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芳嗓子干渴,待饮完一盏水后,方沙哑地问道:“是谁救了我?”
“听说是来京上贡的土尔扈特使者,您在落地的那刹被他们接住了。”巧萱迟疑了下,又道:“福晋,贝子爷为了此事很生气,将您送回府后,都不曾来探望过。”
“我知道了。”尘芳颔首道:“近日来辛苦了,这个镯子你务必收下,以表我的谢意。”说罢,便将腕间的一只五色宝石攒丝金镯褪下,替她戴上,又笑道:“你若推辞,我可要恼的。”
巧萱这才收下,又道:“能够伺候福晋,是妾身的福气。妾自入府来,时常受人欺负,若非后来得到您的护荫,又哪来如今的这般安生日子。”
“听你这话,我更是惭愧了。”尘芳叹道:“当初帮你,我也只是出于一时私欲,却不想倒换来你今日的以诚相待,可见人还是要多行善积福地好!”
“福晋您是个好人,将来必有好抱。”巧萱见尘芳掀被起身,忙搀扶住她道:“太医说您坠落时撞到了背,需得休息几日,方能下地啊!”
“不需要。”尘芳推开她的手,咬紧牙关,艰难地在地上走了两步,方回首笑道:“瞧,这条路我已走了三十年,总不会在此刻就走不下去了吧!”
黑夜中洒落着寥寥数点星光,空气里弥漫着似麝非麝的暗香,胤禟手持一盏八角宫灯,来到花园中徒步散心。曲径通幽,草木叠翠,待转过处玲珑大山石,猛然望着面前狼藉一片的梅林,心头更觉百般空寂。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背后传来幽怨的吟颂声,胤禟身形一顿,淡淡道:“原来夜不能眛的人,不止我一人。”
“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尘芳走到他身旁,叹道:“似这般寂静的夜晚,更会徒生千般惆怅,又怎能安然入睡呢!”
“你——”胤禟侧目望了眼她身上的月华色罩衫,不觉皱起剑眉道:“风寒露重,怎穿得这般单薄?你是嫌药还吃得不够,想让太医再多开几帖吗?”
尘芳感慨道:“若是如此,才能得到您的瞩目,多吃几帖药又有何妨?”
“别以为说些乞怜讨好的话,我便会原谅你那日的行径!”胤禟冷笑道:“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这些日子,我在人前颜面扫尽,皇阿玛和额娘直追问着你自寻短见的缘由,只道是我委屈欺负了你。若非四哥出面圆场,说你是因一时痰迷心智,方才做出这等惊骇之举。我真不知,这场风波要到何时才可了结!”
“未想四哥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会在此刻为您解围?”尘芳冷哼道:“真是个冷面佛爷啊!不知还有多少人,暗地里受了他这般的恩惠,却又不能说出口来。”
“你此话是何意?”胤禟狐疑地看着她,又道:“你从来便是个口不饶人的,以前我也不知被你明里暗里亏了多少回。你这话中带刺的毛病,倒是再也改不掉了!”
“您难道只记得这些吗?”尘芳苦涩道:“二十年的光阴,留在您映象中的,便都只是些瑕癖?”
“那倒也不竟然。我知你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又通音律,更写得一手好字——”说到此处,胤禟一顿,垂首望着她交握的双手,又叹道:“其实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会写字作画也好!”
“我自幼勤练书法,虽不奢望能似舅父那般传承与世,却也不免会有骄傲之心。”尘芳摊开素手,哑声道:“而今数年苦功,化为乌有,犹胜壮士断臂。可是人生便是如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谁能一世无忧,逍遥红尘呢?”
“你若真是看透了,便不会有那纵身一跳!”胤禟摇首道:“可见你还是心有不甘的。”
“即便字比书圣,画追唐寅,又能如何?”尘芳信步走入梅林,回首道:“若非此生所爱,即便失之,又何来锥心之痛呢?”
“何又谓你此生所爱?”胤禟抬高宫灯,望着她清丽秀雅的面容,适才的烦闷不觉一扫而尽。
灯光下,胤禟的脸似镶了层淡金的黄晕,散发着柔和的光彩,眉眼间带着微不可及的笑意,全然不复前段时日的冷漠绝然。尘芳眼中不觉一热,哽咽道:“这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说出来,反倒显得突兀了。”
胤禟略带失望的叹息了声,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得尘芳唤住自己道:“爷知道吗?其实我还有一项才艺不曾在人前显露过,原以为荒废多年,无法再拾。未想前些日子稍加练习,便有小成。”
胤禟不觉站住,疑惑道:“琴旗书画,你不是样样皆通了吗?”
“我曾有位兄长,自幼双腿有疾,行动不便,可他却极爱观赏舞蹈。为了能满足他的心愿,我自四岁起,便学习舞蹈。旁人都道我不会跳舞,珠木花更曾在圣驾前撩拨我,却也不得如愿。”尘芳浅笑道:“即便是在您面前,我也不曾显露过分毫。本意是想忘却前尘往事,安分守己地过好此生。可到如今方才领悟,只要是付出过血汗所得的,即便再刻意忽略,也终究不会遗忘。亦如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即便再身陷绝境,也终究不忍放弃。”
胤禟拧眉望着她,却见尘芳倾身鞠躬后,抬眼笑道:“这样的舞,我只跳一次,这样的我,您也只能看到一次。”说罢,扬手抬腿,轻垫起脚尖,身体旋转起来。
白衣无暇,舞姿轻盈,优雅含芳,淡若无痕。胤禟吃惊地望着她轻灵飘忽的身姿,快速律动的足尖,仿佛遥不可及的仙子在林中漫舞,恍有嫦娥临别奔月之势。良久,忽听得一声痛呼,不假思索地大步上前抱住她倾倒的身体。
尘芳顺势揽过他的项间,呢喃道:“我便知道,这一次你一定会接住我。”
摔在地上的宫灯瞬间燃烧,窜起高跳的火苗。胤禟狭长的凤目中闪动着异彩,盯着她道:“你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尘芳美目含笑,低声道:“爷可以立即放下我,拂袖而去。”
“虽然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可是此刻若放下你,我岂不成了天大的笨蛋?”胤禟抚上她白皙滑嫩的肌肤,只觉手下生酥,心神荡漾,不觉低咒了声道:“我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如此轻易原谅你了吗?”
握住他欲收回的手,尘芳轻叹道:“如若要怨,过了今夜再怨,如若要恨,到了明日再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胤禟一怔,随即笑道:“是啊,何苦压抑刻薄自己呢。”说着,拦腰抱起她,向房中走去。
依偎在他怀中,尘芳望着自己脚上的那双秋香色平底缎鞋,鞋尖正渗出殷红的鲜血来。她不禁闭上眼,幽幽道:“原来人鱼公主要学会走路,真得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望着胤禟沉睡的容颜,尘芳忍不住轻抚上他纠结的双眉,叹道:“梦中的你,一定也受了许多的苦吧!若是早知今日,不知当初你对我,还会那般执着,义无反顾吗?”想了想,她又禁不住笑道:“一定会的。否则你便不是我的阿九了。”
她叹息着起身下床,却冷不防被一把抓住手腕,不觉暗惊地回过头来。
“至今不明白你为何要自寻短见,难道我真伤你如此重吗?”胤禟赤膊地坐起身,黝黑的眼定视着她,沙哑道:“那日事后,胤礻我告诉我,你——你曾经是我最爱的女人,是真得吗?”
“曾经?”尘芳心中一痛,望着胤禟胸口悬挂着的玉佛,哽咽道:“有些承诺即便忘了,浅意识中也会去兑现,有些人即便死了,仍会活在他人的心里。”
“别和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胤禟不悦道:“我现在要的,是你的回答。”
“我的回答?”尘芳摇首,凄凉地笑道:“我不是您爱过的那个女人,您——也不是我最爱的那个男人。”
土扈
庭户皓盈,残雪压枝,白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排延绵的脚印。脚印的主人们,正在不远处的冰池边追逐嬉戏,不时传来银铃般的悦耳笑声。
尘芳走到回廊下,指着其中的一人,笑问道:“和兰儿玩耍的那孩子是谁?象是从蒙古来的?”
巧萱瞅了眼,便道:“是土尔扈特的渥巴锡王子,听说那日便是他命令属下救了您的。”
“渥巴锡?”尘芳一怔,又道:“他何时与兰儿这般熟识?我却不知。”
“想必是您还在昏迷的那日,渥巴锡王子来府中探视时与四格格相识的吧。”巧萱又笑道:“两个孩子年纪相仿,自然很快便玩到一处去了。这大半年来,四格格受了许多的委屈,难得见她笑得这般开心,可见与这王子定是极为投缘。”
望着兰吟笑廧如花的脸,尘芳不觉拧眉不语。巧萱见她只穿着件梵青缎袄,便道:“那件银鼠大毡忘了带出来,我这就给您回房拿去。”说罢,便急步离开。
尘芳又注视了会远处的两个孩子,忽见一团雪白的影子向渥巴锡飞快地奔驰而去,来到他面前后不停地摇尾乞怜,渥巴锡则笑着对它指向身旁的兰吟。
听到那宠物的一声长啸,尘芳顿时面无血色,急跑过去喊道:“兰儿,小心啊!那是狼,是狼啊!”
兰吟不及反应,便被白狼扑倒在地,发出一阵笑声:“好痒啊!好痒啊!”
尘芳赶至跟前,虽知兰吟性命无忧,但看着那血红的长舌在女儿脸上抚舔,白森的獠牙在眼前晃动,仍止不住一阵胆寒。她勉强地对着渥巴锡笑道:“王子,雪地里太冷,还是让兰儿快些起来吧!”
渥巴锡似狼般森绿的眼睛,意含嘲弄地看了眼她,随即喊道:“雪影,快回来!”
白狼当即从兰吟身上跳起,快速地跑回到渥巴锡脚下蹲坐。
尘芳则忙将女儿自雪地中拉起,紧紧地抱在怀内,眼中禁不住流下一行清泪,沙哑道:“吓死额娘了!兰儿,我的兰儿,没事吧?”
“兰儿好好的啊!”兰吟靠在尘芳怀中,撒娇道:“额娘,我也要只像雪影这般的白狼,好不好?”
“再说吧!”尘芳擦着眼角,回身看向渥巴锡,见对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与女儿,忙道:“这里太冷了,王子可否移步到暖阁一叙?”
渥巴锡颔首,见尘芳又戒备地望着雪影,便搔抚着雪影的脖子道:“你便待在这里,别让人发现了。”
雪影低嚎了声,趴坐下来,白色的皮毛与雪地似融为了一体。
“王子的狼,很聪明。”尘芳颔首笑道:“可说是通晓人性。”
“生存之道而已。”渥巴锡冷笑道:“福晋若是生活在伏尔加草原上,便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了。”
尘芳一怔,这才仔细地打量起面前少年老成的土扈王子。一席松绿色凸纹滚边长袍,土黄色的皮裘背心,同色的羊皮靴,年龄似与兰吟相仿,身形尚未发育完全,仍显单薄瘦弱。五官倒也俊俏,唯独那双冰冷的碧目,望之生畏。
“王子虽未成年,却已有长者之风。”尘芳浅笑道:“您不仅容貌清奇,举止谈吐也与众不同。”
“很奇怪吧!”渥巴锡冷哼了声,淡淡道:“我是个杂种,自然与其他人不同了。”
尘芳一语顿塞,只得拉起兰吟为渥巴锡引路,向暖阁走去。
进入暖阁,但觉香风袭面,周身烘热。兰吟一进屋便直嚷着累,倒身上了软塌休息。渥巴锡则见正墙的紫檀架上放着只银盘,盘中供着数只黄色冻蜡佛手,不禁好奇地走过去端详了番,方道:“这东西有趣,在土尔扈特从不曾看过!”
“王子若喜欢,尽可拿去玩耍。”尘芳亲自为渥巴锡斟了盏茶,笑道:“王子仁心侠义,若非当日挺身相救,妾身哪还有性命可活。您的救命之恩,真不知何以为报?”
“才一月光景,福晋似乎又不想死了?”渥巴锡瞟了眼已入睡的兰吟,又道:“其实我救得不是你,而是穿着黄马褂的人。我知道有资格穿这件黄褂子的,必是皇帝面前的举足轻重之人。”
“看来,您事后必定失望了吧?”尘芳淡然道:“那黄马褂乃是他人转送,而我虽是皇上的媳妇,却人微言轻,无足轻重。”
“原以为是这样,不过我却发现你的女儿很讨我欢心。”渥巴锡眼中闪过异光,邪昧地笑道:“你将银盘中的冻蜡和你的女儿都一并都送与我吧!”
“王子说笑了。兰儿再不济,好歹也是皇家的血脉。”尘芳来到软塌旁,为兰吟盖上条羊绒毯,抚着女儿的脸,轻声道:“即便是将我的性命拱手相还,我也不会将兰儿当礼物送于任何人的。”
“那我若娶她呢?”渥巴锡抿了口滚烫的茶,颔首道:“好茶!京城果然是个富庶之地,地杰人灵,当今皇上更是富有四海,相信对我一心返归的土尔扈特汗国,是不会吝啬的。”
…奇…土尔扈特原属于蒙古克烈惕部,成吉思汗时期曾游牧于蒙古高原偏北地区,后随着历朝更新,一度驻牧于塔尔巴哈台山南侧,由于该地狭小贫瘠,加之不堪蒙古准葛尔部的压迫,便决计西迁至伏尔加河草原,占领了伏尔加河中下游,形成了单独的土尔扈特汗国。后虽形式上臣服于沙俄,形成了一种双重主权的特殊状态,但土尔扈特的领土离沙俄的政治中心太近,受到俄国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不觉有了重返天山北麓故土的念头。
…书…“我相信王子若开口,皇上定会答应指婚。”尘芳不动声色道:“可是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王子决计不是个合格的夫婿人选。”
…网…“难道我配不上你的女儿吗?”渥巴锡冷笑道:“还是福晋认为土尔扈特国小贫瘠,将来会让你的女儿受苦?”
“我自幼生于富贵,衣食无忧,却也不曾开心过几日。可见世间的甜与苦,并非能用财富来衡量。”尘芳叹息了声,又道:“兰儿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可是我的女儿也绝非鼠目寸光之人,她将来的夫婿不需权贵富豪,只要是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之人便可。”
“你这是在讽刺我吗?”渥巴锡一改适才的冷漠,笑得更欢,但暖意却丝毫未传达到漂亮的碧目中。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王子少年睿智,将来必成大器。可是现在的您,能否在我面前,在天下人面前,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我是大清的子民,只臣服于当今的康熙帝呢?”尘芳摇首笑道:“您不能。土尔扈特人彪悍坚忍,却也是个可怜可悲的部族。为了生存,不得不离乡背井,为了生存,不得不活在沙俄和大清两个强国的夹缝中。这种环境,必然会造成为了得取利益,不择手段的的扭曲人性。所以王子,您的确配不上我的兰儿。”
渥巴锡嘴角抽搐了下,起身平静道:“我的随从还在角门等候,告辞了。”
“不送。”尘芳颔首道:“王子的救命之恩,他日定会报答。”
渥巴锡脚步一顿,冷哼道:“不必了,有你这番话足矣。”
“也是个倔强的孩子。”望着渥巴锡的背影,尘芳回头拍着兰吟的身子道:“鬼精灵,人都走了,还装!”
兰吟睁开眼,一骨碌坐起身道:“还是额娘厉害,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他。”
“这次你玩过火了。”尘芳正色道:“那王子,你招惹不起。从今后不许再与他来往。”
“兰儿只是太无聊了,这渥巴锡挺特别,他的狼更特别。”兰吟狡诘地笑道:“兰儿不傻,才不愿嫁到那个叫土尔扈特的鬼地方去呢!”
尘芳不语,良久方叹息道:“果然是平日对你约束太少,方才惯出了你这不知胆怯,肆意妄为的性子。只可惜现在为时已晚,日后惟有让上苍垂怜,让你安然渡过那几年了。”
“额娘,您在说什么?”兰吟眨巴着大眼,疑惑道:“兰儿听不懂!”
“兰儿,不要怪额娘狠心。”尘芳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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