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向两人走来。它的同伴自发地向两旁退开,但目光始终尾随着它,带着野兽最原始的敬畏。
云缇亚看见了熟悉的银灰相间毛色,以及那双冷峻的、碧青色火焰一般的眼睛。
“……是你。”
再次昏过去前,他说。
龚古尔坐在主堡箭塔的女墙上,望着庭院对面城楼来回巡视的士兵,一口口地喝酒。雨小了些,油釜内的火在风中不安地晃动,他脸上斑蚀的金黄光晕幻化不定。
普兰达从屋檐那边跳上来,走到他身边。
“给你,”龚古尔把陶杯递给他,里面还剩下一半,“坎伯兰黑苦李,掺了大麦。别问我哪里搞到的。”
普兰达皱起眉。他不喜欢喝味道混杂的烈酒。“你要走了。”
“去冬泉山。”龚古尔擦了擦胡子,“吉耶梅茨那个黑佬,光凭着一张脸就被妃主扶上茹丹王座的人!我倒要让他知道,他的那玩意儿只有在女人床上才能一逞威风。”
“可以不用每句话都提到女人吗?”
龚古尔朝少年斜着眼睛。“你这样的小鬼真少见呐。是了——你还嫩着,根本没尝过那种滋味,那种只要一沾,就叫人欲罢不能,销魂到死的滋味——等仗打完,好好去找个女孩乐一乐,否则别说自己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拥有的再多,从未得到过自己真正想要的,这样的人生也能算完整么?”
老人没有笑了。他转头正视着普兰达,仿佛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
“很早以前听圣者提起过一点,”普兰达低声说,“你过去的事。”
龚古尔忽然给了他一拳,差点让少年从女墙上掉下去。“原来你早就知道,嗯?”抓起酒瓮,将所剩无几的残余一饮而尽,“我年轻的时候英俊倜傥,可比你这不解风情的小子受欢迎百倍。那时人们叫我龚古尔·拉瑟福德爵士,无数贵族小姐思慕我,求她们的父母从繁华的耶利摹帝都或青山蓝水的西庭给我的伯爵父亲发来婚函。可惜我是小儿子,没有继承权,唯一的出路是家族联姻。你要知道跟你睡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她家里的钱财或者地位,这感觉真他妈的恶心。于是我不干了,丢下我那死撑门面的老爹拍马走人,就在游荡的路上,我碰见了她。”
“她当年长得真甜,两颊像带着细小绒毛的蜜桃。我不可救药地迷恋上她,可她的父亲,一个固执死板的农民厌恶贵族,坚决不肯把女儿嫁给一名流浪骑士,而她比任何人都笃信教典,认定不被祝福的私奔就是通奸,得不到主父的庇佑。我悻悻地离开,又过了近十年,战乱开始了,我回来想带她一起走,但那座村庄早已被瘟疫变成一片荒原。有活下来的人告诉我,她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临死前呼叫着主父,然而主父没有救她……就像根本未曾听见。”
龚古尔用指节叩着布满皱纹的额头。“她叫什么名字?露依丝?多娅?还是萨曼莎?我忘了。她的头发是直的还是卷的?眼睛是湖蓝还是碧绿?都被我忘了。你瞧,就算我和别的女人干那种事时也不会想起她,因为我从未碰过她的身体……可我只记得她的脸,那温软的桃红色脸颊,如此明晰……你不会了解,小子,除非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再慢慢回想从前。那时你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不会悲伤,不会痛苦,不会惆怅,除了一点幻觉似的甜津味,整颗心就好像全然麻木了一样。”
空了的酒瓮从他手里坠落,传来远远的粉碎声。
“去爱一次吧,普兰达,”老人说,“趁你的心还在鲜活跳动的时候。”
普兰达看着龚古尔抽出一把长剑。并不华丽,却是十分上乘的质地,剑身比寻常规格略窄,但加了一层厚度,坚硬非凡。刃锋是含有钢蓝色的亮白,在轻轻弹拨下振动出微吟,与剑柄相接的护手则被精铸成常春藤状,镶着一颗紫翠玉。年迈的骑士温柔地抚摸着它,目光中神色复杂,像是祖父和蔼轻抚着孙女,又像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在月光下凝望自己永不衰老的恋人。
“漂亮吗?”他问。
“……名字是?”
“‘沙场处子’。”龚古尔说,“因为她骄傲,矜持,啜饮过无数人的鲜血,却从来不曾折断。”
他让那把剑在手中轻巧舞了一圈,然后将它的窈窕身躯插回鞘中。“你喜欢的话,等我回来,就把她嫁给你。”不等少年答话,他已经跳下屋檐,顺着城楼顶部一路下到庭院中,身手矫捷,一点也不像年过七旬的人。“她的初夜我为你留着!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向吉耶梅茨那儿要点纪念品,当做嫁妆!”
普兰达笑笑,一口将半杯残酒灌了下去,只觉胸中如火在烧。
作者有话要说:
☆、Ⅷ 错身(4)
白天与夜晚在山谷里仿佛失去了区别。时间是静止而湿泞的,只有雨不断地轮回,开始,停止,复又开始。天幕的颜色和污泥一样肮脏,不断地渗出水来,却从没有哪一刻被洗干净过。
云缇亚的力气恢复了两分。爱丝璀德为他止了血,撕下衣裾裹好他的创口。她的膝盖受了伤,连站都站不起来,云缇亚一时也背不动她,只能削一根树枝充作拐杖,两人相互扶持着挪步。这模样在外人眼里一定十分滑稽,然而这儿除了他们,别说是人,连一只兔子,一只松鼠都看不到。
狼群再也没有出现。
云缇亚一度以为萤火只存在于他的幻觉。爱丝璀德的萤火早已消失在了哥珊城外的海中,但地上的厮斗痕迹,大熊的尸体,一切都真真确确。山壁直削,像两面屏障将河谷夹在当中,从底下攀爬上去绝不可能。他们被困死在这地方,随便说一句什么,都能听见从河对岸的高大乔木间传来空荡荡的回声。
这感觉真是古怪。
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如同被鱼贩子随手拣出扔在路边的两条干瘪小鱼,彼此吐着泡沫润泽对方的身体。
“听。”爱丝璀德忽然说。
河流因这几天的涨水而更加湍急。它朝逼仄的山口奔去。那儿曲折隐绰,像是个峡谷。云缇亚迟疑了片刻,伏在地上仔细观察。狼的足迹已经被雨水冲走,但气味却还依稀留存着,一路沿河水的流向,往那狭窄的山口迤逦而行——
那是萤火为他们指出的通路。
河水在暴雨中越长越高,已经漫到了大腿,即便贴着峭壁行进也十分艰难。仅仅三驾马车并驱那么宽的长峡被水涌满,而前路似乎遥无止境。
不能往下走了。照这势头,从后面来一个大浪,两人必然会被冲散。云缇亚借助电光看了看,岩壁上一个深暗的凹处,似是洞穴。刚好,不远处就有个小小的缓坡。“你先上去。”他对爱丝璀德说。
依着那缓坡,他让她搭在自己肩头,用力向上推。待自己也握住她的手爬上来时,刚好一波洪峰从底下掠过,挟卷着被闪电烧焦的树木。云缇亚正倚在洞口,接二连三的折腾让他精疲力竭,虽然离水面有两三尺高,仍能感觉到与死亡交错而过的寒意。
“您的手怎么了,大人?”爱丝璀德按住他的前臂,问。
有点抽筋,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很奇怪,明明还只是七月,湿透了的身子却一阵冷似一阵。“你饿了吗?”
爱丝璀德一怔。
云缇亚缓缓从臂上褪下一个外衣结成的包裹,里面是几大块熊肉。“燧石和火绒好像都湿了,”他低声说,“肚子饿的话,将就些吧。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爱丝璀德犹豫地接过一块。生肉浸过水,已不太新鲜,但凑到嘴边时她没有再迟疑。她在吞咽的时候背过身去,云缇亚看见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着。还好,还有饥饿的感觉,怎么说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大人,”许久,她说,“谢谢您。”
“别再叫我大人……我叫云缇亚·塞黑莱特,塞黑莱特是我母亲的名字。”
“您很爱您的母亲。”
云缇亚笑了笑。“所有的茹丹人都是如此……他们将黑夜尊为真神,而女性拥有支配它的力量。”女人从黑夜中汲取一部分塑造成灵魂,与自己诞下的肉体相结合,赋予它生命。茹丹人认为这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创造,因此将女人的地位看得至高无上。“……在我们的语言里,母亲被称为‘恩主’,对于她的儿女来说,她就是整个世界的起源,连神明也不会比她更为崇高。”
他感到爱丝璀德心里的那双眼睛张开了。她在看着他。
“你说,”他忽然道,“求死而不得的痛苦……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爱丝璀德抬起头。“为什么问这个?”
“我母亲是个高傲的人。暗血茹丹被征服后,她的姐妹想把她的童贞献给舍阑可汗,她宁肯和一个犯了死罪的无名奴隶发生关系,也不愿屈从于命运。她逃到了西方,在这里生下了我。她辗转,流浪,被所爱的人遗弃,跌落到尘土中,可她始终不肯屈服……”手在她的抓握中越来越冷,“你知道她的结局是什么吗?她疯了。她一直想活下去,哪怕挣扎着也要活下去……但只有死亡才能拯救她。”
“大人。”爱丝璀德叫道。
云缇亚微笑起来,薄唇被一种死灰似的惨白色覆盖。“或许,”他说,“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他的头歪了下去,倒在她身边。
“大人!”爱丝璀德用力托着他身子。四肢像被冻结了一般,而面庞却触手滚烫。“大人!……云缇亚!云缇亚!”
她将他往岩洞深处拖去。这里幽暗而宽阔,地上散碎地垫了些干草,似乎很久以前曾是野兽的巢穴。再往深处,路变得窄小,听得见水滴和泉流的响声。爱丝璀德把干草都收集在一块,拔出云缇亚的长刀,死命往岩壁上划。火花顺着刀刃飞溅下来,十几道划痕后,终于点燃了草堆。来不及揩拭汗珠,她艰难地抱起云缇亚的上身,让他平躺在火堆旁。双手颤抖着解开他衣衫,果然,肩头的新伤已经有股浓重的腐烂气味,而从前胸到后背,一个月前那道贯穿整个身体的剑创,也有了肿胀裂开的迹象。
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把裙子脱下来,叠了两层,一瘸一拐地到深洞里去兜水,然后摸索回来,浇洗在他伤口上。用不了几趟,人已大汗淋漓。
云缇亚除了一两丝细微的颤动,没有任何反应。
“你醒着吗?……”爱丝璀德一边清理着他的伤口,一边拍打他脸颊,“不要睡……和我说话!快和我说话!”
说什么呢?他是真的太累了。躯体仿佛不再听从自己,意识像个鱼漂子那样在水面浮浮沉沉,底下有什么东西咬着钩,要将他拖入黑暗……他知道必须得向清醒的那端靠拢,虽然声音从口里断续吐出来,完全像是属于另一个人。如此遥远,如此陌生。
“……她经常打我。”用扫帚,农具,腰带,打了结的绳子,用她随手拿到的一切东西。她打他的时候就好像他不是她的儿子,甚至根本不是一个生命。“我是从她影子里分离出来的黑暗,她竭力想摆脱的过去……她只是在折磨她自己……”
火焰旺盛了起来。影子在通红的岩石上颤栗拉伸。
“她爱那个男人……但他们永远无法在一起。”
他是光明中的武圣徒,而她只是一个在黑夜里分娩灵魂的女人。
“不要说这个。说些振作的事……”
“……我会死吗?”
“傻瓜!”
“如果我死了,”他声息微弱,但显然是认真的,“你一个人能从这里走出去吗?”
爱丝璀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夹在指间的小刀——那个茹丹斥候的暗器——在火上炙烤着,刀尖已开始泛红。
她捏着那把刀向云缇亚的伤口摸索时,他突然抓住了她手腕。那是他最后的一点力量,从冰冷的指头传来微微颤抖的热度。“如果你的能力同样来源于黑夜,那么,你有这个资格,”他用自己能听见的最清晰的声音说,“我把我仅有的秘密献给你为食,请你指引我,领我回到黑暗之中……”
爱丝璀德揽住他脖颈。她的耳朵离他的唇如此之近。
灵魂里的那双眼睛眨了一下,有什么湿润的溢出来。
“我杀了她。”
烧红的小刀往下一剜,干净利落,削去腐肉,在锁骨上发出嗞嗞声。云缇亚大笑着,痛苦于这个躯体已不再重要,岩壁上的影子猛烈地晃动了一瞬间,接着像只垂死的小兽一样匍匐倒地。他左颊的烙印苍白醒目,扭曲成一个将他的噩梦与现实连接起来的符号。
“我杀了她。”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杀了我的母亲。”
她是他这辈子杀死的第一个人。
那天母亲的疯病又犯了。她把他推倒在卧室一角,柳条打断,就用长颈的陶壶猛地往他头上砸。他默默忍受着。母亲醒来一定会后悔的,会流着泪为他裹伤,这仅仅是又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发泄。但陶壶砸碎了,她还是没有罢手。
他开始害怕起来。
他的额头被砸破,血流进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母亲用最尖利的陶瓷碎片朝他身上捅,一边扎一边笑。她美丽的面孔完全沦陷在疯狂中,和昔日判若两人。他开始本能地反抗。身体蜷在角落里无处可逃,他攥住她手里的凶器和她厮打。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跟母亲较上了劲,换来的只是更凶狠的报复。那个时候,他终于真正地感觉到了恐惧。
母亲要杀了他。
血蒙了他一脸。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记得自己抢过了那块碎片。然后母亲的身体迎了上来。她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在自己怀中,等放开的时候,那碎片已经扎进了她的胸膛。她望着他笑,那笑容如此温柔优雅。在死去的一瞬间,她有着世界上最快慰、最纯美的表情。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她说,云缇……?
他尖叫着逃走,在水中拼命搓洗自己的身体。洗不干净了。他身上永远都带着母亲的血迹。人们在他家门口那条小河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赤身裸体地坐着,一颗颗细数光线下若有生命的尘埃,直到终于发现,母亲再也、再也不会回来。
他的宇宙,他的星夜,他的恩主。
那个曾用最宁静的黑暗环抱他,却又把他推到喧嚣阳光之下的女人。那个为他蓄起长发,命他去信仰对自杀的惩罚比对杀戮更重的神明的女人。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
她只不过是借他的手,了结自己而已。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当时那个笑容的含义……她不愿承担自杀的罪责,于是让我来结束这一切,代价是将我推入地狱之中……”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疯。”
他的脸被烙上火印。法官面无表情地宣判了他的罪名。在绞架下,母亲所爱的男人,那个英俊高大的武圣徒带走了他,把他交给诸寂团的主事长。那一年他八岁,此后他独来独往,厌恶言语,对杀戮不再有负疚之心。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
在这种痛楚面前,就连世界尽头的永夜也是如此甘美。
但他已没有资格奢求。母亲临终的目光跟随着他,像蛇一样紧缚住他的生命。时代变革,新的教皇登上王位,火焰席卷大地,无数人匍匐着活,无数人呻吟着死去。他在火焰中穿行,身体烧成焦炭,却妄想着胸膛内还会有绿芽抽生。曾经有个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能够向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跋涉下去。
是的,爱丝璀德。
这妄想终于要完结了。
我已不再希冀去往诸圣身边。请予我以黑暗,一如母亲以黑暗孕育我出生。
……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