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剑锋扬起,唳叫着挥下——
“谁?”海因里希陡然喝道。就在这一霎,利箭已从他手里的弩机上脱弦而出,射断了矮树丛旁一根乔木的细枝。艾撒克脑海瞬时一白,然后才听见那一剑空空地劈在石头上的声音。本能地返身,举起火铳,然而在找到要瞄准的对象之前,双腿再也承受不起今夜情绪的激烈波折。就像一根绷得极紧而断裂的丝线一般,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树丛后那个人也因为失去支撑之物,扑通一声倒地。火把与“乌鸦”的弩箭封住她逃跑的去路。吃力地爬了起来,月光为她的面容撕去最后一层掩饰。仿佛无处可躲的珍珠,由于蚌壳被生硬地撬开而无助地裸裎于一道道目光之下。
那是个女孩。
“劳伦霞。”海因里希说。
从这语声里听不出有关他内心的一丝波动。仅仅是表示他认出了她。
劳伦霞睁着眼睛。纵横的月影,半死不活的人,黑甲男子手中寒意逼人的武器,以及对准她的那根黑漆漆的铁管——她是早该逃的,在意识到这些火光与人声并非来自守林员时就该离开,或者至少在剑光挥下时捂紧嘴不使之漏出一丁点惊叫。但她只是单纯地想倾听这个声音,为此她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忘却了所有。
虽然它现在这般平静且坚硬,像是大块灰岩筑起来的墙,上面钉满了她痴心乱想的骸骨。
(当它说出那声“行啊”的时候,也是这么坚硬得令人绝望吗?)
一旁那个吓瘫了的人又把铁管向上抬了抬,但劳伦霞视线里已没有他。
“你真的……”她知道这句话一旦出口,很多东西都朝着等候它已久的轨迹飞快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真的要把达姬雅娜……”
海因里希很久没有发出声音。女孩等待着。她并未意识到,这样悠长的沉默,其实只是她眼睫交合的瞬息。
“劳伦霞。”终于他说。很明显,这次是在呼唤。“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把空了的弩机交给部下,向她伸出手。声音重新软化到她所知的温柔,脸在火光下微笑,那堵墙哗啦啦地垮塌了。在教会医院那个苍白的摆着鲜花的病室里,他同样向那个女子伸出手臂。到我身边来。没有谁会伤到你们。
劳伦霞清楚听到胸腔内的撞动声。即便已屏住呼吸,但它仍然超乎她想象的剧烈。这让她无来由地想起很小的时候和弟弟捡回一只受伤的雏鸽,怕被父亲发现,紧紧用裙子捂着。它在她裙兜里扑腾挣扎,当她再捧出来时,已经失去了生命。是时她还年幼得不知死亡为何物,只记得当初捂紧它时,恐惧牢牢地攥住她的心。现在,这只雏鸽就在她胸臆之间,任凭怎么捂,也平息不了它的挣动。
到我身边来。
那一刻的达姬雅娜,无比自然地握住了向她伸来的手——那一刻,她是嫉妒她的。天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感觉。思绪不着边际地溢开,她用力捏住了自己心底那只鸽子。某一瞬间,她如此希望它快点死去。
……最终它静了下来。
她一遍又一遍在意念中擦抹着达姬雅娜当时的动作,直到最终耳边和心里都不再传来任何声音。
可她的手,不知不觉中抬起,重复了那道轨迹。仿佛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能给她带来力量,月色中的阴翳拂过眼睛,所见的影像反而更加清晰。包括坚定得足以信任的手臂,在轻盈的语声中漂浮起来的笑容;包括他的瞳仁,淡如清水,但就像她曾经留意且写入诗歌的那样,在微澜晃动时会折射出湖泊般湛蓝的底色。
笨拙地,如同要触摸那抹颜色一般。
她向前迈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海因里希的战术,大抵类似于那个“比尔盖茨女婿”的故事:
老爹:“儿啊,我给你找了个媳妇。”
儿子:“不要,我自己找。”
老爹:“但她是比尔盖茨的女儿。”
儿子:“啊!既然如此……”
老爹:“行长,我给你们世界银行的管理部门找了个副总裁。”
世界银行行长:“我们已经有很多副总裁了。”
老爹:“但他是比尔盖茨的女婿。”
行长:“啊!既然如此……”
老爹:“盖茨先生,我给你找了个女婿。”
比尔盖茨:“我女儿暂时没有嫁人的打算。”
老爹:“但他是世界银行的副总裁。”
比尔盖茨:“啊!既然如此……”
对应到文中,请自行脑补……
☆、Ⅳ 履冰(6)
夏依睁开眼睛。夜幕在他的视野里悠悠地悬着,那些焰火如同汇入海洋的河流一般消逝了。
凡塔坐在他身边,替他揉着头。“笨死了,”她笑,“谁叫你呆呆站在那里等马车撞过来。”
夏依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响。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傻笑。“我……好像听到那马车上……有姐,姐姐的声音。”
凡塔与他对视了片刻。
“不会吧。”她轻轻说。
他们在磨坊旁边的草垛上,看着狂欢的人潮逐渐落下去,钟楼、祈誓塔和教堂尖顶上空开始重归黯淡。黑暗旷寂之中,有微亮的星子开始隐现。
“已……已经快十年了。我知道她,她一直都在这座城里,可是十……十年都没见过面。”世界对他们是如此广袤,亦如此渺小,从此极到彼极不过是哥珊两座城门之间的距离。“刚刚刚才马车擦着我过去,我听到她在,在唤我,但声音一转眼就跟被风吹……吹走了一样。好奇怪的感觉……就……就像……”
少年仰头朝向夜空。一抹光痕映在他眼眸里,划过的同时已然陨没。
“就像……我永远……”
——“我只是不想在教会医院呆到十八岁。那一年我会发下三愿,成为修女。从今以后只能穿黑白相间的衣服,不许插花,不许唱自己爱唱的歌,一生要在每天十个小时的祈祷中度过。参军入伍也好,在别的地方帮忙出力也好,我只想自由自在地做一点事,比如……喜欢某个人。”
——达姬雅娜,你说那首诗,我究竟要不要念给他听呢?
“就像……”夏依自语似地说,“我永远……永远也见不到姐姐了。”
血在寂静中溅落。黑暗里,最后一朵凋谢的焰花。
海因里希端详着少女的脸。当他确定她再也不能出声时,才将捂住她嘴唇的手移开。剑刃一点一点从劳伦霞的胸膛退出来,因为隔得太近,随它一同喷出的血泉染上了他的护甲。
她过了一会儿才倒下。在那之前,她的眼睛一直望着他。
海因里希把鲜红的佩剑插回鞘中。“对这么个小姑娘要用上一颗子弹,太浪费了。”他转向一边仍在发抖的艾撒克,“留给你自己防身吧。”
艾撒克在阴影的庇护下报以他一个怨毒眼神。腿还是软的,惊魂未定的忐忑像一股强酸融化了它的骨骼,怎么也直不起来。侍卫长那似笑非笑的面孔介乎明暗之间,在他看来分外可憎——但几乎是立刻,他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了令自己幸灾乐祸的变化。
风移开云层。远处的树影混杂月色,沙沙摇动。
刚收回的凶器下意识地又移出半寸。
“……达姬雅娜?”海因里希低声说。
这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问句很快变得毫无意义。那一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的是她。倚着一棵树,面色如月亮般惨白。她和他离得很远,远到即使借助月光也看不清表情,可事实上,他们中间只隔着一片静静蔓延的血泊,以及女孩尚有微温的尸体。
他在反应过来的刹那向林中跑去。风不合时宜地刮起,那个身影像墓地里的磷火一般被吹散了。
“小姐。”海因里希叫道。步子缓下来,他恢复了惯常的语声。“别误会……我不会伤害您。”
惊讶与疑惑在他心头开始被百密一疏带来的挫败感取代。他的确曾吩咐属下扮成车夫,在豁嘴一行人动手之前就用药迷昏她们,转移到安全地带。显然那药没起到预想中的作用,似乎是命运特意安排她们先后撞破他精心策划的密谋。很奇怪,此刻他想着的并非让她逃出去会有什么后果,而是某些平日看起来荒诞可笑的东西。“请听我说。我一直在找机会替您和您父亲复仇,为此许多事都出自情非得已。在这时代想做什么,必须得付出代价。您尽管恨我、鄙夷我……可至少请您相信我。”
没有回应。
他走向缄默如死的密林深处。另一侧是临着逝海的陡崖,达姬雅娜必然逃不了太远,但她不笨,明白弄出响动惹他追去还不如老老实实躲在某个地方。海因里希回过头,远远朝部下打了个手势,“乌鸦”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渗入到林丛之中。他想了想,又追加了一个尽量不使用暴力的命令,却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小姐。”
他又唤了一声。依然缄默。
“您以为用专门写诗的雕花笔能记录历史吗?您以为歌喉和琴弦能诉说时代的暴行吗?您以为您的梦是一只丝茧,能将您的愤怒与骄傲包裹起来,使它们避免来自天底下的所有戕害吗?”一步步前行,越过月光从枝叶间洒漏的斑点,然而猎物的气息始终在他嗅觉之外。“——那些都是幻想,小姐,这世界上最廉价的就是幻想。再没有哪个时代比现在更接近地狱,我们的整个国家都在燃烧,要扑灭这场连暴雨也熄不了的大火,唯有点起另一场火焰,将它的食物统统吞噬!您的幻想能燃起烈火吗?您诗歌里的血流能汇聚成海,推动这个世界的砥柱吗?”
缄默。
“……可我能让您亲眼见到那一天。”
他很诧异自己竟然在说这种疯话。也许真的是为了稳住她,也许有某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涌上来挤兑了理智,而他宁愿相信是前者。“因为只有我能保护您。因为只有我……”他感到自己的面颊在抽搐,这个词从他口里吐出比它本身还要令人发笑,“……还爱您。”
仿佛是同感于这个词的荒谬,夜幕的背后传来林叶响动声。随之是女子戛然而止的惊叫。在那之后,有什么东西好像沿着林边陡崖,一路滚进了最深的黑暗里。他听见水花的乍响,似乎无比之远,却又似乎直接来自脑海之内。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有人极缓慢地穿过层林,向这边走来,漆黑装束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班珂,”海因里希说,“你到得可真晚。”
班珂提起手中鲜血淋漓的短剑。“抱歉,”他回答,“所幸还不算太迟。”
他另一只手还拖着一件东西。海因里希的目光很快从它上面移开,他忽然莫名地希望之前所见到的达姬雅娜只是一个幻影,但同样沾满血污的诗琴向他提醒着它的真实。他走到山崖边,赶过来的属下会意地举起火把。海水一片黢黑,只看得出它在咆哮,而陡壁上的石块仍在簌簌滚落,颤抖着投身于那张尚未合拢的巨口当中。
都结束了。
海因里希俯视了好一会儿,直到水花声在黑暗中逐渐平复,才抬起头,对迟到的人笑笑。
“干得不错。”他说。
他回到原来的地方时,艾撒克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带着那四分五裂的表情瞪着他。路尼还被按在当做砧板的大石上,海因里希吩咐属下将他拖走。“抱歉,这一半要等到你我庆功的时候再来付清,”他毫不客气,“反正那个女人的命已经是你的了。”
艾撒克咬紧下唇,全无遮掩的两颗板牙暴露在风里,有种苍白的寒意。
“今晚的事任何人只要泄露出半句,让刺客占了先机,我们的计划都将毁于一旦。虽然以阁下的聪明,这种事本不需我再多费口舌。”海因里希面上带笑,眼神却极冷。“——把她弄走,最好是离这里远一点的地方处理掉,”他指的是劳伦霞,“别让人发现她俩死在一起,平白地添疑心。”
“乌鸦”们无人应答,他们知道他要的只是行动。很快一切按照布置的那样运转,侍卫长站在盘山道路的一侧,目睹自己的心腹趁夜色护送那些至今还没缓过神来的葵花下山。他们不会和别人说一个字的,只要他们还想以万民英雄的身份押着刺客向宗座请功——可不知何故,他觉得原本滴水不漏的筹划总有一小块,于他思绪难以抵及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塌陷下去。
无声无息。就像那个女孩在他剑下的死一样。
“班珂,”他叫住身边寥寥无几的部属之一,“我有话要对你说。”
班珂一怔,刚要转过身来,海因里希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背。
“……你的伤口裂开了。”
肉眼固然难察,但手指透过黑色的革甲和衣料,几乎可以清晰感到黏稠液体在其下汩汩扩散。近似刻意地,海因里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重伤未愈还把你叫来,希望摩根索已向你转达了我的歉意。”
“这是我的本分。”班珂说。他用极力压低的声音掩盖着痛苦,然而面色却不受阻止地发白,下颔一角原本已不太显眼的淤痕,此时尤为醒目。
“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班珂。以你的实力,能让人从后面一刀命中要害——侥幸,偏了一点点——必然是在毫无防备之下。可将你刺倒的人为什么不干脆补上一刀,反而要在脸上来一拳?你是得罪了谁,让他觉得光用刀子不解恨,还是有个赤手空拳的莽汉在前面吸引你的注意,好让他的同伴从背后偷袭?”海因里希笑了起来,唇角的弯弧像把剔骨的刀,“就在我叫你看住那小鬼的时候,城里出了大乱子,好像是非得强扭着我转开视线一样。奇怪,我可什么都没干,看来有人真是草木皆兵呢。”
“您越说越离谱了,大人。”
“——我听说晞露酒馆的女店主美貌绝伦,曾在茹丹权倾一方。谁知沦落到这个地步,缺衣少食,那双漂亮尊贵的手要磨损在最低贱的活计里,想想都令人心酸——”
班珂的脸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大人。”他叫道。
树影斑驳地网在他们俩人身上。海因里希注视着他,慢慢微笑,而枭鸟怪叫,犹如哭泣。
“不要以为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两年前你就出卖了我,告诉宗座吉耶梅茨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好在宗座没有深究,而我放过你,是因为于事无补,把你留下来或许更有用。我依旧看重你,给你机会,将你当成亲信,当年那笔老账,别逼我留到日后重算。为了你的拉蒂法大妃,自己好好考虑该做什么,不过,要是你和那些加入狂信团的茹丹男人一样,以曾经身为大妃的宠物为耻辱——我很乐意帮你解决这个后患。”
宗座侍卫长丢下默然呆立的茹丹人,朝山下走去。不必再说什么了,即使班珂始终低垂着眼,他也没有遗漏在那其中延伸的黑影。是之前曾在艾撒克眼里见到的黑影。恐惧无处不在,它足以碾平任何不自量力试图阻挡它的人。这种掌控它的快感为他心中升起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忽然发现,之前那仿佛塌陷了一块的感觉,并非来自对计划本身的不安。
……而是遗憾。
“大人,”跟在他身边的属下凑过来,神色谨慎,“要不要……再到那崖下去看看?”
海因里希极少有地犹豫了片刻。“不,”他说,“算了。”
……为那双眼睛,已无法目睹他今日播种与明日成果的遗憾。
他在离开之前,出于某种不知名力量的驱役,又回了一次头。自然,他并未见到任何异乎寻常的东西。黑夜的帷布垂挡住视野,而风途径耳侧,穿叶入林,在他所无法听及的远处,绕着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