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不知道。”云缇亚照实说。
“你是刻意的。以你的能力本来可以让他毫无痕迹地消失,却偏偏要布置这么一套。刚才的那一幕,遂了你的心愿吧?你不过是把自以为是的同情强加在我头上,逼我为你的自作主张负责。而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这种事在今日的教皇国每天每刻都在发生,人们不会为死者惋惜,凶手自觉无辜甚至光荣。你的幼稚行为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对于改变它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有发怒。贝鲁恒永不发怒。他一如既往轻细和缓的声音纵然添了几丝冰冷,也绝不会露出半分厉色。云缇亚轻轻颤抖着,他很清楚,这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贝鲁恒,对下属和平民信众永远温雅有礼的贝鲁恒,开得起玩笑、会和士兵们讲东方诗集里的故事、爱好翻译诗歌远远胜过提剑作战的贝鲁恒,涵养超出他见过的所有人的贝鲁恒——“那么您想改变它吗?”
他所感觉到的只是贝鲁恒炽红的目光烧灼着他的身体。
“……把你杀戮的艺术和才能用到我们的敌人身上吧。”头顶那声音并未回答他。“下次不要犯类似的错误。我还想借用你这双手,去替我扫除光辉道路上的所有阻碍。”
他撇下他,径自而去,再也不曾回头。
“你真傻。”每次阿玛刻试图开解云缇亚,不管绕多少个圈子,最终总会归结到这一成不变的结论。
很小的时候阿玛刻就曾对他说过这句话,那时云缇亚的母亲还没有去世,而他们两人的命运还没有在中途发生分歧。多年以后,当云缇亚在贝鲁恒的军队里重又看见阿玛刻,她已经是个英气逼人的少女,笑起来时仿佛连周围的风中都充满了剑刃振动的铿声。而云缇亚则坐在同伴堆叠成山的尸体上,裸着上身和一张带有狰狞烙印的脸,正百无聊赖地等待风将肌肤上的污血吹干。追随圣徒的军士从他面前走过,拉下长长的一列影子,但这与他毫无关系。
那个前一刻还在因部属的某句话放声大笑的少女突然发现了他,跳下马来。云缇亚记得她托起他的面庞看了很久,似在细细端详那阻止她把他和回忆中的茹丹男孩联系在一起的印记。“……你真傻。”最后她说。
锁链手套里的指尖在早已失去知觉的疤痕上轻轻摩擦。有些微痒。
云缇亚动了动那根并不存在的手指,疼痛将往事从他怀中抽离出去。“我很庆幸,”他答道,“前天晚上你没在这里。”如果阿玛刻也亲眼目睹了当晚的事,那名卫士可能会死得更惨。云缇亚曾经见过(当然是他成为阿玛刻的同僚之后)她为一名牧羊女复仇,是怎样惩治四个施暴的士兵,那场景连他这种从血海里淌过来的人看了都一天没吃下东西,而就算不幸的女孩带着恨意死而复生,也绝对认不出那几堆血肉模糊的肢体的本来面目。
阿玛刻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再辩驳。他们沿着镇子最长的一条巷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青灰色的石板湿滑而松动,在脚下发出快要冻死的人牙关僵硬打战那样的咯咯声,然而从扑面拂来的潮湿里,分明已经可以嗅到夏天的气味。不知为何,云缇亚希望巷子永远就这样延伸,眼前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一个单薄瘦小的身体突然扑倒在他脚边,“大人,请原谅我……”
云缇亚以为是乞丐,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前天集市上宰鳗鱼的妇人。“没搞错吧,”他皱眉,“你干了什么要我原谅的事?”
“昨,昨天,我误以为您是那贱货的……的……”妇人支支吾吾,说到说不下去时,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借着脸上的红肿痛哭流涕起来,“我真该死!大人,您可是圣者身边的人哪!……”
阿玛刻在旁边忽然“扑哧”一声,云缇亚相信她一定是看到了他啼笑皆非的神情。“哦,”他慢吞吞地说,“……我只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她总是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谁都如此。”妇人用在地上蹭脏了的袖口揩着眼泪,“我的丈夫以前就因为可怜她,去帮她干了点活,被她那条狗咬成了瘫痪,哈茂子爵竟然还护着她,说我丈夫罪有应得!他从前可不是不分黑白曲直的人,天知道和那贱货有了什么下流关系……反正最后还不是被她一转手卖了出去。”
“那个自愿向法庭举证的女人?”阿玛刻笑着问道。“我听圣者的亲卫说起过,她很美,可惜眼睛看不见。”
“她的真容奇丑无比,”妇人说,“漂亮的皮囊里面全是纠结成团的蛆虫。她故意把自己弄瞎,用曼陀罗根、天仙子和马鞭草做成春/药,勾引男人上床,在黑暗中吸取他们的生命换取魔力。她用稀奇古怪的配方给人治病,治好的人从此成为傀儡任她摆布。而那条狗,是月蚀之夜从柳树根里诞生的幽灵,吞噬人的影子为食。它在每个无星无月的晚上都会变成人形和她交欢,真的,是住在城外的守林大叔亲眼瞧见,那獠牙,粗得就跟楔子一样。”
阿玛刻已经笑到前仰后合。
“听上去好可怕呢……不过,”她俯下头,眉眼中的笑意在刹那间消失得全无踪影,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出现,“不过现在是新圣廷,新圣廷啊大婶,那些女巫呀狼人呀魔鬼幽灵,在主父、教皇和先代诸圣的辉光下,难道不是早就绝迹了么?”
妇人的脸瞬时成了尸布一般的死白色。
“‘被咒诅的’伪圣者普拉锡尼四世在位的时候,上到八十岁的老妪,下到刚出生的女婴,一个月下来有三四千人死在火刑柱上,骸骨堆在田里当肥料都烧坏了庄稼。后来教皇猊下宣布那里头有多少无辜者,我想大婶您是清楚的吧?现在正是整个大陆存亡继绝的关头,主父考验我们信仰的时刻,不为抵抗外敌做些贡献也就罢了,再捏造些怪力乱神的言论挑拨大众,可要当心自己的舌头哟。”
云缇亚看着那妇人整个身子都伏倒下去,额头紧贴着潮湿的地面瑟瑟发抖,忽然叹了一声。“好啦,”他有些不耐地说,“没看见这位姐姐是在调侃么?我们哪怕再闲再无聊,也不会和哥珊那群吃饱了没事干的狂信者一样,往衣服上画朵葵花就以为自己真的跟着太阳转,抓住一句话就把人扔进宗教制裁所好像监狱的空间永远挤不满。别笑了,我说你呢姐姐,快给人家道歉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恐怖啊?”
阿玛刻狠狠往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似乎在嫌他今天的话出奇地多。妇人怔怔地抬起头来,仍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云缇亚正准备抽身而去,摆脱纠缠,却发现她投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某种真切至极、却对他来说很是生疏的成份。
那是一个母亲望着幼不更事的孩子的眼神。
“我说的是真的,大人,”她望着他,“即使会因此受到惩罚,可那都是真的。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云缇亚轻轻退了半步。
——茹丹人的头发都长到要用梳子来挽吗?
“请远离她,永远也不要接近她。”
——他们叫我“告密者”爱丝璀德,因为我靠出卖别人的秘密而生存。
“她会洞穿你,”妇人说,“然后出卖你,毁灭你。”
一团无形的物质从胸腔升起堵在咽喉。他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有深邃绵长的黑暗猛地包涌而来,攫紧了他心脏,他飞快地转过身去,“云缇!”阿玛刻从后面追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时他才意识到已经跑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荒谬。”云缇亚嘶哑地说。黑暗在眼帘内铺天盖地,当他以为再也无处可躲时,却开始无止尽地缩小……爱丝璀德含着飘渺微笑的深不见底的瞳孔。
“这可不像你。”阿玛刻替他将颊上的乱发拢到耳后,“本来就是拿来消遣人的瞎话,谁叫你还真的当一回事。呐,宣道者兄弟就在那边,快去忏悔两句,免得晚上在梦里被先圣训斥哦。”
并不算宽阔的巷角花园安静得出奇。
橡树旁的石砌长椅上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他不是牧师,一身朴素至极的棕灰色斗篷从头罩到脚,兜帽盖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云缇亚不能确定他是个旅行僧侣还是隐居在附近的修士。泛黄的纸页在他指间一张张辗过,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他周围,听他用雷鸣一般的声音朗诵圣书:
“……我们当舍弃姓氏,抛弃家谱,忘掉祖上的荣耀,因为一切众人皆是骨肉至亲,并无区分;皆是白昼与黑夜交/媾而生,共享着同样的源头与唯一终极……我们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
“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人群中的念诵声从涓涓细流汇集成大河,但云缇亚听见的只是无边的静寂,犹如雷声过后天气霎然放晴,静到可以用肉眼看见阳光下数不尽的蛛丝尘埃缓慢沉浮。
“我们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远远地,从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面传来钟声。阿玛刻的脸色出现了异样。那是广场上用来召集全镇居民的信号。犯人才从依森堡押过来,连审讯都没来得及,这么快就处刑了么?
“……走吧。”云缇亚说。
人们陆陆续续离去。祈祷的合声最后就像风中的一声呐喊,渐拖渐弱只剩终至于无的尾音。只有那斗篷蒙面的僧侣仍坐在老地方,一动也不曾动。立金花和紫罗兰围拥在他脚边,云缇亚忽然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宣道者。他只不过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念他的那本书罢了。
周围的所有,人声,钟声,风声,鸟鸣声,对他而言如同无物。
“一切魔怪皆是幻影,”他接着读下去,“皆是火堆上方扭曲的虚空…………”
作者有话要说:
☆、Ⅲ 鸣铎(2)
广场上那口大钟的响声究竟能传到多远,召来多少民众围观,贝鲁恒并不在意。仅仅是因为大规模行刑按惯例需要调查官亲自施令,但圣者的语声在露天基本波及不到十码以外的耳朵,于是巡回法庭的卫队长恭恭敬敬地跑过来,询问有没有什么别的替代方案。
“那个。”贝鲁恒顺手指了指巨柏后的青石钟楼,用他一贯轻得像拂去衣上尘埃的声音说。
每一道钟声响起,就有一批颈上套着绞索的犯人脚下踏板被抽掉,过不多久,等确认死亡后,尸首就被解下来堆到一边,卫兵立刻把刚空出来的绳套给后面做完祷告的死囚系上,如此往复。卫队行刑的效率之高,以至于他们把两次钟响的间隙控制在了喝一杯茶的时间内,就算放在普拉锡尼四世、那位以冷酷嗜血闻名的前教皇的时代,也足够令人叹为观止。“你们真幸运,”为犯人做临终祈祷的牧师说,“圣者是多么仁慈,不愿听到你们的哀号,也不想让血流遍地的景象玷污他的眼睛。”
这些囚犯都是跟随格伦维尔子爵举事、却没有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有的是当场俘获,剩下的归功于圣廷陆续不断的撒网搜捕。贝鲁恒接手审判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这些“圣廷的叛徒”一次性处理掉——当着首犯哈茂·格伦维尔的面。
“主父啊!”一名被扯下嘴里布团的犯人乘着祈祷的工夫高喊道,“如果您还在天国,请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假您之名干的事!”他的声音犹如一滴水溅进油锅,顿时“为了自由!”“旺达万岁!”等口号在死囚的队伍中层出不绝。其中一个大骂贝鲁恒是“僭帝的刽子手”,直到头上套了两层麻袋才停止往审判庭这边吐唾沫,但很快群众的呼声和嘘声汹涌而来,将这些都淹没在了愤怒的浪潮底下。
……云缇亚和阿玛刻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贝鲁恒对书记官的迟到似乎已习以为常,随手抽了最后两张文件给他。要做的无非是照序号将处刑完毕的名字划掉而已。云缇亚往临时搭起来的审判席下面扫了一眼,那里跪着的几个犯人多半是哈茂的亲信,有一个已经完全不成人形,软软地靠在同伴的肩膊上,一头混合了血污的红发尤为显目。
云缇亚在名单的尾端找到了他的号码,“戴尼斯·卢瑟理,”他低声念道,“哈茂的参谋,两月前被捕于培林山区。”卢瑟理是和格伦维尔有世交的一个小家族,以火鹤兰为纹章,历史上还出过几个有名的骑士,虽然在贵族制度被新圣廷废除后,多数家庭成员也只能乖乖地抛弃姓氏,捐献出所有私人财产,加入辛苦营生的农夫小贩的行列。
“哦,是这个人……珀萨曾提起过他。”阿玛刻说。“他们以前是同学。珀萨对他的评价不错。”
能让珀萨点头的人这世上还真不多见。云缇亚有点可惜地抚平纸张,不过钟声没给他太多同情的余地。笔尖一勾,一次划下来就是十五个,白纸上的红痕像干脆利落的刀伤。最后一拨在绞架下排队的死囚也处理完,卫士准备把审判席前几个要犯也架过去,旁听座位上的梅瑞狄斯却皱起了眉。
“绞刑对这些人来说是否太轻,圣者?”主教走到武圣徒面前,语气恭敬有礼,“况且在逃的叛党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线索断了的话……”
“宗座任命我处置这事,看中的是我的决断,而不是审讯拷问的水平。主教大人,我明白您的考虑,不过眼下正是圣廷的危急存亡之秋,我们必须把时间和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啊。”
云缇亚暗自叹了口气,梅瑞狄斯显然太不了解贝鲁恒的处事风格,当他彬彬有礼地对你说“请多指教”时,实际上不过示意你在一旁看着别来碍手而已。贝鲁恒真正需要建言的时候绝不会这样措辞,而一旦他作出决定,就算教皇的亲口谕令也无法扭转。把哥珊主教拉到陪审席上封住某些人的嘴,类似的小技巧圣徒可谓百用不厌。
最后的犯人被从地上拖起来。行刑流程中的索然无味让贝鲁恒脸上出现了一丝倦容,然而这时他听到微弱的笑声。
即便在围观人群的哄闹嘈杂之下,犹如细针落地的轻笑仍刺进了他耳中。那个红发的参谋被卫士揪着头发仰起脸来,支离破碎的面孔拼接出一个嘲弄的表情。“‘圣贝鲁恒的决断’,”喉咙喑哑,连感叹句也没有半点起伏,“真是好辉煌伟大的武勋哪。”
贝鲁恒平静地望着他。卢瑟理家族引以为傲的火红发色映在他瞳孔里,扭曲成九年前浮在血河中的哥珊城的庞大倒影。
“我很惋惜,”他淡淡地说,“你应该死在和舍阑人战斗的前线,而不是这里。”
卢瑟理笑得更加厉害。他的一只眼睛被剜去了,用仅存的另一只眼对抗着圣徒的俯视。“您是因为手刃前任教皇而成为圣者的人,因为血洗哥珊而被人民称作革新英雄的人,因为战斗和杀戮而跻身不朽的人。所以在我看来您只是一个会写字的屠夫,而战败者作为猪羊死在屠宰场上,本来也就天经地义。”
身后的卫士一脚踹倒了他,正要拔剑割掉他的舌头,贝鲁恒微微摇头,示意让他再说下去。
但卢瑟理再也没有开口。
开口的是他旁边,他原本倚靠着的那名男子。“求求您,大人,”卫士来拉他时,他突然发疯一样哀嚎起来,“求求您,饶了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不要杀我!”
贝鲁恒对他投以异常惊讶的眼神,而旁听席上,向来不苟言笑的梅瑞狄斯主教也挑起了唇角。“你认为还轮得到你说这话吗,哈茂?”
——哈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