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爱丝璀德。
这妄想终于要完结了。
我已不再希冀去往诸圣身边。请予我以黑暗,一如母亲以黑暗孕育我出生。
……隔着一个温热的怀抱,那扇大门从黑暗里朝他打开,盲眼的女人捧起了他的脸,他们的阴影相互交叠,火舌舔舐着它。
“九年前,”她轻声道,“一个孩子曾救过我。他对我说,为我复仇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相信了他,于是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双眼可以洞察人心。我看见他失去母亲的悲伤,他无法摆脱的罪孽,他一个人在深长梦魇中彷徨的孤独,那种痛苦,就算外表再如何麻木也不能掩饰……但他救了我。用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让我从地狱里活了下来,让我知道,原来我拥有拯救自己的力量。”
“我摄取他的秘密为食,我在长夜里与他的创伤互相慰藉。而九年后,当我再次看到他时,他竟然还是从前那个孩子,一点也没有改变……他依然迷茫,孤僻,为了摇摇欲坠的信仰挣扎,根本不曾成长过。我试着接近他,但这已没有什么意义……”
“他根本就不相信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
她抚摸着那道烙印,然后,吻了他。
“活下去吧,云缇亚。”
她说。
'你从死灰中来,将黑暗交予我手上'
'但是,请自己握紧生的勇气'
火焰最后噼啪响了一下,接着突如其来地化作轻烟。影子在这一瞬间彻底融入黑暗之中,悄无声息。云缇亚陡然张开眼睛,刹那的惊愕后,他抱住了那个躯体。他的意识一片空茫,旋即为这无边无际的夜色所覆盖。
贝鲁恒,阿玛刻,雷雨之夜的男人,烈火,鲜红的哥珊,血天使旗。那些都离他远了。
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黑暗。
他感到它向他敞开了它的本形。她牵着他的手,让他缓缓地步入其中。
什么濡湿的东西流到他眼睑上,于是空气里充满了灰烬的味道。
活下去吧。
即使挣扎着,匍匐着,也要活下去。
即使身体焦枯,无水可饮,而荒原茫茫看不见尽头,也要活下去。
即使生不如死——
只要你能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完满了,还是彻底崩坏了……
☆、Ⅷ 错身(5)
云缇亚醒来时,只听见石笋一点一点往下滴水的声音。
那声音匀速,而有规律,一成不变的调子,叩打着他的耳膜。他身边,爱丝璀德仍在熟睡,静寂里渗入她花瓣一样清浅细微的呼吸。
已经五天了。
他的高烧渐渐褪去,经过处理的伤口也没有进一步感染恶化。但在他调养的期间,山洪带来的岩石崩塌早已填满了整段峡谷。洞穴出口几乎被封住,只留下窄窄一条缝隙,还在不断地涌进水来。他们只能往深处移动,这是一个宽阔的溶洞,有泉流从一侧绕过,泉水里的小银鱼味道还算不错,总之,不用担心饿死。
但他们也无法再离开这地方。
云缇亚望着溶洞的穹顶,那些尖利的石柱总给他一种错觉,下一刻就会猛扑下来刺透他的身体。时间在这里变得漫长而粘稠,不过无所谓了。当他失陷在爱丝璀德的怀抱中时,他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可值得在意。
她轻轻地翻动身子,柔软凉沁的手摸索上来,勾画他的颔尖。
“……你在想什么?”
云缇亚侧头看她。光线从洞顶的岩缝透下,她的眼睛在笑,至深至黑的井底,有什么东西晶光莹动。
“总有一天你会让人灭口的,爱丝璀德。如果你不知道何为沉默。”
爱丝璀德笑了,将脸贴在他臂膀上。“永远的沉默只属于弱者,而我清楚该何时发声,”她说,“再强大的心灵都有裂隙,再强大的人都有所忌讳的事物。只要我站在他们最畏惧的影子里,我就能在那裂隙与裂隙之间生存。”
云缇亚手指穿进她光滑湿漉的发绺。忽然他翻转身,有些强硬地吻着她颈子,一路往下深入。伤口牵扯撕裂,绷带开始洇出血迹,但他并不在乎。
待结束后,倦意重新俘获了他。他没有再睡,只是默默起来披上衣服。爱丝璀德替他拢着约有七尺的银发,从尾际编织成辫,“很长啊。”她轻叹道。
“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她相信只要不剃掉胎发,我就会像传说中的古代圣徒一样力大无穷。”
她的指尖颤了颤。“……你哭了。”
“没有。”云缇亚说。
爱丝璀德轻轻擦过他干涩的眼眶。“不是这里。”她说。
云缇亚逃避似地躲开她的手。他从衣袋里摸索出那只被他遗忘了许久的桃花心木小篦子,递给她。“这是你的东西。”
爱丝璀德一愣,哑然失笑。“留着吧。”篦子轻巧扭转,将他发辫的末端嵌成环形,“它在你这儿更有用处。”
“那么,”云缇亚淡淡地说,“就当是交换,你收好这个。”
他握住爱丝璀德手腕,把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放到她掌心。那是一枚带有白铜细链的镍制十字章,外面镀了层纯金,十字的交叉处用紫色珐琅镶着一轮利芒如剑的太阳。
“我母亲跟她所爱男人的信物。”扳开那轮太阳,底下是个小小的方形凹槽,他让她仔细触摸着金属内壁镂刻的圣名。“她死后,那人把它送给了我。好好保管它,时刻带在身边。它没什么神圣的力量,但只要你戴着它,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上的人,只要他还生活在光明之下,他就永远不能伤害你。”
“可是你……”
“你说过,我只是车辙里的一颗小尘埃,”云缇亚撇过头,“但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爱丝璀德扶着她的脸,令他正视自己。“离开他,”她声音深冷,“我是说离开……贝鲁恒。我们可以在这待着,而外面一切很快就会结束。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和你丝毫无关。”
“你真的认为宗座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吗?你觉得那些无辜的血流得有价值吗?你还记得在旺达的那天晚上,那个女孩仅仅因为想见圣者一面就被杀死,杀她的人还把这作为恪尽职守的荣耀,而达姬雅娜,只是屠杀需要一个理由,就让她遭受了难以言述的摧残……我太了解御座上的那个人,爱丝璀德。他曾拯救过圣廷,他的坚毅和冷酷足以让山岩也瑟瑟发抖,可他已经被自我膨胀的欲望给毁了,我们的信仰也都将毁在他手上。我不管贝鲁恒是谁,圣徒也好,叛徒也罢,但他拥有和那人匹敌的力量。他是唯一有可能……改变这世界的人。”
她的手颤动得更剧烈了。“……你决定了吗?”
云缇亚看着她。他不知道当自己与她肌肤相触时,那种感觉是不是爱。他们彼此向对方敞开了最深的伤口,在黑暗中互相交换着自己的阴影。但那些原本以为已经丢开的东西,此刻却前所未有地在心里明晰了起来。
“是。”他低声说,“我不会再迷茫了。”
“他不可能带你去诸圣身边!这一战他注定赢不了,而所有跟随他的人都会——”
“你从他心里看到了什么?”云缇亚猛地一震。他开始感到恐惧,如果她想起了从前的事,贝鲁恒是绝不会允许她活在世上的。“莫非你可以从一个人内心的秘密,窥见他一生的……命运吗?”
爱丝璀德犹疑片刻。“……不,”她轻轻说,“他是我唯一看不透的人。他胸膛里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团亮得叫人无法接近的光。我不清楚他的过去,也推断不了他的未来,但是……”
她抓住他的手,指节发白,指甲尖几乎深陷进他肌肤里去,“他活不过三个月了。”
云缇亚感觉喉咙忽然一下子干涸了。
“什么?”他艰涩地问。
但在开口的一刹那,他已经反应过来爱丝璀德在说什么。
风吹过山崖上的树林,盲眼的女药师淡然微笑,“豹斑蕈只长在黑桦上,”她说,“它的毒素熬炼出来,可以中和罂粟乳浆的上瘾性。”
“……他每晚都要用罂粟止痛才能入眠。你知道么?那是种和女人生产同样剧烈的痛苦,然而它永无止尽,至死方休。他肺部的旧伤复发了太多次,已经彻底衍化为黑质,即将像野火蔓延把腐烂传播到身体每一块血肉当中。这是一种最可怕的病,它不会传染给别人,但就算最先进的草药学与外科学都无能为力,病人只能在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中慢慢死去。我救不了他……”语声越来越低,如同冰面下的溪水渐渐停止了流动,“如果他不强撑的话,至多也只能走得更安详一些……”
云缇亚没有说话。
他什么也说不出。话语到了唇边,突然变成了尘灰与空气。
他只是无意识地退了几步。洞里的积水漫过脚跟,泉流注入深潭,它们的源头来自于上百根石笋的呢喃。嘀嗒。嘀嗒。嘀嗒。
如同时间永远不知疲倦的趸动。亿万斯年前就早已存在的声响,钝击着他的呼吸。
“云缇亚。”爱丝璀德唤道。
她的手伸向他,却仅仅穿透了虚空。
跟我到诸圣身边去——
“忘掉那徒劳的努力吧。不要白白地——”
她踏进水中。落脚的石块塌了下去,身子随之栽倒。云缇亚从齐膝的水里扶起她,目光却一直固定在别处。洞穴一角,潭水像一泓无声的黑暗向他们张开,那儿有一个肉眼不仔细看无法察觉的漩涡,底下隐约透出光亮来。拇指大小的银鱼环绕成链状,朝黑暗下那点细微的亮处盘旋游去。
爱丝璀德搭在他肩上。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别离开。”她用蛛丝那样细的声音说。
云缇亚仿佛没有听见。“爱丝璀德,”他慢慢地说,“我想……我们可能找到出去的路了。”
泉水与河流的交汇处是一半寒冷一半温暖的。挤过石缝,突破了这条界线,只见沉重的天幕一分分变薄,最后成了冰晶那么剔透的颜色。云缇亚长出一口气,光明向他当头压下的一瞬间,剧烈的喘息让他咳嗽起来。
他抱着爱丝璀德游向岸边。离开水时,双腿像是铁铸的一样,几乎无法移动。爱丝璀德为他解开包扎,小心擦干被浸泡过的伤口。周围一切景象陌生又似曾相识,与岩洞里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世界,河水清澈泛蓝,秀丽的针叶林疏密有致,而在它们身后,银灰色的群山沉静地绵延着,与天空交接的一线呈现洁白,分辨不出那是雪顶,还是云层偶然停伫的幻像。
——冬泉山脉!
云缇亚没来得及多想,一道尖锐的鸣叫已破空而来。他猛地按倒爱丝璀德,那支响箭在他一俯身间擦着他耳后过去,截断半缕湿淋淋的长发,射穿了一条刚从河里跃起、尾巴甩着晶莹鳞光的鱼。
“好眼力,大人!”有人叫道。
军队从林子的另一头走来,云缇亚看见了吉耶梅茨的弯刀银月标识。这是支典型的轻骑兵部队,士兵全骑着马,座骑有些用生兽皮掩护要害,而大部分的除了一套鞍具,再无累赘。带头的将领是个粗犷结实的男人,一条刀痕从他右边额角一直贯穿到下巴,他身穿缀铁叶的皮甲,没有护盔,略卷的浓密银发随意垂着。刚才那箭就是由他射出,此刻反曲的茹丹式战弓在他戴着黑犀指套的手上旋转把玩,像顽童炫技似地耍弄一根木棍。云缇亚注意到他的旗帜,纯黑底子,第四军的银月军徽上站着一只白枭。
“发现了一头狐狸。”将领身边的几个战士笑起来。他们都是茹丹人,有的戴着面幕,有的没戴。“哈!还有一只小欧椋鸟!”
“你看走眼了罢?哪有这么漂亮的欧椋鸟?说不定是夜鹭,又或许蓝姬翁。”
“咦,她的眼睛怎么……”
“那是云缇亚!”另一人忽然惊叫,“长头发,脸上有疤,是……是那个人的秘书云缇亚!我在哥珊见过他。”
士兵们围拢上来。“哎呀,”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果然是条毛皮珍贵的狐狸呢。”
云缇亚慢慢松开抱着爱丝璀德的手。她呼吸平稳,没有丝毫慌乱,这让他安下心。那个将领驱马上前,用战弓指着他额头,“麦克蒂尔南,马迪利瓦,”他说,“乌鲁萨斯,卡哈?”
不是茹丹话,也不像是舍阑话。云缇亚无法从他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中读取什么。他一声不吭。
那人重复了几遍,火了,一拽缰绳,座骑的前蹄重重踢了云缇亚一脚。“听不懂,”他嚷道,“你不会问啊!”
神经兮兮的家伙。云缇亚冷冷地揩去唇边血丝,那人刻意的飞扬跋扈让他想起一个名字来。“……伊叙拉?你是吉耶梅茨的部将,‘生平未逢一胜’的伊叙拉?”
“呃?”男人搔搔后脑,这么快就被认出似乎让他有点手足无措,“看来我大名在外呐。”
他好像根本不介意那个在别人口中总是和戏谑讥讽连在一起的名声。云缇亚不想跟这家伙废话。“反正也逃不掉了,”他将爱丝璀德按进怀里,轻轻从她衣服里摸出什么东西,挂在她脖颈上,“放她走,我可以任你处置。”
伊叙拉吸了吸鼻子。“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她有。”云缇亚说。
爱丝璀德站了起来,镇定地面对众人的弯刀与短矛。她黑发凌乱,衣衫也不甚整齐,裙摆被撕去了一大块,露出修长雪白的腿部。但这都不比她胸前那枚十字章更能吸附所有人的视线。那金属护身符好像有些年头了,镀金的表面已不再耀眼,在十字的交叉点上,用普通的紫色珐琅镶着一轮利芒如剑的太阳。
金紫交嵌的十字架与日轮。在这片大陆,没有人不知道它代表着怎样的意义。
教皇圣曼特裘一世额印的形状。
伊叙拉举起的手缓缓放下了。士兵们谨慎地向后退着,刀锋与矛尖低垂下来。爱丝璀德贴在云缇亚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吐出一句话。
云缇亚微怔,但很快摇头,将自己仅剩的那把长刀连鞘一起塞到她手中。
“拿着它,”他说,“保护好自己。告诉他,我会战斗到最后一息。”
“……如果你执意如此,”女人说,“我答应你。”
她没有回头,转身踉踉跄跄朝远处走去。云缇亚等她一直走出了视野,这才转过身,对着伊叙拉和一干锋利铿亮的武器。“带我去见吉耶梅茨。”他抬起头说。
伊叙拉跳下马。他像一个小孩看到六条腿的青蛙那样歪着头打量云缇亚。
“你原本是冬泉关的守将,既然眼下没在要塞中,而是执行巡逻侦察这种任务,只能说明一个比你指挥权更高的人进驻了那里吧。”云缇亚目光冰冷。“带我见他。我有话要对他说。”
“大人,”一名军士掣出刀,“要先给这嚣张的小子一点教训吗?”
“不用。”伊叙拉说。
他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动手了。快逾闪电。云缇亚下意识躲闪,但对方的动作远超过他想象。那只骨骼粗大的手随便搭在他胳膊上往下一捋,肩膀、肘部和手腕三处关节就被卸了下来,几乎同时,另一只手臂也遭到了一样的待遇。云缇亚只听见一连串噼啪作响的声音,伊叙拉很轻易地撂倒了他,扣住他双踝娴熟地一扳。疼痛在这时才铺天盖地涌来,他明白了,这个男人空手格斗的技巧不在他见过的任何人之下。
“我听将军提起过你。”伊叙拉对丝毫不能再动弹的云缇亚笑了。他那道刀伤很狰狞,但他笑起来的脸出奇地顺眼,“他说你的手不仅仅只会握笔,大意不得。”
“好了,”他拍拍手,“拿根绳子,把他绑马背上去。既然我们也没费什么周章,就少让他吃点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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