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少有所养,虽弱小亦不离弃,虽残病亦相互友爱。神明已不复存在,但人人都心怀信仰,都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理念感召和支撑,引导他们崇尚善良,摒弃邪恶。”七年前,武圣徒将权杖点在跪伏在地的刺客的右肩,坦然微笑。“这就是我不惜用任何代价换取——”
“——哪怕唯有以剑和火焰为犁,才能耕种出的未来。”
他踽踽独行。往事在后,一刀斩断;命运在前,飘摇若缕。
你甘愿为这未来而战斗吗?就算要弃绝挚爱、背离旧友?就算所有曾搀扶你的同伴统统死去,留你一人独生?你仍是李弗瑟,有朝一日你会手持权柄,掌控一个辽阔的帝国,甚至成为它的君王。但再也没有人认得那是从前的你。光明或许最终也照不到你我之身,你却将毕生遁迹于幽暗。
那一天诸寂团接到了意料之中的最后一道命令。自裁将身堕地狱,于是他们借助友伴之手来了结自己。他站在灯塔顶上,默不作声,看着昔日的战友倒在彼此血泊中,直到齐丽黛攀上塔尖,一把揭开他精心捏塑的面具。曾像变戏法般教他幻术的齐丽黛,和他并肩经历过难以计数的战斗、互相救过性命的齐丽黛,这一刻与他刀剑相向。“一起走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所有的记忆都朝着同一个豁口涌上来了,纷繁湍急,将人灭顶。
他最后用自己的剑穿透她身体,却抓住她握持武器向他刺来的手,轻轻一扳。茹丹弯匕铿然坠地,滑落到高塔外的虚空。她望着他。这个眼神足够给他刻下永不消磨的疤痕。所有被笑语诉说的邀约和诺言,所有冠名为爱的托付与铭记,都从此瞬开始焚烧,只余沉默,只余灰烬。
“……对不起,”他说,“要下次了。”
你甘愿吗,李弗瑟?就算偷生也要活下去,就算永远失去了你的鸟群也要独自飞翔下去?
是的,他记得。跪着将前额贴在地上的刺客回答……
我甘愿。
万安节过后第三天,深鳕城公爵李弗瑟·卡尔塔斯率领的帝国使团踏上归途,教皇圣曼特裘驱车相送。时正值哥珊的盛夏,人们在诗颂大道边聚起长队,抛洒即使经过了浩劫也依然红艳的安石榴花瓣,排场盛大,一如两年前同时同地欢送某位圣徒领军出征的情形。只是此刻,再也没人高呼,没有孩子跟随马匹和仪仗队奔跑。一道道目光木然枯萎,任由那与自己无关的使节在簇拥下从面前经过。死寂紧扼着这座城市。空气僵冷,六月的晴日犹如肃秋萧索。
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躬身候在舆座前,待体积巨硕的主人被一帮仆从生拉硬拽塞进车去,这才跳上车辕。他握着缰绳回望,越过公爵浸透汗水的浑圆躯体,只见教皇站在另一辆礼车上轻轻挥手。圣堂钟响,鸽群扑剌剌掠过天空。
车夫没再回头。
四匹雪斑牡马咴叫起来。那只细长的金属卷轴筒随着车轮在他怀中滚动。
他知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就像七年前他孤身离开这座城市,所能做的也只有一语不发地上路而已。他早已习惯了听从命令,不管它背后是否有缘由。
他看见断裂的街道,火焚后的城区。人们的眼神荒瘠如郊外土地。他看见濒死的老者,缺臂少腿的男人,面黄肌瘦的孩童,以泥土和死尸为食的饥者。他也看见宴席上那些精巧丰盛的馔食,在那之后是教皇宽大袍服无从掩饰的虚弱。这个男人一直在强撑着,尽管痛苦哀伤也依然心思细腻,竭力在异国使节面前维持圣廷的尊严。他不曾揭破,更不曾劝说,虽然彼此心知肚明,自欺欺人并无意义。
他也没问诸寂团到底是个怎样的结局。或许有人还活着,或许这个组织还未完全灰飞烟灭。来哥珊之前他在哨卡见到一个重伤的茹丹青年,帮其逃脱盘查,因为那人实在和云缇亚太过相像。但他什么也没跟教皇说起。包括齐丽黛——当年他那一剑特意避开了她的要害,或许她今时今刻仍在人间,又或许,她早就因太强烈的执念而死去。
他闭口不言。这个国家诸多种种,业已和他无关。
七年前他只是个空空白白任人塑造的刺客,而七年后,他权倾一朝,一个辽阔帝国如牵线傀儡般被他操弄于掌上。他和神明在这个世界的代行者达成交易,待战火停息,和平之日来到,他将成为君临半个大陆的帝王。
他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可当年是为了什么跪伏于尘土,为了什么而说出那个答案……“我甘愿”?
他永远记得齐丽黛凝望他的最后一眼。分明就是这么询问,不得答复,死不瞑目。
是为那持剑者的理想所感召?为万国归一之梦、人人平等之世?
为终有一天将照在自己身上、或尸骨上的光明?……
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啊……齐丽黛。
“但我没法拒绝……”在七年间最初的那些日子,在出于一点执意不肯散去的慌疚而幻生的记忆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站在我对面那人已斩钉截铁,祭献出他的所有。他在召唤我之时,已将自身投于烈焰熊熊的熔炉。我只有一个选择,正如他也只有一个选择。他要为这明天豁出生命,无人能阻挡,亦无人能违抗。”
低头一诺,契约已定。
并非他有着超越凡人的觉悟,甘心舍身走入黑暗。所谓追随,只不过一半崇敬,而另一半悲悯。
“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坚信着他的妄想……既然他孤注一掷,付出了旁人无可理喻的代价,我也只想让他知道还有人愿意陪他一起把梦做下去……”
李弗瑟忽然停下了。
“怎么?”侍从探头过来,轻声问。
车夫微笑。他的眸子明亮,更显得眼角锋利割人。
“没事,”他说,“我好像感觉到一位故友的气息……”
他们头顶是通向外城的城门。十年前,上一个万安节的前夜,刚执行完任务的齐丽黛拉着一个少年刺客的手,靠在雉堞上观看为刚诞生不久的新圣廷燃起的焰火。这个拥有稚气和老成双重灵魂的茹丹女子朝夜空伸出手,火焰在她掌中缥缈成形,只不过它们是冰凉的,毫无温度。少年从她手里小心翼翼接过来,但那火苗嘭地破碎,化成一天飞溅的流萤。
“想学幻术吗?我教你。”奇诡师吃吃地笑了,“可是啊你要记住,这是秘传,从来不教给外人。如果你跟我学习术法,那么也必须和我承担共同命运,活着不离弃,死也同时同刻,一同相拥。违背的话你就要被诅咒,一辈子都将活在幻术当中。如何?我是认真的哦。”
少年不回答,却蓦地抬手替她拂拢银发,几片熟透了的蔷薇花瓣自她鬓边飘落。
……马车辚辚,碾轧过铺满街道的殷红花朵,如同在血与烈火之河中行进。
城门屹立着。雉堞上那些不久前才悬吊过谋逆者尸首的旗杆,因风而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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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里希跨上马背时看了看天。广场上了无人影,环绕着永昼宫的湖水波平浪静。
“大人,”奉命迎接他到任的监狱守备队长一欠身,拽紧马缰,“该出发了。”
“走吧。”整整衣帽,恍然发现身上像是轻了许多,不太自在。是了,侍卫长那厚实的胸铠已经卸下,现在他只穿着一领审判局高级官员通用的黑底金边宽袍,举手抬袖时几可听见衣内飒飒风声。那道谕令怎么说的?“以宗座侍卫身份出任典狱长”——哼,谁都知道所谓保留侍卫职务,根本就只是挂个名头。老家伙再也没接见他,软禁了两天勒令他交接完所有事宜,就让他跟着监狱守备队扫地出门,除了防身武具不允许带走任何东西,至于昔日的同僚下属,更是不见一人来送行。连上任的时间也好像精心安排过,这个时刻哥珊的男女老少都围到诗颂大道去欢送帝国特使,能在内城闲逛、把目光投注给他这位被下放的“英雄”,可谓寥寥无几。
海因里希冷笑。
审判局……他最初就是从那地方出来的一条狗,这会儿御座上的人又要将他踹回狗窝里去了。无妨。他在永昼宫里还布着棋子,还有深藏不露的隐线为他所用。监狱看守这个位子不适合养老,但有一点好处,不扎眼,安生。
教皇会后悔留他一命的。
他最大的错误,就是让这条狗活了下去。
离开圣湖区域,转向内城西侧通往审判局的街道,沿路只听河水哗哗作响。哥珊城依山面海而建,内城高而外城低,诸城区呈阶梯状环环相套,整体形成一座极具气势的高冠结构。山崖顶处的北门水库将碧玺河分为六道运河,引入内城中心湖内,再分流成十二条,通过闸门和抽水系统引向地势逐层降低的外城各大城区,以保障整座城市的水利运转。此时,贴着内城城墙较荫凉的长影行进,耳畔水闸轰鸣。内城水系因为需要更进一步分流,自圣湖里直接引出来的河道既宽且深,上有桥梁跨过。通过城墙上开出的闸口,湍急流水将会如飞瀑般垂向外城,造成哥珊独有的一道景观。
马蹄踏上横越运河的石桥。前方正值城墙转角,日光陡烈,海因里希下意识遮住眼睛。
激流喧哗,他险些没察觉头顶锐器破空之声。
一个身影从城头飞落,直朝他扑下。海因里希在马背上不好闪避,一踏马镫纵身而起。佩剑急挡,格住当头劈来的弯刀,对方却顺势反手一勾,武器胶着。两人同时失去平衡,坠向桥底。
“刺客!”随行的守备队这才像被揍了一拳似的反应过来,队长高呼。
“快救大人!”
喊声纷乱,海因里希无暇细听。刺客显然做好了准备,落水只会令其有机可趁!眼见急流中挺立着几根用来固定锁链、拦阻碎石木块等重物流往外城的铁桩,他用膝肘一撑桥壁,稳住下坠之姿,跃到铁桩上。身后寒意紧逼,刺客坠桥的同时竟已撒开钩索,钩住桥侧栏杆,在士兵们来得及砍断它之前泼下高屋建瓴的一击。海因里希没躲。这一刀削在他右肩,却激起铿锵金鸣。
新任典狱长借力跳上河岸边的平台,随手撕去臃肿外袍,一袭锁子软甲迎光闪亮。
“宗座派你来杀我吗?”海因里希沉声问。但他只是想笑。不远处,士兵们咆哮着冲来。刺客似乎并无逃走的意思,尽管他只要一仰身就能纵入滔滔河水。相反,他扬刀将猎物朝岸上逼迫。这个人蒙着脸,连眼睛都罩着网格状的纱幕,海因里希唯一能接触到的是他急促的呼吸声,低而嘶哑,像浓稠的黑血喷发自野兽被割开一半的喉咙。
“哎呀,这不是海因里希大人?”街道那边,一个女声悠悠地飘,“您好像遇上了点麻烦。”
阿玛刻。真巧啊,倒让她撞见这狼狈模样——不过愈是多一双眼见证暗杀,对自己愈是有利。教皇这手棋下得实在太不高明。海因里希腾挪步子,以守势抵挡快如疾电的连环刀招,对方武艺令他暗暗赞叹,但锁子甲由无数细小却坚固的铁环缀成,弯刀这种以劈砍为主的兵刃在它面前几乎奏不了效。属下已渐渐围拢,一点也不必心急。
“留活口!”他叫道。
这话仿佛给刺客拉响警报,他猛地回手,刀锋在空中画出一个角度极不可思议的半弧。海因里希瞬时挥剑架住,阻止了那道弧光没入持刀人自己的身体。——可就在这一刻,刺客的左手动了。倾尽全力的一拳,毫不花巧,径直命中对手腰侧!
早在发觉异样时海因里希就下意识地回退。慢了一拍。护甲虽软,重量却束缚全身,他毕竟快不过刺客的速度。那一拳打在身躯最柔软的部位,却非钝痛。他先感到一阵冰凉,很快有流动的烈火随之涌出。这时他看清了刺客左手戴的铁指套,上面弹起一截足以刺毁细缀铁环的钢刃——这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步步计算好、蓄谋已久的一击!
所有变局就在这兔起鹘落之间成了定数。刺客身形一僵,矛尖从肋下刺出。守备队长遵从上司指示避开了要害。另外两支长矛自后面贯穿刺客双腿,强令他跪地。七八个人冲上前按住失去反抗能力的躯体。“您流血了,大人。”一名士兵说。
海因里希捂着腰部。“不碍事。”伤口不过寸许,离致命还早得远。为一种胜利者的昂扬所驱使,他用佩剑挑开刺客的面幕,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他笑了。
“啊,”他说,“原来你还活着。”
班珂盯着他,漠无表情,但海因里希总觉得他也在笑。
……剧痛就在这一霎以幕天席地的态势卷来。
最初他甚至以为那柄拳刃还没有拔出去。它还被一只无形之手抓着,在他腰间越来越快地搅动。比他的思绪更迅速,痛觉蔓延到了胸膛和下腹,似引燃的烈酒窜向全身。不,不对,仅仅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海因里希举起方才捂住伤处的左手,不知是不是连视线也开始摇晃的原因,他所见的只有一片黑色。从那创口里流出的血是黑色的,仿佛焦灰,而它们也真的和焦灰一般散发出焚烧后的气息。
他倒了下去。
阿玛刻拨马走过来。“你没事吧?”皱了皱眉,却没有离开鞍鞯。
她所问的男人已不能回答了。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都像被火舌舔舐的头发丝似的极力扭曲。他感到五脏六腑已从那小小的伤口扯出了他的身体,只剩下一具装满烈火的空壳在地上抽搐。但他还醒着,这些都再清晰不过。包括士兵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竟没人想起要上前搀扶。他们的反应过程就同加诸在他身上的每一秒一样漫长。
班珂依然死死盯着他。这茹丹人的眼神他熟悉,但无以形容。
他在前枢机主教路尼那里见到过的眼神。
海因里希捏紧喉咙。有一张自黑翳里浮生的巨大面孔牢贴住他口鼻,用它的呼吸使他窒息。“……把他的眼睛,”这是他昏死前最后一句话,“给我挖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出差两周,断网,4月22号回来继续更。还有五个大章节就完结了…v…
JJ一直在抽,留言有的回不上真抱歉……我会想办法的……
☆、Ⅷ 此间(1)
情人拥抱的只是横亘于他们之间的事物,而非彼此。
——《沙与沫》
中编Ⅷ:此间
他的胸膛起伏着,一下,又一下,均匀和缓,像宽广湖泊里的波涛轻轻鼓动。一两段被车篷碰落的枯枝掉到他前襟上,女孩的手小心将它们掸了开去。
“阿姨,”凡塔想起什么,回头说,“这里的树秃得真干净。”
“土地贫瘠嘛,又干旱,能长出点绿芽绿草才叫奇怪。就算这两年尸体多,堆在树根底下,却不下雨,烧也烧死了。”莫勒截过话。骡车骨碌碌地行进,前后左右,弥望的是漫天黄尘,刮在皮肤上仿佛便要吸干体内所有水分。这是临着逝海向教皇国东北延伸的一片平原,若干年前还绿荫葱翠,如今却只剩下绵亘无尽的荒土。满目不毛,即使海潮声近在耳侧也无法纾缓心头焦渴。
爱丝璀德正在搅拌药膏,动作忽然止住。
“水和食物快没了吧?”
“喝的还好说,”莫勒摊手,“但要填饱肚子就有点麻烦了。”众所周知,逝海沿岸的鱼不能吃,村郊野外饿死的人成堆成堆地都扔进海里,为近海鱼类所果腹。海水受了污,还可以反复蒸馏去除毒性,但吃下长期沾染尸毒的鱼可并非小事。凡塔望望天,尘埃蒸腾下连天色也是惨白的,不见一只飞鸟的影子。前路之艰,看来出发时仍大大地始料未及。
爱丝璀德将药敷上绷带,替躺着的人裹扎上,有一阵子没说话。
“会有办法的,”良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