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累了的人们丢下柳条和棍棒,开始讨论怎么让这事有个结果。天气似乎不允许就地架起火刑堆,于是诞生出若干个替代方案并且越来越接近人类想象力的极限。有人提议用犁铧把俘虏身体锯开,或是以耕牛牵拉四肢将其活活撕裂,但很快被指不切实际,因为镇上所有农具和仅存的几头耕牛都被镇长征去依森堡种地了。“叫更多人来!”一个声音说,“一齐扔石头砸死他!”
这个传统且简约有效的行刑方式得到了相应。一部分人立即动身回去通知亲戚好友,另外一些则去捡石头。“小心别太声张,让圣秩官知道就麻烦了。”云缇亚依稀听见杂货店主如此嘱咐。
“为什么?他也没必要拦着咱们啊?”
“谁又说得准呢?他可是直接向圣廷负责的人……我听说在哥珊,那个名字是禁忌……”
“喂,安努孚,拜托你暂时看住这家伙了。你不会告诉你的同伴吧?”
铁铸一般的青年仍旧不语。
云缇亚低下头来。只剩他们两个。他的意识被一具遍体鳞伤的身躯勒断,但他相信它是清醒的。
“恨我吗……”他翕动双唇,微弱,但平静,“像他们那样……”
然而吐出这句时倏地浮现的是另一张面容。
爱丝璀德的残影在他难以卒合的眼帘内垂死挣扎。一只即将揉碎于掌心的蝴蝶。
“答应……我……”
“我答应过,会让她们来找你,”安努孚说,“哪怕是在地狱。”
他忽然一剑刺入云缇亚胸口,又一剑,劈断了捆吊后者手腕的绳索。河面惊起血红的硕大水花,鼓荡许久才趋向平息。青年望向水中,眼底方才为鲜血所点燃的一线火光已随水波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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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在下沉。恍惚着,有光渗入幽暗。
那光是温柔的,魂灵一样缥缈,隐然却已将他的躯壳穿透。他置身于无可摹状的宏大之中,像是以一滴水的视角观察整个海洋。光引亮了视野,仿佛巨兽骨骸般的建筑在眼前逐渐呈现。
废弃多年的石质宫殿。
“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了,云缇亚……”
声音与光一道刺进来,这幕曾在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的景象微微摇撼。
“除了宗座与我,这个时代以肉身加封圣徒者,另有一人。”
——是谁在和我说话?你是谁?
“哥珊的北门因他命名,他的额印是雪白的火焰。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身怀大能,无所不知。他的双眼外仍有另一双眼睛,如雷电洞彻黑夜……他缄口不言,沉寂于这个国家的心脏之中,仿佛火种安睡于水底,终有一天将复苏,唤起岩浆,掀动海啸。”
——可你是谁?
“找到他,云缇亚,”那声音说,“然后唤醒他……”
——你究竟是谁?!
光不再呈幽灵或轻纱状漂游了。它们彻底融合到水中,成为托举着他的一部分。他向前走去,庞大建筑以佝偻之姿屹立,他认出了它的傲岸与静默。永昼宫的基柱、被圣廷遗忘的废墟,以及逝去的时代无数弃卒的墓穴。
诸寂殿。
诸圣寂灭之殿。
泥苔紧封的石门前站着另一个人影。高大瘦削,棕黑色僧袍蔽住一身发肤。他背对云缇亚。已死的巨兽仿佛在向他低首臣服。云缇亚只能从身形上找回自己曾熟稔的印象,是那座寂火修院的长者,永远以兜帽遮面,即使一度过从甚密他也不知其真貌。“修谟,”他说,“是你召唤我吗?”
对方回头。当酷似修谟的下颔映入云缇亚眼中时,僧袍霍然开始焚烧,从帽沿一直燃到下摆。烈焰裹住他,在水底炽盛开放。云缇亚看清了他兜帽烧尽后露出的脸——淡金色头发的男子,双睛如血稠红。火种是自他额前蔓延起来的,那儿辉煌耀目,形似伸展的羽翼。
茹丹人在喘息中醒来。火焰与水仍未远离他,那是褪不去的灼热,以及满身汗珠。
“把这个咬住。”有人说。云缇亚无力分辨递到眼前的是什么。他没有遵从。那人也不再坚持,撕开他前襟,某个惨白的东西一把按了下去。云缇亚大叫一声,烙铁盖在他伤口上,激起一阵青烟。
等他终于恢复视觉才发现自己躺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火就在不远处安静地匍匐着,周遭盈满金属的腥味。风箱、锻炉、铁砧和各式模具之间,一个男人正在劳作,云缇亚只瞧见他精赤的背膊。黯铜色肌肤不单粗糙,细看还有些松弛,这是衰老的征兆;然而它们依旧能折射出亮光。
“挺疼吧?”语声透过一下接一下的敲打传来。
云缇亚支撑起上身。一双细长的手臂扶住了他,是个瘦骨伶仃的男孩,刚才正用獾油擦拭他被炙烫过的剑创。大概是因为在水里浸泡,不及时处理有感染的危险,但也奇怪,安努孚那一剑刺了个正着,却不算深,至少没能要得了他的命——
学徒模样的男孩好像看出什么,把一件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只朱红色的篦子。正中央利器贯穿造成的裂痕,几乎将它分作两半。
云缇亚凛然一颤。握着它,掌心感应的温度恰如此前它安躺在他怀中一般。他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着这种热切,不料戛然而止,胸膛那条同样的裂痕开口狺叫,像一头自内部啃啮着他的兽。霎时他明白了方才老铁匠问那句话的意义。陌生已久的故识又重新与他照面,并回到了他身体里。
是疼痛。
他终于能再次感受到疼痛,那种即使遭遇拳脚、棍棒与利刃也无法回归的,需要集中全部的意志力去对抗的疼痛。
“你……是……”
老者转过身。头巾勒住前额,汗水映着炭火在他胡须与乱发之间的褶皱中泛亮。他不是云缇亚梦境里出现过的任何一人,然而他脸上有他们每个人的影子。“艾缪,”他扔开铁锤,“给富人钉马掌,给穷人铸剑。”
“我听过这个名字。”
“很特别是吧!就像公牛见到母牛发出的叫声。”
云缇亚脸颊抽动了一下。“这不好笑。”他对自己说。
自顾自大笑起来的是老铁匠,云团状的络腮胡子裂开一道缝隙。作坊后门的铜铃忽然响了,小学徒出去看了一番,呀呀地向师傅比划。艾缪走出屋子,隔得很远,云缇亚听到他和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多久,他回来了,若无其事。
那时云缇亚已下了床,迈动双腿,举步维艰。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们结下的仇怨,但是……不能再拖累你。”
“也不想知道么?”
云缇亚默然注视着炉火。
“鹭谷两年没见过外地人了。”老铁匠靠墙坐下,学徒夹起火炭替师傅点燃烟斗,他接过来大口地吮着。“附近来了一大伙野狼,就在林子和山谷里生了根,外乡逃荒的不敢跑这儿来,镇子里也没人敢搬到别处去。好在闲置土地够多,镇长组织起人手耕种,勉强能让大家吃饱。两年间死的死病的病,能吃的带其他人那一份活下来,城镇凋敝成这副模样,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更不会有人关心。这个国家变得如何,普通老百姓看不见。我们只活在过去的世界中,以还没来得及湮灭的怨愤为撑持。”
“因为这里曾是一位圣徒的故乡,”他说,“而他亲手毁灭了它。”
那个模糊的身影从散碎不堪的往事中再度浮起来。它是齿轮磕碎的一个缺口,现在链条和转轴哑声扭绞,竭力朝原先的轨道上移动。云缇亚捂住额头。这疼痛并没有再令他昏厥,尽管仍无比清晰,但一种向前穿行的意念首度战胜了激流。
“你刚才说‘我们’……你也是心怀仇恨的其中一人吗?为什么救我?”
“啊,”老铁匠吐出一圈浊雾,“大概人总有一个时候命不该绝吧——尤其当别人的生死还牵系在他身上。”
他又笑了。烟斗里的火星为他的气息吹亮,熠熠明灭。就好像某个平淡而弥足珍贵的夜晚,自那间小木屋的窗口透出的灯光。
长满香蒲和水风信子的河岸在那儿与水波相互拍击着。云缇亚看到了她,站在他难以渡越之处。她是从他伤口里嘶啸过去的风,是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喷溅出去的血流。他第一次明白自己失掉的是什么。那原本就应是他血肉的一部分,他已无法更破碎的记忆,他仅有的获得与付出。不是陌生人,不是在贝兰的日记里如露珠般消散的女孩。那是他的爱丝璀德。拥抱他,亲吻他,用舔舐堰塞他的溃口,用身体分担他的剧痛。
遍浸血污的篦子握在他手心。不知何时,他发现,已经从中断裂。
铁与铁交击的声音响彻院落。炽红剑身插入刚从井里汲上来的泉水,瞬间白汽升腾。学徒拉缓风箱,淬好的剑重新搁到炉上慢慢回火。云缇亚提起正滚热着的水,当头淋下。而后他将身子擦拭干净,裹上敷过药的绷带。
“……还不够啊。”艾缪说。
云缇亚一怔。接着他意识到对方在评价那把已然算是成品的剑。
“我想见见镇长。”
“嗯?”
“听你之前那番话,他像是个能担当责任的人。”云缇亚说,“我想找他寻求帮助。如果我没有忘记一些过去的事,也许还认识他。”
艾缪转过头。灰蒙晨光下,云缇亚首度看清了他眼眸色泽,接近雪白的淡银,犹如薄刃。但在双瞳核心,分别有一点朦胧晕染开来,使得他的目光失去了焦距。云缇亚忽然醒悟——这双眼睛,或许在大多数时候,能看见的东西十分有限。
而此前从未有任何迹象昭告这一点。
“你对被石头砸死的滋味很好奇吗?镇长多半早就得到消息了。昨天你遇见的那个年轻人安努孚,是他打小就要好的玩伴。”
云缇亚沉思了片刻。
“也许,”他说,“安努孚并不想杀我。发现有什么替我挡住了那一剑,他完全可以加把力道,或者干脆再补一下。也许他有过置我于死地的打算,可那瞬间将错就错地放弃了,又也许,他只是不屑于亲手杀我。他的神情很复杂,不像是纯粹的恨,但也绝非宽恕。”
不过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请借给我一把刀。”
老人的眼细仄成线,带着足可玩味的笑容。
“如果你信任一个欠了你一条命的人。我不想伤害谁,然而前路难测。”
“这把怎么样?”
云缇亚接过舞了舞。刃是夹钢的,很利,但他不习惯它月牙状的弯形。“有些轻。”
“这是仿照东方蛮子的工艺打的刀,或者叫舍阑剑。”艾缪从武器架上抽出另一把,“原料是用坩埚炼的钢,以温热的马血淬火,除了回火之外还加入了退火的步骤。”刀身长直,单刃,尖部微挑,倒与云缇亚以前常用的有几分像。“还算趁手吧?虽然离老头子我的骄傲还差得远,防身应该绰绰有余了。”
“谢谢。”云缇亚说。
“……对了,镇长这会儿不在镇里。他去年就向阿玛刻将军请求,派部队在镇子周围巡逻以免遭野狼攻击,作为报酬则把农耕收成的一半充作军粮。眼下嘛,估计正在哪块地里指挥着收割小麦,准备送去依森堡呢。”老铁匠又捧起烟斗,“即使他对你没敌意,时间可说不定比你直接找到女人小孩花费更多。”
“你说……”云缇亚突然问,“他把粮食……送去……哪里?”
“依森堡。”
烟气笼罩住老人面庞,但云缇亚猜测他在无声大笑。
“过去,和现在的……第六军驻地。”
这个名称并没有如云缇亚所想的在他胸腔内卷起飓风。它什么也没有带来,除了静默。他想过自己的某一部分是否已彻底死去,可当诞生这意识的一刻,他发现它还活着。他没再感觉剧痛,也许那些他以为枯萎荒芜的东西,正和一个不能提及的名字解锁,脱离后者的捆绑,悄悄地在静默中萌蘖壮大起来。
“……我知道。”他极轻地说。
他收刀入鞘。小学徒替他拿来外衣。云缇亚道了谢,男孩边比划边对他咧开嘴笑。这孩子天生聋哑,倒很懂得关照人,只是——云缇亚禁不住疑惑——师傅患有眼疾,平日里两人如何交流呢?
“你的眼睛,”艾缪在他身后唤道,“似乎清澈一些了。”
云缇亚蓦地回头,他的视线与老铁匠的相遇,却未碰撞,更像径直为后者穿透。之前都是错觉吗?他感到对面那双雪色的眼必然看见了什么,虽然它们凝注的并非他的脸容,而是存在于虚空、他所无法捕捉之物。
就如同——
“把这个拿去。”一枚细小的弯弧曳着亮光,抛坠到他手中。不盈一尺的匕首,连柄带刃呈精致的流线形,护手是反向衔角的镀银双月,一眼就能认出它力图复原的茹丹风情,包括匕身纤薄得堪比蝉翼。大妃们通常只当它是坠饰,甚至不愿在祭典上使用,因为这种短匕哪怕剜取活人心脏时都会断裂。“你是惯用双刀的人,两手的剑茧骗不了我。抱歉啦,暂时没什么适合副手的武器……聊胜于无吧。”
云缇亚笑笑,没有把这看成一种轻蔑。“你很快便能取回它们了。”
“嗯,”艾缪咂着烟雾,“希望不是从你的尸体上。”
迟暮时分云缇亚回到了林谷中的小屋。又一天过去,依旧毫无收获。屋子和他离去时一样冷寂,门窗紧锁,像只悄然死去的小动物。霞光披身,可它的内部正孕育着一场黑暗。
他站在爱丝璀德曾爱过的那个人墓前。夏季已走向尾声,砾石间生长的高崖百合行将凋谢。
云缇亚拾起一朵未枯而落的白花,放到坟茔上。
“我失去了什么吗?”他问。风刮了起来,作为墓碑屹立的白桦树飒然低语。
“……是否比你失去的更多?”
匕首纤细光洁的刀身映出他双眼。茹丹人的眸子大抵都是琥珀或蜜色,时而泛金,轻眄之刻流波转动。但这双被自己凝望的眼,仍干涸如沙漠。或许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只有死者才不知干渴,而他已能辨别灰败与明亮的界限。
风中忽然夹杂进了一缕异样的气味。徐徐降下的夜幕为远方嗥叫声撕裂。
——狼群!
登时警觉,云缇亚纵身攀上林间一棵巨柏,沿粗枝爬上高处,借蓊郁的掩蔽俯察动静。十几条,甚或几十条迅捷影子,自密林那一头传过来,看似疏松实则滴水不漏的大网正在收紧。它们的猎物,那衣衫褴褛的矮小旅人正拼命跑着,然而直到他让草丛里的不明物体一绊、惊叫跌倒时,云缇亚才着实认出了他。
“夏依!”
本该蜂拥而上的群狼一阵骚动,如果说之前专心围猎令它们忽略了树上另一个人的气息,这声呼喊则宣告得再明白不过。趁此一瞬之机,云缇亚跃下,左手攥紧钩索,右手一刀斩开夏依腿上的捕兽夹,顺势挟起少年。可正当要发力荡回高处,头顶白影一闪,仿佛凭空掷来一把雪刃,堪堪将赖以支撑的长绳削断!
脚尖已蹬在树干上。腕力急转,手握的半截绳索以长鞭的势头扫出,白影滞了一滞,终于没能躲过这记绞击。但这顶不上任何用处。云缇亚一落地,立刻把夏依推向身后,自己勉强稳住平衡。
退路早被封死。幽影悄无声息,堵塞了哪怕一丝可供突破的缝隙。
“我好像……”夏依吸着气,“……拖累你了呢。”
云缇亚没工夫搭腔。他双刀在手,摆出狮虎受到侵凌时的姿势,目光直射方才窥透他心思的白影。是那只毛色纯无杂质的怀孕母狼,肚腹垂耷,鬣发竦张。它站在他足踏过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叼着断开的麻绳浑似那日叼着他打回来的山雉——却不再像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