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名将,已完全从这个佝偻无助的老人身上消失。对逝去岁月的悲号,对疾步走来的大限的惶恐,在他的皱纹间如此不加掩饰。
“如果连您都有罪,那么主父统治的国家已经找不到一个干净的人了。”教皇弯下腰去,亲自搀扶起伏倒在地的老人,“您是教导我行军谋略的老师,是我最敬重的长辈,我发誓,那些往您头上泼脏水的人,就等于将我的三重冠扔进泥污,狠狠践踏。总有一日,主父的愤怒会令他们自食其果。”
“耶利摹人和舍阑人想要我的脑袋,不是短短几天的事了。哪怕战死也不肯在屈辱的和约下苟延残喘,我理解那个千年帝国的尊严,只是我太过无能,辜负了上百万人的厚望。”老人深深顿首,眼睛却始终不曾抬起来正对教皇,“我年纪大了,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如果惩罚我能稳固圣廷与帝国之盟,不管什么处置,我都心甘情愿地领受。”
“您想让我承担信徒与民众的唾骂?谁在内忧外患的时候还能做到您这地步!我虽然没能亲往前线,但谁是谁非至少分得清清楚楚,您要我为了那些个只懂搬弄舌头的闲人,就叫跟随您的三万七千名将士鲜血都白流了么?”
教皇猛地一拍座椅扶手,说到最后,声音也渗出几丝沙哑,海因里希不失时机地端来圣盅,但教皇撇撇眉,示意侍卫长给茫然无措的老人送去。
“喝了这杯水吧。”他的眉宇重新变得和颜悦色。“我以圣盅的祝福、以辉光之父最亲近的侍从之名立誓,一旦这杯中清水沾唇入喉,凡阳光照耀下,再也没有人能加害您,再也没有言语能污蔑您、损伤您。”
老人枯枝般的手颤巍巍接过,却并未凑往唇边。
“……我想告解。”他忽然嗫嚅,“吾兄,您能允许吗?您愿意听一个满身血渍、除此一无所有的老头独自向您告解吗?”
海因里希望着他,又望向教皇,笑了笑。他在教皇沉默的颔首中施了一礼,快步离开。帷幔放了下来,只听见侧门外的持戟卫士退去的脚步声。
没有风,但大厅里最粗的一支火炬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老人跪坐在原地,感到黑天鹅绒一般柔软的阴翳蒙上自己眼睛。当它们再移开时,他看到教皇正用一根细长的蜡烛点燃笔画前礼敬池中的水盏。那些浮动的奶白色光辉,如同睡莲绽放,融汇成一道星华流溢之河。壁画上的影像在这河流中浮动着,手持弯刀的茹丹男人,身穿甲胄的红发老者,还有填满那片空白的、千万张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只有嘴的面孔,它们同被飞狮和过往诸圣翼护的哥珊城一样,在幽影与实体之间、故去的时间与长存的空间之间、死亡与不朽之间,用一瞬的凝固绵亘起了一条漫长道路。
那个仿佛是从壁画上走下来的人,来到他身边,将手放到他头顶的虚空之上。
他的仪容如此雄伟,完美无缺,兼有战士的力量与祭司的威严。
“真是……令人惊叹。”仿佛是被他身上散发的光芒刺伤,老人眼眶里溢出了濡湿的痕迹,“您的容颜,一如当初被神明选中之时……”
外表远比实际年龄年轻的男子低下头,轻轻微笑。“我已经老了,”他说,“已经过了被称为‘正当盛年’的时候。很快有一天,我会赶上将军您。一切生命终将凋萎,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为尘埃飘逝,然而人的灵魂永存不灭。”
“我今年七十一岁,比您多活了二十余年。直到五十一岁,我以为我已经把全部身心都献给主父和您时,我有了自己的独生儿子。他的母亲因为年纪太大,在生下他后去世。他是如此虔诚地向往光明,才受了濯顶礼就离开了我身边,拿起长剑去追随一位圣徒战斗。可他的命运是什么?他没有光荣地死在圣战中,却沦为叛军将领,身首异处,尸体被烧成灰,头颅则被插在长矛上腐烂。他死的那一刻,我正在与舍阑人战斗,我以为主父正将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赐给我这老迈之躯奇迹般的力量及勇气,可当我回国得知消息,甚至不能见他最后一面,甚至不能为他罪孽深重的灵魂祈求垂怜!他死的时候还不足二十岁,不曾婚配,不曾欢爱,不曾为神奉献,不曾体味过人生最大的欣喜,而今却堕入火渊,永远在地狱的最深处挣扎悲哭!请告诉我,吾兄,是我欲求无厌、得到的太多?是我的罪恶令我注定在寿终正寝之前,先失去我唯一的亲人、最挚爱的珍宝?若果如此,世人的误解与辱骂,就算把我的名声戳得千疮百孔,又怎会比一颗灰尘更重?”
教皇弯下腰来,拥抱了老人的身体。“这不是您的错,将军。”他的声音深沉和缓,像在黑暗中涌动的河水,“神明总喜欢给予强者更多考验,更残酷,然而更神圣。我理解您,因为我也曾被同样的痛苦啮噬,在此同样向无所不知的主父忏悔——我也失去了我唯一的儿子。尽管圣徒不可有凡俗之爱,但我爱他与他的母亲,胜逾生命。”
老人在一瞬间的呆滞后,合上眼睛。
“我听闻圣人在凡夫俗子对他忏悔时,总是反过来剖白自己的罪愆,以宽慰那不幸者……但您与凡人终究是不同的。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痛恨魔鬼,它诱惑我儿子,夺去了他的生命。可我老了,如果这是考验,我已经无力肩负。我再也无法立下功勋,用荣耀来为我的孩子赎罪了!我所能做的唯有祈祷——恳求您,让我祈祷,让我在苦修中领悟主父的安排,让我儿子的灵魂得到永恒的宁静!”
教皇震惊地望着告解者。他的手臂下意识松开,却被紧紧地攀住。那一刻,他开始明白老人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您……”
“我已经失去了最宝贵之物,与失去一切没有什么分别。不要说荣誉地位,就连自己的名字,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第三军已经交给了我最信赖的部将加赫尔,他跟随我浴血三十多年,杀敌无数,我保证他会像我一样对圣廷竭尽忠诚。”老人深深地匍匐下去,双掌和包括额头、嘴唇在内的整个脸庞都紧贴地面,“请允许我加入狂信团,为您呐喊,为您祈祷,以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的身份为您效忠吧!”
“……新圣廷建立以来的三大名将,在内乱中已损失两位,圣裁军眼下就只靠您在支撑,您要执意如此,舍阑人必然会开怀大笑!”教皇拂袖而起,面孔积满寒霜。“真到了殊死关头,您以为我还指望那些葵花去保家卫国吗?他们那狂热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不过是任我操纵的木偶,用坏就扔,死不足惜!您怎会把自己和他们——”
“您理解的……不是么?”
教皇不再说话了。
老人直起身,正视着他,慢慢露出微笑。礼敬池里浮动的柔光托衬着他的脸,令皮肤上干枯的褐斑和纵深沟壑分外清晰。
“因为您,”他说,“同样身为人父……”
他端起圣盅,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凯约走出永昼宫的时候,天将破晓。黎明沉在半透明的夜色上方,像从水底向上望去的天幕。
他穿着那件仅有的粗麻单衣,一步步赤足走下冰冷的大理石阶梯。湖对面的广场上人头开始攒动起来,狂信者们迫不及待地筹划着新一天的游行。
凯约没有看那边。他的目光在远远地扫向驻军营地时,凝住了。即便隔了一堵外城城墙,也能居高临下地瞥到那飘飞的旗帜。暗金底色的盾上蹲踞着一头红色雄狮,旁边还有一道被盾牌拦阻在外的折断闪电。第三军的徽记。
但那已经与他无关。
就像凯约这个名字,还有壁画上那头发火红、双眼如同清澈祖母绿的老者,都已不再属于他。
'……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的思绪回到了那幅壁画前。羽翼,哥珊,加冕的武圣徒,以及簇拥的无数张只有嘴的面孔。大张着的嘴用无声的呼喊代替了一切表情,成为填充那片空白的全部。空白。空白。空白。
他当然记得在此之前,那儿曾有着什么。
'一切生命终将凋萎,一切有形之物终将飘逝,然而人的灵魂永存——'
“贝鲁恒……”老人用唯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忘了,这是一个多么擅长于遗忘的民族……”
作者有话要说: 友人送的萌物,前编贝&云&爱的对白配音!
☆、Ⅱ 谜(3)
海因里希是在晨祷之前被教皇重新传召的。等这场密谈结束,祷礼时间已经过了。他百无聊赖地倚在永昼宫的露天回廊上,像孩童观望被蜜糖聚拢的蚁群一般俯眺着远处的人潮。空中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鸽子尾端系着轻哨,从高塔与宫殿的白色日轮圆顶背后飞越城市。
总主教吕锡安恰巧经过,见到海因里希,行了个礼。“您好,侍卫长大人,”他说,“圣者不朽。”
“圣者不朽。”侍卫长还礼道。总主教按理说地位比他高出不少,但吕锡安每次遇见他总是客客气气地先开口,或许这和他披上教袍之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商人有关。“您是要去为导师的遗体举行盥洗礼么?”
“已经洗过,棺材都封上了,只是还没下葬而已。”总主教摊了摊手,“您知道,导师死前中了剧毒,那味道和一般的别有不同,连守灵人的狗都不愿意在祭堂里多待。再不处理,恐怕不是法子。”
海因里希眼神移向别处,似乎在想什么。“……对了,”他忽然说,“物资和代币的供给一直是由您主管的,这段时间还宽裕吗?”
吕锡安的眼角不易察觉地弹了一下。他有些谨慎地望着侍卫长,明显为对方这个突兀的问题感到吃惊。“您的意思……”
确实。这不是一个宗座侍卫该关心的问题。海因里希笑笑,不过对于吕锡安这种人,他没必要隐掖太多。“我在乡间看见田地大片荒弃,农民有的当了强盗,有的就在家里活活饿死,他们手上代币都不缺,可厨灶里根本没有一粒可以充饥的谷物。粮食是不是都被强制征收到城里了?”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朝圣者从边远山村涌向大城镇,再一路来到圣都哥珊,他们总要吃饭的呀。很多人瞧着那些葵花好像只要聚聚会,喊两嗓子,偶尔动动拳头打人就能衣食无忧,这不都争着抢着要当狂信徒么?您看,就连年高德劭的凯约将军都丢下第三军不管,赶来凑这个热闹呐。再说,如果他们真的承载了主父的垂眷、宗座的宠爱,那么乡村的兄弟姊妹牺牲一点,不也是为自己积累善行吗?这年头就是这样,有声出声,有力出力,有粮食就只好出点粮食了。话说回来,您该不是……觉得这事儿和刺客有关吧?”
说得倒像真是那么回事。“刺客顶多也就几个人,不难对付。我只是想,万一民众的不满被他们利用的话……”
总主教大笑起来。尽管他笑得十分克制,仍然难以掩饰双肩的剧烈抖动。“您多虑了,现在外敌当前,正是众志成城的时候,人人愿为主父献身,愿为宗座效死,一两个刺客又能挑拨得起什么风浪——哎,您去哪儿?”
海因里希回过头,向他抛下一个只可意会的笑容。“大人说得对,”他顺口答道,“那些家伙饿着肚子一样也能献身效死,眼下可有比他们更值得操心的东西。”
圣廷审判局单从外观来看,是哥珊内城最不起眼的一座建筑。在周围清一色的洁白粉饰中,唯有它从屋顶到墙根都是暗灰的,全无亮泽,犹如被雨水腐蚀了千百年的锈铁。上十个世纪以来,在这里丧生的无数异端用灰雾般的惨号和吐息为它浸透了一种没有任何温度的颜色,如果视线不是匆匆瞥过、而是被它吸附住,人的血液甚至也会停止流动。
也许自己的血很久以前就已在这里凝结成冰,海因里希猜测。他并未被这熟悉的地方唤起什么不适。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他在这里度过了比三十年更长的三年,亲眼见到“异端罪”被新教皇废除,然而每年每个月甚至每天这里收审或处决的人在数量上几乎毫无变化。狼人和女巫奇迹般地随着主父的威能一齐消声匿影了,但地底深达十二层的监牢依然无时无刻不传来呻吟尖叫声。如同冰山隐没在海平面下的那部份,庞大的地下监狱才是整个审判局最重要的组成,它是一头在黑暗中慢嚼细咽地进食的凶兽,拥有近乎无限的耐心,等待着送进嘴里的一个个鲜活肉体被消化成几根枯骨。
“您要见的人已经带上来了。”典狱长小心翼翼地告诉海因里希。他到这里来工作不到五年,并不知晓这位炙手可热的宗座侍卫长以前的身份。海因里希进入会见室之前很有礼貌地暗示其回避,但典狱长不知是过于谨慎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两个监牢守卫留在了他身边。他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那个不算陌生的人正在里面等他。
班珂坐在会见室靠里头的桌子旁边,除了手铐以外没有别的束缚。看到海因里希,他显得很平静,只是声音有些虚弱。
“您是来监督调查进展的吗?他们一定把我的证词给您看了。”
获取证词的过程当然不是让人舒舒服服坐着回答几个问题而已。海因里希注意到班珂脸上的伤痕,他大致猜到了他具体遭受过哪些对待。“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们不相信我,只相信鞭子,就算再配合又有什么办法。只能怪自己当时不太走运吧。”班珂似笑非笑,表情值得玩味。
“葵花对‘处刑者’原本就有积怨,你还替他们强出头,碰上这种事当然撇不清——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好了。”海因里希在桌子对面坐下。“知道么,”他掩去了这句话的刻意痕迹,“外面已经有风言风语,说你和刺客的关系有些微妙。”
“真要这样也只能认命了。我是个异族人,没有背景靠山,倒是拿来抹黑组织的好工具。吉耶梅茨将军去世的时候,必然有不少人暗中笑得开心吧?”
海因里希慢慢扬起头,双唇抿如细线,而班珂只是毫不回避地看着他。这个茹丹人仿佛有一种资质能让任何人感觉到他的坦率,就像黑夜中的烛光那样显而易见,但他了解那火焰的炙烫。他不会蠢到试图空手抓握它。
“既然取证已经结束,我会尽快想办法保你出去。不用担心,过不多久你就可以回到原来的职位。”
“谢谢您的信任,大人。”
宗座侍卫长微笑着凑近班珂。“份内事。我们可是好几年的老战友——即便时过境迁,你我都离开了第四军,不过旧日的情谊我从没忘记。”
“班珂,”他压低了语声,“别辜负我。过去我是你的顶头上司,现在依然是。为了‘我们’,不要让我失望。”
茹丹人在这番话下似乎有着一瞬沉思,然后笑容重新回到那双有些苍白失血的唇上。“这可说不准呀大人。以我一贯的歹运,要是再被抓住什么把柄,您又鞭长莫及,那该怎么办呢?”
海因里希凝视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祈祷吧。”他正色说,“向随便哪个神祈祷。”
被监狱起吊台载着一路上升时他忽然感到倦意。它就如海绵里的水,明明以为已经挤干了,却仍然不断地不断地浸润出来。这些水厚而闷重,沉在他双肩上,比一袭密实连缀的锁子甲给肩部的压力更大。它令他莫名地惊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并非在这里,而是随着另一座庞大要塞的起吊台,上升、上升,到峰顶去完成他这一生或许最重要的一场赌博。没有退路,只能成功。
他成功了。但他并未因此而欣喜。
或者他从来就不曾攀上那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