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顿了一顿。帕林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蝎狮”格罗敏则从齿缝间迸出狞笑。
城墙上只有他们三人。副堡的岗楼矗立在对面,被一条三十码长的桥梁横空拦截开。云缇亚意识到那儿的用途,只是他未曾瞟到所期待的身影。
“……鹭谷,”他接下去,“真是个约定俗成作为叛乱起点的好地方。”
巡逻的士兵在岗楼附近来回走动。其中一些人响应召唤,下到中庭帮忙接收粮秣。农民吆喝着号子,军人大喊以引导人流,马嘶牛哞车轱辘滚,声音汇杂起来像一个沐浴在光中的集市,一切按照它固有的趋势发生,仿佛被某只必然的手拨动并摆放在那里,包括他们三人的对峙也不足以吸引任何异样眼光。因此这句话,仅是像顽童吹飞的草茎那样飘了一会儿,没等传进第四双耳朵就轻忽忽地折坠了。
“看来你也不那么迟钝嘛。”格罗敏啐了一口,说。
他言语依旧缓慢而傲慢,倒多少有了些认真的成份。
“一年前你就做好准备了。举全镇之力开垦这么多荒地,却只让镇民维持基本温饱,剩下的无疑都充作了军粮。收割得如此急切,大概举事的日子也为期不远,至少应该在统帅回来之前?”云缇亚不理睬他,双眼只盯住年轻镇长,“我好奇你们用何种理由,一边拼命筹集军备一边瞒住那些士兵?又是‘舍阑人’这个万能借口?”
“有过经验的就是不一样。”帕林坦率中另有羞赧,活似个在长者面前展露拙劣技巧的学生。“把房屋关紧关严,让火种在里头闷着,等时机差不多,那儿像炉膛里一样炙热了,再猛一推门叫空气灌进去——很笨的法子,虽然很实在。您听,那屋里的桌椅已经被无形的火苗烧化,木架萎缩成枯柴层层剥落,火焰马上要获得它的实体吞噬一切。时候到了,书记官先生。您知道我们打算靠什么推开那屋子吗?”
“不知道。”
“您的,”帕林说,格罗敏替他续完了这句,“性命。”
云缇亚叹了口气。
“那么实在没必要留我说上这许多废话。”
嘶叫声应和他,一如预料。是作为血肉之躯的人类被嗜血者攫住呼吸前发出的叫声。一桥之隔的岗楼,最高大的一个巡守士兵脖颈喷着红泉倒下去,刚降临其身上的死神转瞬又掠倒他另一名同伴。不光是岗楼上为数不多的守卫,就连城墙这边也能看清那死神的模样——银灰色,鬣毛竦张,比起野兽更像是至寒深渊中凝生的一团霜影。
“云缇亚!”远远地,女人喊道。岗楼小铁窗打开了,露出一角白裙,“你这蠢货!快跑!”
“她还真了解你。”格罗敏挥手,“——弩兵!”
早埋伏好的几排利箭根本不用瞄就对准了岗楼。与此同时,云缇亚长刀出鞘。不逊于萤火在剑光与铠甲的障壁间闪跃的速度,当所有人注意力为公狼吸引的一瞬,他冲向目标,这个战场的核心。
帕林。
倘若没猜错,帕林才是眼下这依森堡真正的主人,真正策划并号召这场即将焚起的烈火的人!
一弯血月截住了云缇亚的刀,“与我一战!”“蝎狮”大笑,“茹丹狗!”
他武器是殷红的巨镰,较之农夫收割作物的更粗更硕大,那足够将人拦腰斩断的月牙在他周身呼啸甩开,陡然把云缇亚的攻势迫了回去。两刃相格,长刀顿时位居下风,电击般的麻痹感由刀锋的火花一路传到刀柄,在云缇亚手心里剧烈震颤。
“来呀!你这小鸟儿!跳支舞给我看呀!”
炽光咆哮着劈下来。纤细刀身无法再招架这样的悍力,云缇亚能做的只有躲闪。身子一仰,随即几个翻滚,他向后跃到连接主堡和副堡的桥梁上,动作娴熟却谈不上优雅,引发格罗敏愈加狂妄的笑声。“来取悦我吧!”巨镰再挥,在云缇亚侧头一霎撞上石桥扶壁,金鸣溅闪,刮擦耳膜,“让你口中的哀吟汇成美妙旋律吧!”
还击的代价太大。对方全副钢铠披身,薄刃仅仅从铠甲缝隙刺入才能造成杀伤。耐力在这个人身躯内似是无穷竭的;他比石像还坚硬,比机械还不知疲倦,就如那同名的远古魔兽,吸取渊火和数以亿计的阴魂为之驱动。镰刃不惧任何落空,和死亡一样,它无差别地向前席卷,撕裂一切必经之物,而云缇亚小心牵引着这股力道,令它与自己那显得过于柔弱的长刀若即若离。唯独这么做,身旁虎视眈眈的排弩才不至于贸然扣下。
但时机已一分一分从他的抓握中流逝了。
“快跑,云缇亚!快啊!”
女人的高唤是一根丝线,用力将云缇亚的动作拉拽了一把。他不遑回顾,烈风撩过,石屑和掠断的碎发应之飞舞。刀身无奈与巨镰二度相抵,“蝎狮”并不急着撤招抢攻,而是慢慢倾注全身力量,似乎兴奋于这一僵局的逐渐崩溃。血亮的镰叶逼近眼前,云缇亚瞥见它映出岗楼上一抹白影。
她没有再叫喊。大约是她已经知悉了他的处境。从被萤火干掉的巡守士兵身上取得钥匙,她打开铁窗外栅爬出来,凡塔则毫无知觉——像是药物的缘故——伏在她背后。长裙在城墙雉堞上盛绽,一场亟待向风中跹飞的雪。她打算铤而走险了?又或者孤注一掷为他制造机会逃脱?
爱丝璀德,看着我!你还不明白吗?看着我!
“眼睛不要朝一边瞟……这样比较方便集中力气哟。”
“蝎狮”又进逼了一步。自身骨骼的簌响声开始传入云缇亚耳内。也就在这一刻,手中长刀突然呈现一丝异变——
裂纹。
尽管只是难以觉察的冰裂细痕,但它所宣示的命运已无可更改。怎么会?方才撞击两下,确切说都是避重就轻的;那时它还是他最值得信赖的战友,一柄单薄却倨傲坚毅的利刃。
——“原料是用坩埚炼的钢,以温热的马血淬火,”老铁匠悠悠地递过刀柄,“除了回火之外还加入了退火的步骤……”
云缇亚咬紧牙。他发觉自己早已深坠入一个陷阱中,此刻全身血液都像大部分人遭逢背叛时那样沸滚起来,头脑却冷得出奇。估摸着眼下落脚点,大概是桥梁三分之一的位置,离中点尚有几码距离。
“歌唱吧!”格罗敏吼道,“尽你最尖的声音唱啊!”
巨镰厌倦了与长刀的僵持,怒削而下,茹丹人趁它发力前的一隙反将武器迎上去。刀身清脆地折断在镰刃上,这一刹那令他获得了自由。借力又是一跃,当束缚在沉重铠甲里的格罗敏挥动第二击时,云缇亚已脱离近身缠斗的区域。他后退数步,足尖勾动石桥正中心的一块暗砖。
……桥从两人中间断开了。
震动和疾冲之势令格罗敏站立不稳,一头栽下,钢铠反成为阻碍他脱困的累赘。他身材极高大,用手脚紧紧抵住断口两侧倒不至于掉下去,但片刻间也难爬起。云缇亚乘机踏过他脊背直掠向桥头。“保护镇长!”率先反应过来的士兵大叫。
局面随着这句话一同落定。
断刀剩下半截也有足够致命的锋锐,正指在帕林喉间。镇长握着袖弩的右手垂下了。云缇亚太熟悉这种防身械具,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制住众人簇拥下的帕林,因此后者刚刚冲他射的一箭,他没法躲闪。
那一箭也如他暗赌的一般偏离了要害。
“你不该这么强烈地想要生擒我的。”云缇亚说。
箭头嵌在他右侧髌骨上,几乎穿透。他把重心移到左腿挪动步子,面对剑丛的环伺,将镇长挟持到城墙死角,靠雉堞掩护自己头部以防备暗处的狙击者。帕林没做任何挣扎,他的手掌干净得甚至不存在剑茧。如果是平时,云缇亚大概会为粗暴对待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而心存愧疚。
“您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帕林笑,当然他身后的云缇亚看不见,“那个被留在密道里的男孩,是负责给您收尸的吗?”
伤口并不十分疼痛,一种异样的钩挠感替代了它;血顺着小腿流下,或许已经濡湿了靴沿,很快连这种触觉也把握不住了。箭头喂了药。也许不是剧毒,但要战胜他的意志只是时间问题。
云缇亚转了转刀锋。“放了他们。”他说,“男孩,女孩,女人,还有狼。我用自己作为交换。既然你只想引我到这儿来,就放走无关的人。等他们脱险,我可以任由处置。”
“落网的山鸡,也敢和猎人谈条件!”
“蝎狮”已经在部属帮助下摆脱了那尴尬境地。他的肩铠歪了,模样很是狼狈,但当众出丑并未使他大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炽盛的兴奋,和正在妙龄女子身上饕餮的暴徒酷肖。他逼视云缇亚,鲜血似要从那圆凸的眼珠滴落,而被狂笑扭曲的齿龈则充分显示了对它的饥渴。“我得把你这只鸟儿的羽毛拔光,叫你好好为我唱一首歌,然后和那条野狗一锅炖了。”岗楼上,士兵正用塔盾砌成坚墙,慢慢推进,萤火纵有尖牙也不得已后退。
“等等,格罗敏!”帕林说。
所有人都听到那白衣女子喊了一句什么,将公狼一把推开,自己冲上去扑向盾墙。在士兵们抓住她的这一须臾间里,跌下岗楼的萤火已稳住身姿,跳到副堡下方的一处窗台上。城堡外部的雕饰和附加建筑成了它绝好的掩蔽,它腾跃着,当它消失于众人视野的一刻,围拥依森堡的整个山林震动了起来。嗥叫为林谷所共鸣,回音撼荡,天幕急欲撕裂。
“哎呀,”格罗敏扶了扶肩头耷落的护甲,“乱嗡嗡的……好大一批苍蝇。”
“两年来我们能够避开外地难民,迅速积累起大批粮食,都要多亏了这群狼。不用激怒它们,目前举事必须放在第一位。”帕林像安抚一头猛兽。被刀刃紧咬的脖颈不自然地向一边歪着,血浸红了一大片,不管是上衣还是年轻镇长那原本过于白皙的肌肤。
“你很识相。”云缇亚轻声道。
手臂已近麻木,他用所余无几的气力挑动断刃尖端。方才划出的这个创口危险而精细,贴近主动脉却未割破,呼吸、言语、分秒流失的时间不光对于他,对被挟制者同样是巨大的考验。“以为我会忌惮失去人质不敢杀你?准备马匹,放他们走,别玩什么花样。确认他们安全了我就松手。早做决断早点下去包扎,还能保住性命。”
“我低估您了。”
云缇亚不接腔。药力在刚经过一场激斗的身躯里肆行,侵蚀着他的神志。眼帘内景象一点点黯下去,他背靠城堞硬撑住,隐约只听马咴。夏依双手被绑在前面,由两个壮实汉子拎上鞍鞯,兀自大喊他的名字。他原计划把帕林劫持出城堡,现在这个结果虽不能说理想,也还算差强人意了。
“那位女士,”帕林忽然问,“是您心慕的对象?”
断刀又颤了一下。明殷的溪泉更宽了,几可听见汩汩之声。
“剩下两位,您可以选择让其中之一得到自由。女人,或者小女孩,随便您决定。我知道时间很宝贵,对您和我都是如此,但务请相信,这里有另一个人跟您一样无惧死亡。”
无暇思考对方的用意。阴惨的黑潮已从腿部涨过了胸口,直漫头顶。再拖下去只能是同归于尽。妥协与取舍并未经历预想中的彷徨,云缇亚发现意识沦陷前夕自己比任何一个时刻还要冷静。
“……让那孩子离开。”
“理智,”帕林评价,“但并不明智。”
云缇亚再也没说一句话。他的意志只够支撑他目睹一名军士抱起昏睡的凡塔,走下城墙放到少年所在的马背上。那两个之前拎着夏依的男人把缰绳塞到他捆住的手腕间,用力踹了一脚座驾后臀。少年的喊叫渐渐远了。惊马迅速奔出城头诸人视野,没入纵深密林中。
狼的狺鸣声自林间响起,云缇亚辨认出他与萤火约定的讯号。
断刀落地。黢黑潮水淹没了他。
最后感觉到的是一只裹在胫甲和钢靴里的脚踩踏他的脊梁,以及帕林因失血过多而飘忽的声音:
“看在您终于没有要了我的命的份上,告诉您一件事吧……”
幻听。云缇亚仅仅来得及这么想。
“贝鲁恒……他仍还活着。还在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膝盖中箭示意图:
☆、Ⅰ 影舞(4)
作者有话要说: 把原先的一万字拆成两章,无修改,看过的筒子可以pass
每个诸寂团成员都要经受一门最基本的训练,就是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估算时辰。真正的刺客不需通过任何计时仪器便能使自己成为时间的一部分,血管里流转着沙漏,纤细如指针的神经走过分秒的滴答声。然而这种协调也是有极限的。黑暗和寂静本身就具有足以将人心脏压垮的重量,当被这两者吞噬,人往往无法分辨清醒与昏沉的边界。
云缇亚不记得自己的神智有多少次浮出了躯体。如果只算上全部醒着的时候,大约,三天。
除了把他绑在这条椅子上蒙住眼睛,他们几乎不来碰他。药效退去了,有人定时给他裹伤,照料他,喂他水喝,唯独不提供任何食物。他尝试与那人交谈,话语却像沉入深潭的石块。要不是对方既聋且哑,就是有意安排。饥饿感已经压倒了不可视物的无措,成为他的最大敌人,云缇亚怀疑帕林会让自己死在这里——虽然一个千方百计将他活捉的对手没理由这样做——而每天送到唇边的清水只不过在延长受折磨的过程。
奇怪的是,一旦察觉死亡逼近,它便不再是种胁迫。
他想了很多。确切地说,应该是观看。被强行封塞的视觉替他勾勒出那些画面,从双掌合握间漏去的光芒一点点自渊底升起。他感应到一个消失已久的名字的存在。濒死之人用苍白的手抓住他,用残破了十年的肺部呼出的微弱气息叮嘱,于是那个名字藉由这冰冷的触觉与声息印在他胸口上,通过他的心脏获取了搏动。它的笔画属于亡者,但它的意义在生者的血脉中贲张着,并指向一个国家的未来。
“只有你,”那名字说,“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
“无惧……”云缇亚呢喃道。
连狭小或宽敞都全然未知的囚室里,仅存他与自己的对话声。
直到他再也无力分清此刻是冥思还是昏睡,门开了。某人走近他。而他以为那是另一场梦。
“您醒来了?”
云缇亚翕动一下嘴唇。
双眼蒙着的黑布被解开,一霎间,他触电似地别过头去。哪怕最暗弱的一丝光线对眼睛也强如尖针,但他多少仍瞥见这人身形。并不意外。是帕林。
“我想您也一定打算和我谈谈。”
镇长脖子上的止血带已经拆去了,断刀留下的吻痕赫然在目。对面还有张椅子,他坐了下来。“我不太喜欢低头看着别人说话。”他微笑,“现在这样挺好。”
“……你介意跟一个被绑着的人说话吗?”
“猛禽有锋利的爪喙可兔子只有草窝。您的武技毋须更多称赞,可我孱弱得连盾都提不起。所以这不是很公平?您没法伤害我,我也没法伤害您。”
假若单单为玩弄唇舌而来,自己还是省下这所剩无几的气力好了。“我在鹭谷那个铁匠家夜宿的时候就掉进了你的算计中……不,兴许还要上溯到刚遇见安努孚的时候。”
“请别迁怒艾缪师师傅,他和我有赌约在先。至于安努孚,我不过是拜托他放了您一次而已。唉,不要冷笑,云缇亚先生。尽管您死了对我们会比较有用,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都在想方设法保住您的命啊。”
云缇亚闭上眼。他讨厌看到这张时刻提醒他“纯良无辜”几个字该怎么拼写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