努力去过自己的人生吧,她——永远会陪伴着你的!”
“死了?”胤禛眼中流露出疑惑,抬眼问道:“真是因腹疾暴毙吗?让仵作验过尸了吗?”
“皇上是说让一个担当仵作的贱民,给九哥验尸?”座下的胤祥眼中泛起水雾,冷笑道:“皇上是在怀疑九哥的死因吗?那么让臣弟告诉您,九哥是为何而死的。一个向来养尊处优的皇子,却按犯人之例,在酷暑季节被关押在密不透风的房间内,吃着粗糟难以下咽的食物,喝着肮脏不洁的水,他能不被折磨的病弱不支吗?九哥死得那日,正是他四十三岁的寿日!他才四十三岁啊!”
胤禛沉默不语,良久方道:“纵是如此,也需派人验尸证身后方能落葬。”
“证身?”胤祥揉着眼,哼道:“难道确认了是九哥,皇上便能开恩将他迁入皇陵?”
“你是在抱怨朕吗?”胤禛拧眉望着神情悲愤的胤祥,漠然道:“事出突然,实非朕之所愿,毕竟允禟也是朕的兄弟。”
“捉奸捉双,捉贼捉赃,皇上以悖逆之名将九哥治罪,但事到如今,可掌握了确切的证据呢?”胤祥红着眼,沙哑道:“没有,一切都是您的揣度而已!臣弟倒要问问,在皇上心中,真得还有兄弟情份可言吗?”
“放肆!”胤禛怒呵着,指着养心殿的大门道:“你给朕滚出去!好好在家面壁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府门一步!”
“这是九哥至死都攥在手中的,想来必是他的钟爱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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