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将军过誉了。”聂一躬身施礼,“将军早安,这大清晨便来打扰,多有得罪了。”
“不妨事,有什么话尽管讲来。”
“将军可记得八年前,在雁门关射猎之事。”
这一言使王恢猛地想起当年:“哎呀,难怪我似曾相识,在与匈奴遭遇时,聂壮士曾助我一臂之力。真是多有得罪了。”
“岂敢,将军如此说,岂不折杀草民了。”聂一赶紧表白,“当年所为,皆草民分内也。”
想起往事,王恢仍怀感慨。那是八年前的初秋,塞上严霜打白衰草,金风吹走了衡阳雁。奉命巡查边境的王恢,一行数十骑正沿陇上的崎岖小路行进,突然遭遇一伙匈奴铁骑。这是浑邪王派出的突袭马队,共有上千骑。当王恢发现敌情时,匈奴也已发现了他们。双方都将对方观察得一清二楚,要躲已来不及。这场遭遇战看来是难免了,而敌众我寡,王恢全军覆没也是在所难免了。匈奴一方不敢贸然进攻,他们担心汉国一方或有埋伏,试探着向前逼近。王恢告诫部下要沉住气,不能轻举妄动。就在双方相距不过两箭地,匈奴马军就要发起攻击之际,聂一率百余骑赶到。他们旗幡招展,气势慑人,匈奴便犹豫不决。而聂一又单骑冲出,连发十箭,将匈奴十人射落马下。面对这样的神箭手,匈奴不战自溃全线退逃。可以说这场战事,是聂一救了王恢等数十条性命。
“八年前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聂庄主今日登门,且先容我设宴款待,再馈赠金珠宝物。”
“将军,在下不为邀功请赏,而是为戳穿匈奴阴谋而来。”
“请道其详。”
“请问将军,万岁可曾允诺将公主下嫁浑邪王?”
“正是,你如何知晓?”
“王将军,匈奴此举包藏祸心,是个阴谋啊!”
“何以见得?”
“浑邪王可曾应允亲自来长安迎亲?”
“不错,业已进入我朝境内,不日即将抵达京都。”
聂一抬高了声音:“他来的浑邪王是假冒的。”
王恢怔了片刻:“你何出此言,有何为证?”
聂一便将在雁门聂家庄这场遭遇从头道来,讲罢,他恳切地声言:“王将军,匈奴此举一在麻痹我朝,二在刺探军情。他浑邪王不敢亲身前来,说明对我朝怀有戒心。臣在边境深知,匈奴铁骑磨刀霍霍,他日定将大举入侵中原。将军应即速奏明万岁,万不可将公主千金之躯,轻许胡贼远嫁大漠。待到匈奴反目,公主性命难保,将悔之晚矣。”
王恢原本主战,只是武帝一言定乾坤,他不敢再加廷谏。而今有了这一信息,觉得时机已到。当下决定进宫面见武帝,遂带着聂一直奔大内。
武帝正在五柞宫里独自发闷,以他的性情,是不愿同匈奴和亲的,他多么想用武力将匈奴扫平,其辖地尽归大汉哪。但是多数大臣主和,而且所奏也不无道理,他也不好强行拗违臣下之意。回宫之后,总觉得违心而情绪不佳,便闷闷不乐。
杨得意小心翼翼近前来,低声细气地奏禀:“万岁,将屯将军王恢王大人有要事求见。”
武帝心中明白,王恢是主战的,正好心内烦闷,要与他再论论和战利弊,愉快地同意:“召他进见。”
王恢在殿中跪拜后,对武帝奏道:“万岁,臣有一机密事奏闻,匈奴来迎亲的浑邪王,他是假冒的。”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你是如何得知?”
“雁门绅士聂一亲眼所见。”王恢简略说了经过,“臣已带他在宫外候旨,万岁可召他细问缘由。”
“传聂一。”
杨得意召聂一入内,武帝龙目打量,见这聂一虎背熊腰,步履生风,声音宏亮,不失英雄气概,心下先有几分喜爱,破例赐座:“你且将经过从实讲来。”
“万岁容禀。”聂一便将如何要杀浑邪王报仇,情急之下,卫将不得不报明了身份,从头至尾言说了一遍。
王恢适时启奏:“万岁,匈奴和亲无有诚意,这是欺君大罪,待其到达后,即全数拿下。”
“幸亏朕不曾将真公主许婚,不然险些被匈奴所骗。”武帝不由得深思,“匈奴这等无信,这和亲还会换来边境和平吗?”
“断然不会。”王恢早有了打算,“万岁,将匈奴使者和假浑邪王打入天牢,我朝整备军马,待择时出征之际,将他们斩首祭军。”
第三部分 江都王的天下第47节 血战聂家庄(2)
“看来,与匈奴之战是势所难免了。”武帝已是下了决心。
聂一犹豫少许,还是忍不住开口:“万岁,抵御外侮,开疆拓土,乃圣明君王的壮举。但自古兵不厌诈,与匈奴之战,亦当斗智为先。草民有一拙计,愿斗胆上达圣聪。”
“有话只管讲来。”
“草民以为,此战可将计就计。”
“你且仔细奏闻。”
聂一遂将他的计谋讲述一番,武帝听后觉得并无必胜把握:“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可就满盘皆输了啊!”
王恢却是赞不绝口:“万岁,臣以为这是上好的妙计,至少有九成胜算,望陛下准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有那一成,若是发生呢?”武帝虑事较细。
“万岁,战事如赌,哪有百分之百胜算的,凡事总要冒些风险吗!”王恢急于建功,“臣愿以顶上乌纱担保,立下军令状,此战如不胜,听凭万岁处置。”
武帝又何尝不想青史留芳,此刻不由得激起壮志豪情:“也罢,朕就依聂一之言,准王恢所奏,待匈奴使者到京,即照计而行。”
次日,达鲁率领的匈奴迎亲车队进入了长安城。礼部官员将他们迎入馆驿下榻,晚餐后达鲁漫步出门,到长安市上闲走。大国都城,自不寻常,市井繁华,货物琳琅,游人如织,摩肩接踵,达鲁的眼睛觉得不够用了,真个是有些眼花缭乱。正东张西望之际,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达鲁激灵一下,在这长安城内,他无一个熟人,是谁有此动作?达鲁转过身,见一人站在面前,分明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你是……”
“达鲁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数日前,在雁门聂家庄,我们可是不打不相识呀。”
“啊!你是聂庄主。”
“不敢当,鄙人聂一。”
达鲁紧张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在聂家庄不是已经了结,你又追到京城来是何用意?”
“这事复杂了。”
“怎么,又有什么说道?”
“这……”聂一四外看看,“这街衢之上,人多眼杂,况且也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那,怎么办?”
“你我选一僻静的茶楼,边品茗边谈如何?”
“好吧。”
二人拐入小巷,走进一家小茶馆,挑了一个雅间,堂倌泡上茶后,达鲁递给一些散碎银两,叮嘱堂倌:“不招呼你,不许进来打扰。”
“小的记下了。”堂倌识趣地退走。
达鲁为聂一斟上香茶:“庄主,有什么话请开尊口吧。”
“咳!”聂一先是叹息一声,“说来真是令人气恨难消,我无颜再回聂家庄了。”
“聂庄主到底是所为何来?”
“将军有所不知,我在你们离开聂家庄后,也立即启程,并先于你们到了长安。今日去王恢将军府拜访,向他揭穿了你们假冒浑邪王的伎俩。”
“你,聂庄主,你怎能如此不仁!”达鲁当时就慌神了,“这,岂能还有我们的活命。”
“你且听我把话说完。”聂一继续讲下去,“我满以为定能得到重赏,谁料想却是热脸贴上了凉屁股。”
“莫非王恢他不感兴趣?”
“倒也不是,他要我在客栈住下等候,言说是待你们到京,即上金殿对质。不许我离开,要随叫随到。”
“你反倒没了自由。”
“达鲁将军你说,我千里迢迢报信来,为的就是封官受赏,这可倒好,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连句好话都没落着。我回到聂家庄,还不让全村人笑掉大牙,真想一死了之。”
达鲁觉得有机可乘,笑眯眯试探着问:“聂庄主,不知你是想升官呢还是想发财呢?”
“人生一世,名利二字。当然是二者皆所欲也。”
“好,只要你听我的话,这名利二字,就包在我的身上。”
“你?你有金山还是当了皇帝?”
“我虽说没有,我家浑邪王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我要黄金万两,你能给吗?”
“不在话下。”
“我要做大将军,行吗?”
“让你统率一万人马,如何?”
“给我这样高的任用和奖赏,但不知要我做甚?”
“很简单,你在金殿上证实浑邪王是真的。”
“那,那可是要冒杀头的危险哪。”
“惟有你当着皇上证明我们无假,我们才能安然返回,我才能在浑邪王面前为你争得官位和黄金哪!”
“可是,我若被万岁斩首,哪里还有黄金和大将军哪?”
“聂庄主,你只是对王恢讲了真假浑邪王之事,皇上并未亲耳听见,反嘴不是欺君,我看不会有何风险。”
“那,我就依你之言。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也枉来人世一场。”聂一又叮嘱道,“不过你们躲过了这场劫难,回到匈奴之后,别事过不认账,可不能涮我泡我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若失言,在千乘万骑马蹄下身为肉酱。”达鲁只想保命,千方百计要聂一相信。
“将军何必立此重誓。”聂一显得深信不疑。
第四部分 假冒浑邪王第48节 假冒浑邪王
次日早朝,礼部侍郎出班奏道:“万岁,匈奴浑邪王奉旨迎亲,昨夜已在馆驿下榻,请求陛见,特此请旨定夺。”
武帝已是心中有数:“宣他上殿。”
假浑邪王卫将在达鲁陪同下步上金殿,先行叩拜之礼:“参见大汉皇帝陛下,愿上皇天子万寿无疆。”
“平身,赐座。”武帝发出口谕。
“且慢,为臣有本启奏。”王恢抢步出班。
“王将军有何事奏闻。”
“万岁,这个浑邪王是假冒的。”王恢用手一指卫将。
武帝现出惊讶之态:“此话从何说起?”
王恢侃侃奏道:“那匈奴浑邪王和亲是假,试探我国为实,是他担心被扣为人质,欺我朝未见过其人,故而派卫将冒充。此举乃欺君之罪,乞万岁将其拿下,同时发兵征剿匈奴。”
“王将军此说,有何为凭?”达鲁在一旁反问,“我方浑邪王亦千乘之躯,怎会着人随意代替?”
“万岁,雁门士绅聂一亲自进京举报,他在聂家庄曾与达鲁一行发生冲突,因而知其内幕。”王恢振振有词,“臣已带他在殿外候旨,陛下可传唤当殿问个子午卯酉。”
达鲁也不示弱:“皇帝陛下,我等愿与聂一当面对质。”
“竟有这等事!”武帝传谕,“带聂一。”
聂一上殿后双膝跪倒:“草民聂一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你就是雁门关外聂家庄的聂一?”武帝发问。
“正是小人。”
“你是如何知晓那浑邪王他是假冒的。”
“万岁,这,这事还有内情。”
“不要吞吞吐吐,与朕从实讲来。”
“草民一见天颜,便已心中打鼓,不敢有半点隐瞒。”聂一左右看看达鲁和王恢,“小人父母和家人曾遭匈奴杀害,怀有刻骨仇恨,在聂家庄见到匈奴迎亲车队,心下甚是难受,我大汉公主怎能下嫁胡人,闻听王将军主战,故登门求见,请王将军奏明圣上,匈奴不可信,和亲不可取,非战难绝后患。”
“朕问你浑邪王是真是假?”
“容小人慢慢奏闻。”聂一接下去说,“王将军言道,他又何尝不想出击匈奴,奈何万岁执意要与之和亲。他对小人说,要战即需让万岁动怒,他劝草民一口咬定浑邪王是假,万岁一气之下定然发兵。”
“大胆聂一,你在我家明明言称浑邪王是假,在万岁面前,你却为何编出这套言语?”
聂一转对王恢:“王大人,天威赫赫,小人一见皇上就觉得事关重大,不敢欺君,还望谅情。”
达鲁可是得意洋洋:“皇帝陛下,我们怎敢假冒,如今真假已是分明,且看万岁如何处置。”
武帝显然是气得不轻,他怒喝一声:“王恢,你好大胆子,竟敢串通聂一,要骗朕上当,这还了得!”
“万岁,为臣决无此意。”王恢连连叩头,“臣是看透了匈奴人的狼子野心,料定他们必无真意和亲,万岁切勿轻信,当早下决心,迅即出兵征剿,将胡贼彻底击溃,以绝后患。”
“王恢,你越发不识进退了。我朝与浑邪王的友谊,岂容你诋毁破坏,若不对你惩处,岂不令浑邪王寒心。”武帝殿宣旨,“着将王恢降为雁门太守,逐出长安,永生不得返回京师。”
“万岁,不听臣言日后将悔之莫及呀!”
“轰出殿去!”
殿前武士哪管王恢声嘶力竭地讨饶,架起王恢拖出殿去。
武帝盯住聂一冷笑几声:“此事你须也脱不了干系,来呀,推出殿外。”武帝顿住不说了。
聂一叩首恰如鸡啄米:“万岁,饶命啊!”
武帝将手一挥:“重责四十大板。”
聂一被押出殿外,双臀给打得鲜血淋漓。
武帝威严地看着群臣:“公主出嫁浑邪王,朕与他即是至亲,匈奴与大汉生生世世和好,再有敢言战者,王恢聂一就是前车之鉴。”
群臣回应:“我等谨遵圣命。”
武帝含笑问道:“浑邪王与达鲁大人以为如何?”
假浑邪王卫将答曰:“皇上圣明,皇恩浩荡,我匈奴人当永世与大汉修好,永保两国和平。”
达鲁亦步亦趋:“皇上对浑邪王的大恩,将铭记匈奴人的心中,此后我族人若有言战者,浑邪王必将其万马踏为肉酱。”
当日,假浑邪王接了假公主离开了长安,一场尔虞我诈的政治游戏,拉开了帷幕。
第四部分 假冒浑邪王第49节 忠心的聂都尉(1)
胡天八月即飞雪,塞外大漠的天气一向恶劣,今年又比往年偏寒,刚过八月中秋,就已是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了。一座座帐蓬,像是雪地上星罗棋布的蘑菇,成群的牛羊,在雪地里艰难地觅食。牲口的前蹄不停地刨着冻土,搜寻雪中的草根。只有战马在得到喂养的草料后,撒着欢儿在雪野里奔跑嘶鸣。被貂裘严密包裹着的聂一,心中多有感慨。胡地如此荒凉,匈奴能不南侵?而胡人宁可让牲畜挨饿,也不让战马受饥,这分明是时时准备着战斗,这是一个以战为生的民族啊!
经过十数日的奔波,聂一到达了河南地,这里是黄河河套地区,一向水草肥美,浑邪王的大本营就扎根在此。聂一由达鲁导引,进入了单于宝帐,行君臣大礼参拜:“参见王爷千岁!”
“罢了。”浑邪王发问,“你在长安救护本王部下有功,早该来领赏,为何迟至今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