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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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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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林的笑更和煦了,当然他没有回头。“莉蓓卡在找你。”
  “不敢回答我的话吗?”
  “你特地来向我了解这个?真不明智,安努孚。”帕林站起身,“圣秩官不见了,他身边仅有的几个人或者消失或者莫名其妙地死去,这时候正常的想法难道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么?”
  安努孚眼角闪过一丝抽搐。“什么意思?”
  “离开鹭谷,”帕林说,“这是我的建议。”
  “整整两天两夜,只让我在靠近北方山脉的密林里发现了这东西。”碎布似乎是从一件针脚严整的袍子上撕下的,血迹和灌木棘刺残留的痕迹并未掩去那宗教寓意浓厚的花纹,镇民们对魏尔儒的着装品味都心照不宣。“一位恪尽职守、身边却两个像样的侍卫也没有的大人,会冒着野狼出没的危险跑去那种鬼地方?”剑在鞘中颤动,一如喉间缓慢逼出的字句,“圣秩官曾告诉我,万一某天他横遭不测,帕林,幕后主使的必然是你。”
  “……原来最后才是重点。”帕林的表情里见不到任何委屈的意思,“看来我不该说那么些废话。”
  “假如失踪的是你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他,我也会比较倾向于相信你。”安努孚按上剑柄。
  这个本能的反应很快被打断了。女孩裙子里兜满花,摇摇晃晃奔过来,冲新出现的青年人一咧牙,笑意瞬时却凉在了小脸颊上。纵使她叫不出那根长直东西的名字,父亲也反复叮咛过它足以致命。鲜花泼了一地,幼小的孩子呆呆仰着头,帕林赶在呆滞变成惊恐之前抱住她,弯下腰,将失散的花朵一枚枚交到她手指能触控的范围中。
  剑镡与鞘口撞出一声轻响。安努孚神色略微缓和下来:“跟我到那边去说个清楚。”
  “我没法丢下她一个人。这儿泉水很深。”仿佛要极力表达同感,孩子揪紧了帕林的衬衫,死活不愿松手。“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我的手段比起魏尔儒大人可差得远了,但没有哪句话不能在外人面前坦白——你知道他不止一次说过要向圣廷告发我吗?你知道他吃着邻里乡亲开荒种出来的粮食,却还禁止我们下地耕作吗?你知道他以前德高望重,是位侍奉主父的僧士,可你知道他也有露水私情,和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偷欢吗?……你知道那女人因为她自身的血统被流放边境,却抵死不肯揭露他以赎罪时,他就在审判台下缄口不言吗?”
  “挖空心思编造这种东西来攻讦?好传统的手法!”握剑的手扣紧,指节凸露,“魏尔儒大人固非完美,但给一个不在场所以无法驳斥的人泼脏水,也太卑劣了点儿吧!”
  帕林笑了。确切地说笑容从未自他脸上离开过。
  “他当然不是完人。哪个信徒能像神一般洁白无瑕?他做的都是普通人做的事。虚荣、善妒、屈从于强权,自己受到威胁时谁都能出卖,兴许也还剩着一丁点良心的……普通人。”
  “闭嘴!”
  “你知道吗?那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
  迎面一拳抡了过来。帕林甚至来不及做出闪避的动作,这一记下手颇重,把他结结实实掼倒在地。血滴上盛夏的青草,深褐的,像要吸尽它们表面的阳光。
  尖叫的是女孩。他们的对话她听不懂,却看明白了这再直截不过的肢体语言。安努孚并未因此收手,待田地和晒谷场的人们闻声赶到,只见帕林被他揪住前襟按在泉畔一块岩石上。当着步步逼近的众人,仍穿戴城镇守卫护甲的青年站起,抽出剑。
  来自曾经共事的队友的另外几柄剑同时也指向了他。
  “安努孚!”轻飘飘的,一个少女的哭腔。
  “……他为那孩子赋名、洗礼,”帕林用袖口擦拭着鼻血,“教导他,抚养他长大;对外秘而不宣,对内心知肚明。他和这年代最寻常的人一样,趋利避害,但也害怕死后的惩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是的,谁可以证明?那个贵族的女儿或许早在异乡化为白骨,如果你要问我从何得知这秘密,只能说,因为我父亲曾经也是鹭谷镇长。安努孚——”他说出这句在对方心中业已成形的话,“你素来敬重的教父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泉流凝止了。能够被聆听的只有静默。
  “你是圣秩官魏尔儒的儿子。”
  在巨石落入人群的湖心、开始掀动狂澜之前,首先是安努孚尤为清晰的笑声。
  他的剑尖悬停在帕林颈边。米黄色头发的姑娘冲上去要拉他,被几名妇人拽住了。众人中间像包藏着一个硕大的蜂窝,传递开各种嘈杂声音。那些都全无意义,不会比亲密友爱、相互扶持的昔日更值得放在心上。纷纭议论和异样眼光中让开一条路,城镇守备长兼治安官走了出来,他是个饱经历练的老战士,说话向来有分量。“就算帕林平日里再没架子,也是镇子的主事者。安努孚,不管你是谁,以自己的身份做出这种行为,足够让你被逐出守备队员的行列!放下武器!否则这里任何一个鹭谷人都有权将你格杀!”
  安努孚哈哈大笑。
  “……我愿意相信帕林的为人……”现在还记得这句话的自己真是无可救药啊,“可万一有那么一天,请您也务必相信我的坚贞……”
  “那又怎样?即便这些都属实,身为儿子难道不该维护其父吗?儿子敬爱、信任父亲,在外人面前替父亲要一个说法,难道不是基本的人伦吗!”魔鬼在他舌头上翻动,但他情知已无法控制它了,“亲手弑父却至今未得到惩处的人,凭什么指斥我?又凭什么作为你们的镇长,享受这种偏袒和厚待!”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帕林霍地抬起头。他目光中有一种了然的神情,足以令安努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在你刚正不阿的深心里,我始终都是这么一个无可宽宥的罪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想辩白,愤怒却令他的大声吼叫变成无人能听清其含义的音节。
  安努孚,求求你——少女哭着喊——求你停下来啊——
  “一己之性命与整个鹭谷的安危,究竟哪一边更有分量?我父亲平日待人都有目共睹,可当他牵系到全镇的生死存亡,请告诉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如果当时没人顶罪,叛教者贝鲁恒首先就会杀光连你在内的城镇守卫,然后是普通平民,这儿每个人都在劫难逃!为什么当时你不谴责我?当屠刀放过了你完好无缺的脖子,为什么你不站出来,怒斥我的罪恶?”帕林挺直身躯,似乎浑然忘了喉咙口还拦着一截利刃,鹭谷的人们从未听他使用过如此激烈的声调,“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你呢,安努孚?若你换到我的位置,面临只有与血肉至亲为敌才能拯救你的家乡,你会怎么做!”
  “他绝不会——”安努孚吼道,“绝不会背叛鹭谷!”
  一张纸递到他面前,他下意识摔开镇长的手,倏然又夺过来,展开匆匆地看。纸张颤抖得厉害。字句是黑色的火焰,而在它们身上飞快扫动的目光则被引燃了,灼烧他的眼睛。他认识这火焰,它勾勒出他无比熟悉的面孔。众人影影绰绰的脸叠上来,一张张竟都全然陌生,包括帕林的脸,包括早已被泪水湿透的少女的脸。
  唯一盘桓在他认知中的,是那张化成火舌舔舐他、戳刺他,要将他的血髓连同记忆一道吸吮干净的脸。
  安努孚猛然将纸一撕为二,待他正要进一步撕个粉碎时,伺机靠近的两名守卫按倒了他。守备长夺过那扯断的纸,拼在一起,大声念出来,但才念了几句,灰土般的面色就扼杀了他的声音。
  人们蜂拥上前,伸头踮脚地争着看。他们都眼熟这公告板上亘古不变的笔迹、格式、签字、钤印。有懂拼写的代替守备长念后面的内容。
  碎喳喳的议论收拢了。这个瞬间漫长地顺延下去,因而格外可怕。
  然后诞生了飓风。
  “天哪!这该诅咒的玩意儿!”
  “早说要好好盯住那秃鬼!呸!还真有胆!也不知道这些年是谁养活他!”
  “上主啊,饶恕我们吧……如果想吃饱饭活下去也是罪过……”
  “这算什么!要毁掉鹭谷的话,两年前何不就毁个干脆呢!上界的神明和诸圣这么喜欢玩弄人心吗!”
  “谁来救救我……”
  咒骂、咆哮和哭叫扭挤在一团。多久未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了?即使是两年前,当时还隶属武圣徒的第六军无故折返的那一夜,人们也只被惨厉的恐惧紧紧包裹,甚至不敢漏出一丝战栗。而现在,恐惧有了属于它自己的语言,并迅速膨胀起来。原先视线集中的地方此刻浑被忽视,安努孚挣开队友,捡起之前掉落的剑。以为他要拼命,队友也不再保留地亮出武器。
  那柄剑没有向任何一个目标刺去。
  它孤立无援地擎着。给愤怒重新找到了焦点的人们看见,这个青年坚硬的轮廓线条已完全崩溃了,扭曲、脆弱且苍白,像难以再承受一次击打的剑锷。
  “抓住他!”不知谁喊道,“那茹丹人先前就是他放跑的!”
  安努孚最后望了一眼人群里某个身影。他掉头奔入丛林,树荫转瞬替他抹去踪迹。莉蓓卡叫着追过去,让树根绊倒,尖利的石头划破她的围裙和膝盖。守备长也正要令部下追赶,“等等。”帕林说。
  “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魏尔儒。”
  “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我。”吵嚷中,两人的对话唯有彼此才能听见。“给他点时间冷静一下吧。现在这些乡亲最需要您和您的弟兄抚慰。”
  气氛在守卫长久的介入后终于缓和了些许。其间帕林一直坐着,用手巾捂住鼻子止血,对任何人的问题都只是简要回答一两句。守备长好容易把大家暂且劝回原来的工作地,又叫人搀走那哽咽不止的少女,帕林仍未起身,只轻微扬了扬眼角。“我的审判什么时候举行?”他问。
  守备长盯着他。
  “弑父之罪。”
  老战士笔挺的眉毛耸立起来。“别开玩笑!”
  帕林忍俊不禁。“是我错了。您先替我稳住秩序,让各位都安下心。我这儿洗干净就过来。”
  草叶在湍急的涡旋中随波逐流。水潭上倒映的身影最终只剩下了一个。
  帕林依旧坐在他几乎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的地方。他在思索。那同时也是等待。
  “您还满意么?”他说。
  高处树枝上传来细微的衣裾拂动声。有人轻盈落地,穿过林荫走到他跟前,一把将面幕掀开。
  “我后悔了。”云缇亚说。
  帕林笑得就像个稚童。
  “你说如果不按你的计划做,鹭谷将会大难临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相信了你。是的,不干点什么,他们会死。但听了你的鬼话,他们马上就会死!死在你为他们精心设计的棋盘上!”
  “真要悔悟,刚才不就该现身,拆破我的骗局吗?那可是您亲笔写给我的呀。该说您也没有自己所理想的那般正直?或者其实您明白……”血已经凝固,淤塞鼻腔,帕林的语声格外低沉,“事情做下了就必然有其后果,白纸黑字写下了就再难抹灭。”
  教训么?还是那人在试探对手的底线?“你究竟要愚弄人心到什么时候!”
  “……加入我。”
  云缇亚的指关节咯咯作响。
  “我知道这对您有点为难,不想贸然逼迫您。”帕林站起,两人的视线彼此无一退让,“我需要的也不仅仅是您的情报和知识,否则在依森堡便可以开口,以您的亲友相要挟。即使这很天真,也仍然希望多留点时间给您认清……并接纳站在您对面的那个人。”
  “出谷的那条山道并非毁于雷雨,而是你派人干的吧?”
  帕林的话似乎包含了对这个问题的默认。“我不要单纯的工具,不要锋利的剑与匕,因为我自知无力驾驭它们。”他继续说下去,“我要的是一只手替我持剑,这只手臂必须和我的头脑、心脏里流着相通的血。我需要一名战士,以及他背后的旗帜;我需要一位曾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过的向导;我需要一个与我意念一致的伙伴,如机械般精密,却又拥有血肉之躯,能放心地将生命交给我,这样我也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安然托付。”
  他是影子。
  在寻找他的身体。
  “我需要诸寂团。”
  “不可能!”云缇亚喝断道。
  与他年纪相仿佛的男人坦荡地笑了。“您出现在这里,并听完到刚刚为止我说的每个字,就证明,它是可能的。”
  云缇亚往前踏了一步。风绷紧了,草叶悚然颤动。
  “想杀我吗?不,您不会那么做。我一死,真相永远无法揭开,即使众人知道,死无对证,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会在虚幻的恐惧之中互相猜疑,互相毁灭。一些人将逃走另一些人将被同伴杀害,鹭谷将彻底荒芜,沦为废墟。现在已是最紧要的关头,如果不吼叫,他们将喑哑着死去;而我将引领他们发声。”
  “这难道不是你一手造就?方才我所见的人们,生活充实,自食其力,欢笑都发自真心,是谁唯恐这世道还不够乱,要把他们推进风暴之中?是谁在破坏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安宁!”
  “看来您对这样的‘安宁’……很满足。”
  帕林随手一掷,指间把玩着的石子沉入泉池,水花只绽开了一刹那。
  “可我并不。”他说,“鹭谷仅仅存在于时间的断层中,靠狭隘的封锢才得以使自己活下去。这幻觉一般虚浮、泡沫一般脆弱的安宁,能够维系到什么时候?撕碎这张面具,换来一个能见容于时代阳光之下的鹭谷,主事大人,您竟不会衡量这价值取舍?您在哥珊豁出一众部属、甚至您本人的性命,不也是为换来一个真实的、拥有恒久幸福的国家——”
  “——够了!!”
  空气中的尘埃微微震荡。短暂的寂静后,帕林耸了耸肩。
  “……我只想问一句,”云缇亚说。他有些喘息,但已经冷静下来。“安努孚真是圣秩官的私生子?”
  回复他的是心照不宣的笑容。
  没错。在“背叛”这个事实面前,圣秩官的私德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也少有人会去追究当年的通奸证据——除了安努孚。所谓的血缘,纯粹是将他与那个消失了的人捆绑起来的绳索。“他离开,并非出于幻灭,光那封信还不足以令他所尊崇的彻底崩塌。真正的原因,是他发现,一直保护着的家乡也容不下自己。他站在‘父亲’的影子里,与镇上的人们拔剑相对,而整个鹭谷都与他为敌。击垮一个人,往往不需要夺走他的原则和勇气,立场有时就是一切。”
  “至于我,”帕林接着说,“很庆幸我的立场与鹭谷、这个国家大部分人,以及您一致。”
  他转过身去,毫不忌惮地将后背暴露给方才还展露出杀意的人。“您有两天时间考虑我的提议。今晚和明晚,我会在依森堡恭候。弩箭既已装填上弦,就该全力发射,不容迟疑。我的亲信会守在您之前进入城堡的那条密道口,只需告知他您真实的身份和名字。云缇亚已经死在了火刑柱上,诸寂团主事萤火才是我衷心信赖的盟友。”
  他没有提到拒绝的后果。
  彼此清楚,因此不需强调。
  “数以万计的命运,置于您一念之间。”
  “帕林,”云缇亚对那远去的身影呢喃,尽管声音传不到对方耳中,“你知道么?十几年前,武圣徒曼特裘向旧圣廷举兵时,也是站在这个国家大部分人一边。民众以他的号角为喉舌,以他的信念为希望……”低语变成高喊,他对包围着他的虚空大笑,“可后来呢?”
  可后来呢?
  可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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