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个……”
我不会逃。他回答那声音。我还有放手一搏的力量。
我绝不会同蝼蚁一般死去。
“没什么‘这个’的。是宗座口谕。”
******
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直起身子。显然他旁边爱撒酒疯的仪仗队长又喝高了。教皇国的石榴酒很烈,有种在雪堆里窜行的火焰的味道。斋月刚过,席上的丰馔便也不拘荤素,品种虽非特别丰富但各道菜的主配料无一相同。离开偏厅时,车夫看见厨师正在耐心分切一只涂上蟹膏烤制的半岁羔羊后腿。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宫殿外满是荒芜田地和饿殍死者的国度。
他略略敞开衣襟,哼着曲子走在长廊中。一名侍僧凑过来问他是不是要小解,得到答案后,把他领向一条远离宴会厅的通道。路是蜿蜒向下的,越走越幽窄,热烘烘的杯盏相撞和醉骂声最终都消失干净,仅有一扇用藏蓝色帘子掩住的门。侍僧会心地退了下去。
车夫推门走进。
蜡烛在无窗的室内亮着。似已等待许久的男人转过身来。他只穿了便服,更显得金紫双色的额印熠熠逼人。
无名的驭手对这片大陆最威严神圣者低下头。
“我主。”他唤道。
“多年不见,老友。”教皇直视对方,只是这眼神中传递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悦色。“我该称呼你什么呢?……李弗瑟?或者公爵殿下?抑或你从前的……在我们还并肩作战时的那个身份?”
每说一个字,他所注视的人容貌就变更一分。车夫用手缓慢地拭过自己面庞,所建筑起来的表象却如退潮般急速逝去。胡须脱落,头发由黄转黑,颓懒仪态一扫而尽。站在教皇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三十来岁的青年,腰杆在极为普通的衣装里全然挺直起来,就连柔和的眉形也盖不住眼角暗含的英锐。
双手在胸前交叉,握住两柄指向地面的虚拟的利刃。然后他跪下。
像多年前那样,他吻了高大男子被衣摆擦拂的鞋尖。
“李弗瑟·卡尔塔斯,”他说,“深鳕城公爵,诸寂团五名主事者之一,觐见猊下。”
作者有话要说:
☆、Ⅶ 孤鸟(5)
他知道在这间房子里,时间对他犹如生命。
门从里边反锁。两名卫士还在门外尽忠职守,暂时没听到其他人接近的声音。还来得及。他深吸一口气。虽然除了盥洗水台和祷礼用的神龛未被撤走,静默之堂内部几乎空无一物。
书架和书桌都凭空消失了。连带那些纸笔和卷册也不翼而飞,仿佛它们根本不曾在此出现。海因里希划亮一盏灯,蹲下身,想在地毯上找寻几点墨迹。他了解教皇的习惯,深夜阅读和书写时总喜欢弄一点苦艾茶提神,可这儿不用说一两根茶包系绳,就连只杯子也看不见。
一团逐渐向事实靠拢的恐惧越来越清晰地自他心头凸露出来。
那所谓的“秘密”,或许只存在于他的臆想和幻觉。
“‘诸寂团’这个名字成为历史,已经七年了。你离开教皇国,孤身一人进入异邦的王庭,最终迎娶皇妹,把持朝政,也已经七年了。好快啊,李弗瑟。你还是七年前的旧模样,而我,这身躯已成朽木。”
李弗瑟端详着教皇深藏不露的笑容。“您和那时一样,”他柔声说,“正当盛年。”
“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对自己说相同的话,但每天夜晚睡下时我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句谎言。”教皇的手拂过密室内仅有的一张桌案,光线沿着他的袍袖爬行。“拥有过目不忘之能的你,应该最清楚,这七年我究竟添了几条皱纹、几根白发?”
“……我在那边听说了贝鲁恒圣者的事。请节哀。”
教皇脸上的笑凝止了。
“坐吧。”良久,他说。
另外几支烛台陆续被点上,光照一时盛烈起来。李弗瑟心知教皇在此时此地会面的用意,两处宴会厅的喧闹能替他们的交谈阻绝所有谛听。他从衣内抽出一张羊皮卷,就着桌面摊开,用笔在这幅没有任何标记的地图上逐一注明方位。“舍阑人明面上仍与帝国维持媾和,暗地里却在集结大军,似乎即将挑起战端。这个月初,我从眼线那里证实消息,沙努卡可汗留在中洲大陆的代行统治者暴病身亡,茹丹和旧苏佞帝国的反抗军乘机切断了那边通往我们西大陆的航道。沙努卡眼下面临两难,要么赶回去平息战火,留下他的儿子哈希姆和暗血茹丹的慕雅德驭主在此与帝国‘和平共处’;要么寄希望于他本土汗国的大将控制局面,为了保住他远涉重洋侵略来的土地,必然……”
“必然背水一战,疯狂扩张!倒是很像那群红眼蛮子的风范。”教皇以指节叩击桌面,“不过沙努卡这人我熟悉,疑心病重得像豺狼,单单对他的独生儿子倍加信赖。他应该还不至于发疯,懂得他的本土和西边这一小块飞地孰轻孰重。公爵,你说舍阑有军力集结的迹象,是多久以前的事?”
“两个月了。只是演练,迟迟不见行动。”李弗瑟会心一笑,“我和您想的一样。”
“故布疑阵!沙努卡本人,大概这时已经在中洲了!呵,就凭哈希姆那个乳臭未干的鲁莽小子?他还以为暗血茹丹仍是当年趴在他脚底下伏哀乞怜的那条狗!——告诉我,咱们的老朋友奥伯良三世皇帝陛下近来可好?他不是一直恨不得把国库里的钱全塞进舍阑人口袋,只求保住他千辛万苦才从叔叔那儿抢来的皇冠么?”
“陛下身体还很健朗,只是脑子有点不好使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每晚到寝宫里向他哭诉寂寞的妹妹,身上会带有那种令人变成行尸走肉的迷毒,日积月累,只消大半年就足以抹去他所有思想。我在王庭和深鳕城都握有重兵,现在时机成熟,对付那些光知道窝里斗的帝国渣滓轻而易举。我主,一切终不负您的期望。”
公爵在烛火的阴影里抬起头,眼角幽微闪动。“耶利摹帝国,已握在您掌中。”
教皇徐徐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背对着受接见的人,因此后者不知他是否在笑。室内无风,他的袍裾却有微细到难以察觉的抖动。长久一段时间,他维持着那个姿态,让人以为他是在凝望墙壁,那儿有一扇凡人之眼不可看见的窗,展示出唯独他才能亲睹的未来。
“……我和奥伯良少年时就相识,”他说,声音殊无笑意,“当年我为摧垮普拉锡尼而举兵,是向他借的军队。因为他需要一个与他交好的教皇,需要一道来自上主的神谕承认他以阴谋僭夺的皇位。我走到今天,他功不可没。可即使这样他也不能阻挡我,不能阻挡这片大陆从野蛮人的屠戮下获得拯救。李弗瑟!这是与舍阑人开战以来对我们最有利的时机!把这个拿回去,沙努卡引以自傲的战象将再无用武之地。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步,足以令他悔恨终天!”
一叠图纸放到了桌案上。近乎雪白的牛犊皮纸,用丝绦束着,公爵伸过去接的手竟有些迟滞。尽管事先已有所准备,然而到真正展开,看清楚那上面的图样、文字和数据,仍不免低呼出声:
“这,这是——”
掀开盥洗池旁边的垂地隔帘,眼前是同样空空荡荡的小天台。看来这儿曾被作为静默之堂的废物堆放间,但显然它已经过了侍僧的细致清扫。海因里希瞧见角落里放着一只字纸篓,里面甚至没有一颗灰尘。
那头老龙早就料到了这一刻!它一直在那等着,就为了欣赏他最后绝望的神情!脸上的瘀伤又钝痛起来了,他有些晕眩,大概是位置太高的缘故。不。还没到最后。和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一样,他向上飞升,居高俯瞰,一度认为他将要去的地方宽敞光明。
而此时,疏星悬顶,夜如铁墓。
海因里希踉跄退了两步。他抓住护栏,这才勉强控制住平衡。余光一扫,栏杆底下有什么映入视线。……一只雨燕巢。泥还没干透,看样子新筑不久。
巢里同样是空的。它的主人方才因他的到来而飞开了去。
真可笑。他想。凡你目见的终要一无所有……
……不对。那鸟巢里有东西。细小的,絮状的,在他手中这盏油灯前泛出些许黄白的光。不像是雀鸟平常衔来垫窝的枯草等物。海因里希屏住呼吸,俯下身子,伸手前去拿取。熟悉的触感。一点不错。
是撕得粉碎的纸片。
手指小心翼翼,将碎片一枚枚朝它们原本的形状拨弄。他强迫自己决不能有丝毫颤抖。似乎在书本里夹了几十年的老旧桦皮纸,它的遗骸开始重新组合,吐露色泽早已淡褪了的字句。时间对他忽然就轻飘如风,没什么比它更不重要了。因为即使下一瞬,死亡的脚步就响到外面门口,他也听不见。心跳鼓鸣一般,捶击着他的耳膜,并很快成为后者所担负的全部重量。
一切的纷繁线头在他脑中跳跃连接着。七天的暴乱摧毁了大片房屋,燕子只得飞往更高处筑窝,但这儿离地面太远,它们便就近叼出字纸篓里的碎纸片,以作铺垫,正巧逃过了侍僧的视线。不,还有更关键的——所有的碎片竟都来自同一张纸,这能说明什么?其他废纸定然都一如寻常,揉成团扔在篓里,对燕子毫无意义;唯独这一张——
字句愈发清晰连贯了。娟秀的笔画,特有的花体。是茹丹文字。他曾在吉耶梅茨军中效力多年,对于读懂这种语言没有任何障碍。
也正因为此,双眼在极其自然地识别出那些字的意义时,猛地抽动了一下。
海因里希感觉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但这并不能阻止它挤出最微小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念了下去。那是一封信的开头。
“……‘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
“这是两种火炮的结构分解和复原图。口径较小、炮管细长的,名为蛇炮;另一种炮身大而粗的,名为蜥炮。蛇炮发射快,精度极高,配合实心石弹能造成直线穿透杀伤,最适合定点狙杀敌军将领和战象;至于蜥炮,虽然装填较慢,灵活度相对低,但射程足有近两千米,杀伤范围呈片状,对密集阵型的军队和建筑物伤害巨大,即便像麦斯喀达那种用秘金岩和蒸土筑起来的坚城,八门蜥炮不超过两轮攻击就能轰破城墙一角。舍阑人武备精良,自己也拥有从东方带来的火器,但战象必须保证机动性,巨炮太重,过密的炮声与火光也会令它们发狂。所以他们安置在象背上的,都是些轻型火铳和射程甚至不及蛇炮一半的弩炮!哈,真是主父的旨意!我年轻时通过一位茹丹大妃,从被舍阑人虏获的东方匠师处得到这两种火炮的构想草图,事务繁杂,加上身边别无人手,直拖到前些日子才真正整理设计完工。所幸这东西当初没落到舍阑人手中,不过想来那群蛮子也不会太在意——他们信任那铁壁一般的巨兽胜过一切!”
教皇短暂地合上眼睛。“不瞒你,”他胸膛深长起伏,“我国如今正闹饥荒,物资、工匠都极度匮乏,但你们帝国仍有财力,皇室的金银还没让奥伯良掏空,何况帝国西部未被舍阑人占领的山区,拥有全大陆最精纯的寒铁矿,正是铸造优良火炮的绝好材料!我召唤你前来,就是要趁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把这东西交给由你所掌控的帝国!你回去将凯约的死讯传给舍阑人,再派人收买暗血茹丹,慕雅德驭主早就对沙努卡强占他的妃主心怀恨意,一定会怂恿哈希姆那小子趁机出战,为未来的汗王之位立功服众。舍阑军长于野战,务必设法避开,先引诱其攻城消耗有生力量,待对方兵力所剩不多,再一举围困于敌城中,用炮击杀。沙努卡远渡重洋,没有几个月回返不了,等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会发现一切已成定局。去吧!李弗瑟,我的老友!”充溢整个房间的光焰微微摇晃,似在因这句话战栗,“像你对付奥伯良那样,去扫平拦截在你面前的所有黑暗吧!”
待言语的回音落下去时,屋子里任何声息都消失了。只有光线仍在哑然而颤,好像仍未从震慑当中复苏。影子却咆哮了起来。它们起伏着,蠢蠢欲动,与那明亮刺目的近邻拉出一道脆弱的交界。
李弗瑟不知何时已跪在了教皇面前。
“我主。”他极轻地说。
在这静寂里,如同惊雷。
辉光之神的至圣者突然陷入了更深久的沉默。他重又踱到那扇只他一人能看见的窗子边,目光延伸,窗外仿佛有一条河,用不断奔涌来的往昔洗涤着他的回忆。
“当年诸寂团的五位主事,各有其能。泽奈恩精于剑艺和机关设计,玛思里顿配制的剧毒无药可解,齐丽黛通晓茹丹秘传的奇诡幻术,云缇亚伪造文书足够以假乱真,而你……则是记忆超群。凡你所见所知,必不忘却。你是五人中最坚毅隐忍、也最能成大事者,所以七年前我把这个重任交托给你。”教皇笑了笑,声音略显哽塞。“我知道你背离你的过去走到现在,一步一步,走得有多艰难……我懂的。二十多年前我在茹丹游历,为了得到这两种最强大的火器之秘而接近那位大妃,她对我竭诚相助,献出所有。我是必须前行的人,终于离她而去,她却由此产生误解,毕生恨我入骨。被曾经爱你的人深恨,这是罪孽啊……”
“我们都有太沉重以致无法担负、却也无法抛弃的事物……”
“……你要的全部在这卷图册里,一张不少。如果你问我想要什么……那绝非感激和报答,仅仅只是你的喜悦。可我有一种预感,这仅有的期待也是虚幻的。你对我说过实话么?你会用喜悦来回应我,但真实的你必然是眉头紧锁;你曾告诉我,云端上有着黄金之乡,那里光辉遍布,净无纤尘,善者和受加害者的灵魂都将归于此处,但为什么我所见的你一直都在战斗,为这个早已被神明弃绝的永夜?
“……曼特裘,这世上真有天国吗?真有你不惜殉死也要令它降临人间的国度吗?在你心中它高过一切,高于爱,高于我?你会因一个更崇高的信誓,背弃我们之间的私约?我只能相信它确实存在了,因为我别无可信;哪怕有一天你真的离开,我最害怕的事发生,我也只能相信你是为了那理念而献身,因为哭求也是毫无用处……记住你向我言之凿凿的那些描摹!我腹中的孩子再过半个月就要降生,我将他命名为‘光’,对我来说他就是你的精血,要承负着你的愿望长大,并亲眼目睹你对他母亲许诺的未来……
“……请你记住,曼特裘……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我会在你前去的必经之路上等你。”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注>
他的手指触上信的末尾、由碎片拼凑起来的那个落款。终究还是难以克制的抖动将它拂乱了。
“永远爱你的……塞黑莱特。”
塞黑莱特。多么熟悉的女名。是呀,缀在另一个名字之后,熟悉得就像一个刚刚才被惊破的梦境。
他记起了紫日和金十字的圣章。当初还百思不解,圣徒亲赐之物怎么会出现在区区一名刺客身上。时序倒转,晨夜之际的冬泉要塞,他曾问那个和自己颇有缘分的茹丹青年:“你的名字……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光。
云缇亚。这个名字,茹丹古语中的意义就是“光”。
海因里希只觉头痛欲裂。
圣廷审判局的三名调查官在一小列卫队的陪同下走上晨塔顶层。举手轻叩,静默之堂的门却是虚掩的。一行人面面相觑,迈了进去。
他们要找的人正靠在天台的护栏上,俯瞰着圣城如海水一般涨托起来的静夜。
“来了啊。”他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