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刻登上雉堞,背对着他。“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劲风冷厉,她声音如刀割人,“以前的事就当作是做梦,如果下次——如果下次命运让你再遇上我,我会叫你死得比珀萨更惨十倍!记住,云缇亚!务必给我牢牢记住!”
迎着风,她一跃而下,半空中撮唇发出一声尖啸。早在山间等候多时的座骑奔过来,稳稳当当接住她。用力一甩缰绳,她朝山脚疾驰而去,就在这时,云缇亚看见要塞的箭口里伸出一排强弩,瞄准了她的背影。
可随即有人按着那些士兵的手,令他们将弩放下。
云缇亚看得很清楚。那是贝鲁恒。
雨线很快模糊了他的视觉。他独自一人站在纵横的血流之间,感到整个世界都在用一股极其深冷的寒气呼吸。恍惚中他发觉这真的只是一个梦,从母亲的死到眼下这一刻,都只是一个不知何时止尽的梦。真相永远停留在他与阿玛刻的童年,田野间开满山萝花,他追逐在她身影后奔跑。那时他觉得她就是一阵风,片刻不停,总是呼唤着他,总是从他指缝里不厌其烦地逃去。
但此时,群山阒静,风已止息。
而阿玛刻再也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卡文卡得要死,好在我终于活下来了=w=
曦星篇还有最后四万字。寒假争取隔日更,或是三至四天更新一个整章。
…
慎重点击,饱食勿入。
☆、Ⅹ 蚁冢(1)
“走开,撒旦!你以为我历尽岁月,就为了做一日蚁冢的君主吗?”
——《人子耶稣》
前编Ⅹ:蚁冢
“你将失去一切。”
说这句话的时候,修谟正在小岛上那间燃着祭火的礼室里,望向纯白之城哥珊被鲜血浸透的倒影。在这场屠杀的供奉下,圣城呈现出一种飘飘然向上飞翔的姿态,而在黎明前最深黑的天际,一颗色泽如血的星子正默然绽放光辉。
“如果你决定那样做,你所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生命。荣誉、尊严、信任、爱、所珍视的人,所保护的东西,所有用奋斗换来的心血和成就,甚至包括原则、良知,包括世人生而有之的怜悯与恻隐之心——贝鲁恒,你将失去一切,全部的一切。你将真真正正地身败名裂,一文不值,一无所有。”
贝鲁恒走到僧侣身边,顺着后者的目光朝外望去。曦红之星与他双瞳交映,但他注视的并非那星辰,而是它所连接的、通往戛然而止的过往的线引。
“我早已没有了妻子,”他微笑,“也没有了兄弟。我以前做过的梦本来就一文不值。过去的贝鲁恒已经从世上消失了,没人会记得他,没人会思念他。荣誉、尊严、成就,这些都只属于一个以我之名存在的幻影,而良知,在这时代的人心中早已被信仰所抹灭。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唇角润出的血浸上他的笑容。“除了这个额印……”他说,“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
首席参谋被处决后的第三天,流言开始在军中传染开来。
起初只是几个亲卫私下里的零碎闲聊,吃饭时被厨子听见。厨子传给打理后勤的老兵,老兵传给军需官,细节一点点添置上去,描绘越来越生动传神。不断补完的版本最终飞到高个子马倌的耳朵里,那家伙天生大嗓门,且一点也不懂掩饰脸上的惶恐:“哎呀,这可怎么办?我老婆的表弟早年也得了那种怪病,全身疼得直打滚,但用什么药都不见好,死的时候干瘪得像冬天的老树皮!”
这些人的脑袋现在都挂在要塞天台的旗杆上。贝鲁恒吩咐,谁再谈论此事,一概斩首。可这并不能阻止整个第六军的人都知道圣徒患的是绝症,找不到根源也无药可医。每天都有人因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表露了不该表露的情绪而死于非命,尽管如此,强烈的恐慌感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蔓延,并在疑虑、私语和沉默中深深扎根。甚至有人说,那种病不是天罚,就是恶魔附体的标志。
恶魔附体——用来解释贝鲁恒近来愈加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云缇亚心不在焉地对着那假想中的恶魔射出一箭,因为用力过猛,箭镞竟透过了靶子另一面去。吉耶梅茨留下的这把反曲式复合长弓竟有这么大威效,令他有些吃惊。
“很好,”普兰达劈砍假人的动作半刻不停,声音也和剑击一样硬冷,“如果敌方没有远程部队,这一手可以保命。”
与以往那个爱调侃说笑的少年判若两人,普兰达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接管了阿玛刻一大半的部队,却极少给他们分派任务,士兵们每日只看到他像买醉者把自己泡在酒缸里一样泡在训练场上,向假人凶狠地发泄,拒绝和任何人交谈,因此云缇亚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
“你是说骑射?”云缇亚拉满弦,略略变换走位,又是一记穿破红心,从斜刺里击断了前一箭的箭杆。虽说茹丹人精通射艺,很多都是天生的弓骑好手,但他并没有太多在马背上作战的经验。“如果箭射完了,或敌人近在眼前,该怎么做?”
“用这个,”普兰达随手抄起一杆练习长枪扔过来,“小心控马,错开距离,枪杆端平什么都不要动,尖头对着敌人猛冲就行。只要速度够快,什么都能戳穿,最好把枪尖压一压,连人带马一道戳死,省得挡你的路。想在马上玩白刃格斗?对手要是穿皮甲软甲的轻骑兵还行,碰上铁皮罐头,你那两片小刀只有给人挠痒痒的份。”
他不再理会云缇亚,自顾自地挥剑与假人缠斗。云缇亚注意到他的剑厚而微窄,刃锋亮白中带了钢蓝,护手却是呈窈窕的常春藤状,与剑柄相接处还镶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紫翠玉。
“是龚古尔……留下来的吗?”书记官恍惚道。只有那老头才会收藏这种女性化特质明显的武器。
“它叫‘沙场处子’,”普兰达答非所问地说,“因为她杀敌无数,却从不折断。”
或许是觉得今天说话实在太多,他闭口不语,继续操练着那套重复了几百遍的剑式。云缇亚跨上一旁的训练用马,准备尝试边骑行边射击,忽然普兰达放下了剑,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望着他。
“云缇亚,”他说,“你怕死么?”
云缇亚侧了侧头。“……不。”
“那为什么要问关于作战的问题?”
为什么?或许只是一种本能,就像刚破壳的鸡雏会跟着它所见到的第一个生物行走一样。“你知道么,普兰达,我们都在同一艘船上,离岸边和原本既定的航线越走越远,四周一片汪洋,前方连座孤岛都不见,而船身早已千疮百孔。但此时后悔,掉头,还能改变什么?你和我都不是阿玛刻,她来到这条船上只是因为一个男人,而并非信念。现在她爱的人不在了,她可以自由选择她的航道,可我们不行。我们的肩上承担着生者的守望与死者的重量,要是不能坚持到抵达彼岸的那一天,就只有和这条船一起沉没。”
云缇亚的目光垂了下来。“已经航行了太久,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扬帆之处了,但前路还一切未知,或许下一刻就是陆地……我们只能不断地走下去,若中途而死,”他轻声说,“我希望自己死有所值。”
普兰达笑了笑。“是啊,”他猛然一剑,砍进了木制假人半边胳膊里去,“……死有所值!”
很多人宁愿一辈子活在梦中……云缇亚记起了上次在白松堡和少年的对话。纵使清醒如珀萨,又何尝不是因梦而死的人?他现在明白,不肯醒来有时并不是缺少推翻过去的勇气,而是即使否定一切,痛苦悔恨,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挟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恰在这时从外面撞了进来,“圣者!——圣者!!”
云缇亚和普兰达一齐回头。来人并非传令官,只是个普通骑兵,浑身血污斑斑,一踏进要塞就栽倒下去,卫兵赶紧将他扶起。“依森堡……”他牙齿直打架,但谁都能听清楚那在他骨头里深植的颤栗,“依森堡被攻陷了!”
那是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十月末,寒风开始在群山之间徘徊,仿佛完全跳过了秋季,一瞬间从盛夏进入冬天。在冬泉要塞停驻了两个多月,第六军终于重新踏上了征程,然而当初鼓动起来的一腔狂热已被时间冲刷得同天幕一般灰黯。战马身上的铠甲单调地顿挫着,车轮发出锈迹斑驳的吱呀声,尽管目的地在图纸上指示十分明确,可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可以休息的地方,哪里才是最后的终点。
“你记得帕林这个人么?”贝鲁恒拉开马车窗帘,对骑马随行的云缇亚说。
云缇亚费了很久才从一堆灰尘中把这个极度普通的名字扒拉出来。“……鹭谷镇长的儿子?”
“现在是鹭谷的镇长。”贝鲁恒说。他的声音已经轻到需要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听见了,“虽然把阿玛刻调回来时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依森堡竟然是他领着一群民兵用小伎俩拿下的,倒让我有些意外。”
从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意外。云缇亚不知贝鲁恒在想什么,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个杀死生父谢罪、拥有兔子般恭顺神情的年轻人,原来复仇的火种早在那时就隐秘地扎了根。“连鹭谷的人都对您愤恨至此,只怕别的地方……”
贝鲁恒淡淡地“嗯”了一声,帘子放下了,掩住他的面孔。
入夜时他们在坎伯兰郡的原野上,临着南往圣城哥珊折去的碧玺河宿营,准备等先行巡查的普兰达明早派人回来,再选择下一步行动。炽天羽骑和伊叙拉的原第四军部队据称已在南面集结,但一直未采取攻势,看来他们是想用最小的代价,等待叛军士气自然崩溃。贝鲁恒的战略是诱敌先动,将其引到自己选定的战场,再伺机展开反扑。坎伯兰地区无疑就是这个计划中的会战场所,这里有整个教皇国最茂密的林地,而幽深难测的森林就邻接着开阔平原,以森林为掩体阻挡敌方骑兵,再以平原作为己方骑兵驰骋冲锋的舞台,不能不说是最完美的地形。
营火早早地熄了,只有圣徒的主军帐中还亮着些微灯光。云缇亚明白那是贝鲁恒不读点枕边书就睡不着觉的积习,他自己却无心入眠,拨马在营地里踱来踱去。河水深长流动,一轮满月悬在他身侧,大得诡异。
“云缇亚!”一个女声轻轻地唤。
他没想到会在这时见到爱丝璀德。她站在阴影与阴影之间的光斑里,月光自脸上拂过,她笑得恬静而自然,仿佛前些日子的刻意冷淡完全属于另外一人。“今晚是望夜,我要去摘一棵月盈草,可那地方有点远,借用一下你的马好么?”
云缇亚想了想。“没问题,”他说,“过来吧。”
她没有过去,只是向他张开双臂,于是云缇亚一拍马颈,从她身前掠过,顺势将她拉了上来。守备他们离开那个方向的是海因里希的士兵,不仅没盘查,连瞥都懒得瞥他们一眼。灰牝马沿着河岸在郊原上奔驰,爱丝璀德坐在云缇亚身后搂住他的腰,她一直在笑,云缇亚很久没听她这样笑过,像春冰乍裂,溪泉激突,这让他的心也飞到二月的山谷间,料峭的新绿微风朝他舒展开来,寒冬才刚刚开始,就仿佛已逝去。
“硌着你了么?”他忽然问。还没卸下白天行军的装备,背上挽着吉耶梅茨那张大弓,琴匣形状的硬革箭囊按照茹丹人的习惯斜插在腰后。“要不要坐前面来?”
“不用。”爱丝璀德说。他能感觉到她温软的脸贴在他背脊上。“这样挺好。”
然后他俩都没有出声。马蹄嗒嗒,月亮静默地尾随着他们,身侧的河川、树林、草甸和平原一幕幕变动。
“……你怎么知道今天月圆?”云缇亚问。
爱丝璀德又笑了起来。“它在律动。我听见它的声音。”
“声音?”
“就像这样,”她将手从他腋下穿过来,按在他左胸,“砰,砰,砰,有时慢有时急,但永不会停止的声音——当它振响时,所有在阳光下沉眠的事物都会不约而同地甦生,所有在黑暗中静寂的血液都会像河流一样涌动、欢舞。云缇亚,月亮是黑夜的心脏。”
他们要去的地方到了。那是一座密林中的瀑布,云缇亚下了马,脚踏在柔软的泥土上,瞥见带有秀丽花纹的幽紫皇蛾正曳动着一道道光痕,与飞溅的水珠混淆为一。这种蛾子寿命比较长,但眼下也是它最后一次繁衍的时候。风经过枝梢,树林沙沙低响,这响声在宏亮奔涌的飞瀑前竟也异常清晰,就像来自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却因天然的谐律而一同奏鸣。
他抱她下来,从她发间闻到近似水风信子的花香。“那棵月盈草在哪里?”
“它在诸籁之外,”女人说,“在你耳边最安静的地方。”
云缇亚四下环望,却没有寻着她所指的东西。他只在旧书里见过这种药草,它在满月之夜的枯树根和石缝间开花,花色莹白,但细细观察会发现淡淡的阴翳流动,将它的汁液敷在眼睑上或舌尖,可以令人清醒,消退一切幻觉与梦魇。不过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那只是传说里的植物,从未有人真正地得到过它,这世上依然有太多疯子,太多人毕生黑白不辨,癫狂死去。
“不要看,”爱丝璀德说,“你看不见它的。它只生长于‘真实’之中,而眼睛会欺骗你。去听吧,闭上眼,放慢呼吸……从最深的黑暗里去听。”
她取出一条手帕,轻轻蒙住他双眼。
云缇亚与她相互牵挽,慢慢向那纯粹的黑暗走去。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走进了她深广无垠的胸膛;第二步,这时空忽然又渺小了下去,一切失去轮廓、不断流逝的物事都可以通过直觉认知。
第三步。
所有的声音就在此刻,向他海潮般地涌了过来。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能够清楚地分辨每一个声音的征状。树叶声,灌木丛里的风声,蛾子探动触羽声,蜗牛在草茎上的爬动声,瀑布声,小小的漩涡声,鹅卵石在流水中的碰撞声,鱼嘴里吐出的气泡破裂声,夜枭鸣叫声,远处的柴火声与男女歌唱声,以及月亮如心脏一般的律动声,它们错杂却彼此分明,仿佛古代的萨满祭司看到的万千个独一无二的灵魂,飞旋着在他身周流动。这个充满灵魂的空间带着无穷变换的面目向他訇然洞开,直到他蓦地意识到,这才是爱丝璀德带他来这里的真相。月盈草的真相,以及,黑夜的真相。
她抱紧了他。她的手臂和怀抱如此柔软,那是黑夜在慢慢吸吮着他,将他具态化的灵魂也从躯壳抽离,融入到这众灵的世界之中。
“你瞧,”她微笑,“它们都是真实的。有人说月盈草苦涩得不能入喉,但现在你知道了,它是多么甜美,就好像加了蜂蜜的茉莉酒的味道。”
云缇亚感到蒙在眼上的布帕微微湿润了。
这感觉陌生而奇特。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有这种感觉。
“……如果日光下的一切都是幻觉,至少黑夜是真实的;如果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至少你耳中的声音是真实的;如果你身处的世界,一切一切,都是幻觉……至少还有你和我是真实的。”
“醒来吧,云缇,”她贴在他耳边,仿佛轻吟咒语似地呢喃,“为了此时此地的你和我,醒来吧!”
云缇亚只犹豫了一刹那。他手指颤抖着,插入她长发间,突然低下头去吻住她的唇。而她搂着他脖颈,回应他逐渐狂热起来的节奏。灵魂像是真的迸升于躯体之外,他不愿去想任何事,只沉耽在僵硬而猛烈的动作中。所有目之所见的形象都被抛诸脑后,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