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拽下护符链条,露出她干净的颈子。手和刀都抖得厉害。很快,一切告结。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移开那块布。他害怕见到她的脸。
风驱赶着他,把他从血泊旁边推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只是一种强烈的恐惧在鞭打他,逼他逃离此地,连滚带爬,仓皇狼狈。猎犬与狼群的叫声撞在一起,混乱不堪,都落到他脑后。
终于他倒卧在溪流下游,看着清水冲过自己身体,变成稀薄血水。
雪开始飘落。
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三年了。
他记得,整整三年前的第一片雪花落下时,正是贝鲁恒被处决的日子。那一天,贝鲁恒对他和爱丝璀德说:活下去。
那一天他见到了修谟。你叫什么名字?老僧侣问。
你已经弃绝过去,也已斩断你的未来,那么,你应该有一个名字吧。一个代表“现在”的名字。一个真正属于此时、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萤火。
我的名字叫萤火。
云缇亚狂笑。笑是他焦哑的声带唯一能说出的话语。狼的嗥叫从他齿缝间迸出来。他伸手捂住脸。萤火的血,或者,自己的血,混杂在爱丝璀德的血里涂满面庞,再难分明。
护符冰凉,舔舐他耳垂。扳开那轮太阳,是个方形暗格,他无意识地去触摸金属内壁镂刻的圣名。但除了圣名,那儿还有张纸条。
是爱丝璀德写给他的。
他把纸条一撕为二。就要接着撕碎时,手停下了。许久,他将两半纸条拼起,借微末的几丝暮光阅读。
光线被夜幕吞噬。
风从他手中抽走纸条,扔到水面上。它们顷刻浸湿,无声无息沉没。
你还要更坚强,云缇亚。你要比世上任何无知者与有知者更坚强。你要比过去任何一刻的自己更坚强,坚强到足以承受比你过去任何一刻所见、所经历、所战胜的更庞大的苦难,以及绝望。
那就是真实。
爱丝璀德。
我所有的爱,与我所有的恨,那些都是虚无。
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短刀徐徐上移,一线冷锋,贴近眼睑下方。九音鸟自天而降,它的轮廓与黑夜一体,只传来羽翼振动声。当一个盲人——鹭谷的艾缪说——历经生之幻灭,触及死之悲哀,却选择背负最沉重、清醒的绝望直面真实,他们就会获得黑暗的恩赐。
他们会成为至察者。
九音鸟停在刀脊上。黑暗是它舒展的羽毛。深渊倒悬,等待着献祭。
云缇亚忽然扔开短刀。
他竭力睁大双眼,以维持作为渺小凡人的视觉,直到眼眶开裂、血滴滑落,他也依然睁着,用自己的肉眼凝视黑暗。雪渐渐纷扬,仰面望去,如同下坠的群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苏苏给我写的第二首歌。放在这里,再好不过了。
曲:Kokia《愛の輪郭》
词:苏结衣
唱:小安
错乱重新开启的赌局
一子错便落索步步为营
风过抚乱发动心却忍性
斟酌而行等一场莫测的输赢
人们早已麻木表情
咀嚼成灰烬的传奇
一字又一句 伏笔
不言难明
话语先欺骗过自己
再装戴上完美的面具
眼观后描摹 铭记
乱世的满目褴褛寸衣
湮灭壁画上传说的迦南地
望远方是一片未知前景的行迹
没有狂歌当哭的勇气
负罪挣扎在每一个梦境
却终在倒地时明心见性
宿命在笑新一句谶语中的
蛰伏待落的一场雨
是否将为救赎洗涤
枷锁下无声的嘶鸣
又该让历史如何回忆
生者无一不深陷于乱世中心
你我都非过客遑论起身离席
曾企盼岁月波澜不惊
无悲无喜一生平淡结局
蝴蝶翅膀有意卷起风雨
乍起惊涛骇浪扑面吞没天地
手持剑刃尚有落血滴
废墟上浴血之身岿然自立
纵使孤身亦选直面此局
无惧昏黄黑暗跋涉丛丛荆棘
☆、Ⅳ 光翳(7)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也有日更的一天啦!每晚六点二十,中秋节后完结!
在圣曼特裘十二年秋季的那一日,在叛军首领被戮尸两天后、而舍阑人大败的喜讯传到边境山村三个月前的那一日,天空格外高旷清朗,阳光为永昼宫前铺下遍地碎金。一年中前所未见的充裕日照足以令人们找回哥珊过去沐浴辉煌的仪态,从而选择性地忽略近一年来这座城市蒙受的创伤。这个日子屹立于新一轮回的时间起点,和过去数千年涌现的许多类似时刻一样,开启了新一轮回的追溯与遗忘。
这是哥珊的自新之日。
侍僧梳理着教皇的长发,镊掉银丝,敷上炭浆,让它恢复深邃的黑檀木色泽。眼角细纹扑粉遮住,眸中点几滴颠茄浸汁,使得瞳孔张大,双目更加焕亮。车驾在圣泉厅准备好了,八匹剪过鬃毛的雪白骏马,镀辉金的车身,只不过原先的朱红天鹅绒幔帐已撤下,换成马匹那样一尘不染的颜色,正与教皇这身洁净如哥珊城墙的新祭服相衬。哥珊,纯白之城,再无鲜血。
督军扶他登车,掀开披风,展示腰间饰剑带上垂挂的十二枚黄铜转轴。“水库已由炽天羽骑最精锐的部队控制,等您这边结束,我亲自赶回去,吩咐开启闸门。”素来沉稳的人,耳语中也不禁流露笑意,“万无一失。”
教皇没有笑,眼睛却弯着。“还没到最后啊,孩子。”
聋诗人在泉池旁弹奏银竖琴,八音步的无韵诗,调子又低又长,如北风嘶语,全然不应景。教皇命侍僧将他带走,换上训练有素的唱诗班。诺芝,为什么你从不唱我想听的歌?鸽子迎光飞起,总主教穿过它们走来,怀里还捧着一只。“猊下,”他将鸽脚携带的密函举过头顶,呈给车上的教皇,“帝国来的。”
封蜡处印有自己和李弗瑟约定的戳记。“‘蛇’与‘蜥’已经大批量完工,规格和上次交付您的相同。据查探,那人确实不在西大陆,”信中并未道破名字,教皇心知是说舍阑的沙努卡可汗,“独子外强中干,兄弟貌合神离,一旦重创,必生内乱。敌人受我布局撩拨,近期将倾注全力,主动向我军发起决战。成败尽在此举,切望您为我等赐福。”
干得漂亮,李弗瑟。只要击杀刚愎自用的储君,舍阑人自会尝到贪婪的后果。主父会赐你暌违已久的胜利,如我一样。炮火会粉碎你面前的所有障碍,你的敌人将和我的敌人同样下场。成为我辉光之国的铁壁吧。战乱马上要平定了,我会回报先前允诺你的一切:我会剥夺奥伯良三世的帝冠,亲手替你加冕。你将是主父所选定的、耶利摹帝国独一无二的君王。
教皇直视前方,额印当中的金十字呼应着阳光璀璨。马车徐徐驶上宫门前的长桥,桥中央已设好台座,由一扇扇铜屏风环拱。从瘟疫中幸存下来的人们聚在圣湖边沿,乍一望去,俨然四面八方攒动的蚁群。他即将对这样一群驮起哥珊基石的蚂蚁说话。它们与他之间隔着凡物到诸圣的距离——除了桥,本应还有碧波万顷。
但现在这儿没水了。
桥底下,永昼宫周围,是仿佛能吞噬一个世界的巨大深坑。
“别无选择,尤利塞斯。只有一种方法能最快捷地打开诸寂殿。只有一种方法能最直观、最具效率地攻破谣言,让我们抢占先机……那就是宣告。不再遮掩,不再矫饰,将叛军的毒计宣告于众人,叫他们亲眼看看,是谁不惜代价要毁灭他们的家园,又是谁长久以来一直保护这一切。叫他们知道我明察秋毫,当着他们的面粉碎阴谋;是我拯救他们,就像十二年前拯救哥珊。这也是唯一能挽回我声誉的方法……
“关闭水库,关闭运河上游每道闸门,把湖里的水放干。诸寂殿在水底的入口应该比别处的石壁要薄弱,火炮架在那儿没多久就能轰开。机关隔了好几层,控制得当,注意不炸到承重墙和支柱,就不会被惊动。敌人也许算准我用投石车轰门,在附近设下陷阱,他们怎么会想到世上还存在力度精度都比机械强上十几倍的火药?当然,哥珊人也不会想到,而照旧单纯地归结于神迹……
“没有时间了。我必须采取赢面最大的方案,尽管它谈不上完美,却是最现实的选择。有那么一丝微小的可能我们会失败,但不论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我都绝不会放弃战斗。我向来不相信‘宣告’的力量,开诚布公在我看来何其愚蠢,因为民众皆是盲者,无眼无脑,仅有嗅觉;他们不过区区蚂蚁,必须由一副强有力的大脑指挥才能前进,必须团结一致相互紧抱才能存活,决不能用所谓的真相令他们动摇分散。可我现在竟也要依赖这力量……真讽刺!若我成功,愿未见之神宽恕我的固执。愿我能从祂手中争取更多时日,让我继续怜悯这群蚂蚁,并思考它们的未来……”
人们挤挤攘攘。铜屏风将教皇的声音扩大,浪潮一般推动。传谕官散布在人群中,趁每句话的间隔向周围复述。桥头柱张贴着布告,供识字的凑上去阅读。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却在眼前这个深坑里。
他们第一次见到永昼宫下面的庞然大物。石块粗砺,附满苔藓、藤壶和各种水藻,湿答答的,每条缝隙都在往外吐水。这个浸泡了数千年的石头怪兽像只大得惊人的癞蛤…蟆,正是它托举起永昼宫,也正是它此时肚腹内暗藏魔鬼。坑底炮声震响,从耳膜处敲打脑袋,令石殿上方那座辉煌绝伦的诸圣之宫更像是一个幻觉。
那些冒烟的金属长管不住地轰鸣着。
震动越来越剧烈,士兵使足力气拉紧护栏,防止晕眩的人跌进坑去。时间比预想的要久,人群陷入恐慌,两座参天高塔在许多双眼睛看来已经摇摇欲坠,全靠教皇再三保证他们的位置在整个内城最安全而一旦有变故首当其冲的是自己,这才得免失控。等待是条荒草遍生的羊肠小路,它的终点似乎遥不可期。老人和妇女开始祈祷。数以千计的视线集中于教皇一身,圣徒笔直挺立,形同雕像。
“妈妈!”突然有孩子叫道,“看!”
轰炸声停了,只剩烟雾团绕。所有人头顶都悬停着一把名为静寂的剑,终于,它没落下,而是凭空化作齑粉。大地不再震颤,桥梁完整无缺,塔也好端端在那儿。气流不约而同从衰老或年轻的肺叶里舒出来,这声音美妙且真实,方才祈祷的人信誓旦旦说在教皇脸上看到了神祇的容貌。“圣者不朽!”他们想起了这句经久弥新的日常用语,它可以应对任何情景、任意场合,“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他们面前,浓烟散尽,斑驳肮脏的石殿底部出现一道豁口。
******
炽天羽骑指挥官在大坝的中央平台巡视。他有意避免朝下看,即使身经百战,堤坝与哥珊城的高度落差依然令他这样习惯平地冲杀的军人很不适应。出水闸门都已关闭,但碧玺河仍一刻不停地奔流直下,他已分不清它究竟是灌进了水库的蓄水池还是自己耳中。战场上呐喊与厮杀多少还有尽头,水流的聒噪却永无休止。他暗暗期待自己的任务早点结束。
有人搭乘升降台上来。从铠甲制式和胸前红羽毛的数量可以瞧出,他在军中地位更高,或许仅次于督军的亲卫。指挥官不敢怠慢,迅速迎上前去。
“辛苦。”来人说。语声被全罩式大翼盔封得严实,指挥官要贴得非常近才能听见。“永昼宫那边圆满办妥了,你们功不可没。”他透过面罩上那一丝窄缝打量水库背后的壮阔山崖,箭格密密麻麻,岩窟全是堡垒。“这儿很吵吧?可以换班了,让原来那些老兵接管这儿。叫上面弟兄们都下来吧。督军大人为你们备好石榴酒,以资犒赏。”
“恕我无礼,”指挥官有点警觉,“督军大人本应亲自来的。”
“的确。不过帝国正在这当儿送来战报,大人忙着和宗座讨论战事,分…身乏术。动作利索点,战友——劳工怎么没见着几个?蓄水池的容量总是有限的。今天是圣廷大获全胜的日子,宗座心情很好,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容忍你的拖延。”
“可是……”
指挥官蓦然跪下,身后士兵们跟着一起。再也不用解释、诘问与辩白,来人拔出的剑就是至高无上的指示,不需要任何缘由作为注脚。哪怕这把剑指在自己咽喉,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引颈就戮。
庆幸的是,它仅仅平端着,向每个辉光之主的笃信者展示它纯金的十字把柄、光晕状护手,以及二指宽的银亮剑身。
权剑。千真万确。
色诺芬睁着眼睛。黑暗密实紧致,充满灰尘和铁锈的味道,他又回到了自己被捕、被审问、在铁笼子里看见鹌鹑“尸首”的那一夜,以致于对身边劳工们的抱怨诅咒充耳不闻。那一夜漫长得让他以为只有时间永不会离弃他,又或者,自己从未被什么人离弃,因为从来没有谁真正地拥有过自己。最后只剩下扫帚搅入身体的剧痛,像是要把肠子连着胃、心肝和喉管一股脑抽出。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屈辱。尊严与屈辱,这对相伴的双生子,从来不曾在他的字典中存在。
带血腥味的喧声飘进铁栅栏窗户。劳工纷纷起身,凑近窗口张望。还没望出个头绪,仓库门就砰地打开,一小队士兵和令黑暗猝不及防的光线同时闯进来。
叛军渗透了?色诺芬心念电转。钢板甲、仪式长袍、炽羽花环胸章,标准的第一军军服,摘下头盔却都是黑肤雪发。这些铠甲为什么穿在第四军的茹丹人身上?就凭刚才那阵短暂的喧嚣,水库和山崖壁垒的驻军似乎被放倒得很快,也许连信号都来不及向哥珊发出……近千名精锐重骑,全是督军临走时特意安插在这儿的,可眼前这些茹丹人如此轻易地得了手,甲胄上除了血渍——大概来自单方面的屠杀——甚至没多少凌乱的打斗痕迹。
为首的将领走上前,腰间武器替色诺芬解答了疑惑。
权剑。
和督军用来取下凯约首级的那把一模一样。
来人揭开全罩式大翼盔,露出一张茹丹人——与舍阑人混种的脸,右眼用半片青铜遮住;面孔还有些浮肿,残留着不少疮痂,但已足够彰显它棱角分明的本形。色诺芬心头掠过一个绝无可能在这里提及的名字。
“……伊叙拉将军。”
他想起自己半个月前去哥珊求药时,流言告诉他第四军统帅被瘟疫击倒,即将不治。色诺芬没有过于惊讶。稍加思考,他已猜到几分内情。
“把劳工都放出去。”伊叙拉命令道。“管事的是谁?”
“我。”
“拿来!该死,别给我装傻,我说的是固定绞盘手柄那玩意儿,没它绞盘就转不动,闸门就吊不起来。谁脑袋被驴踢了才想出用那种东西代替闸门钥匙?”
“不在这。”色诺芬说。尽管茹丹士兵的剑还各自鲜血淋漓,他却出奇地镇静,“转轴总共十二支,通用的,按说只要一支就能打开所有闸门,不过全让督军收走了。您尽可以搜查个遍。我们的命都悬在督军大人一句话上,只能乖乖听他摆布,做不了主。”其他劳工原本还对伊叙拉的眼神退避三舍,这会儿也随声附和。
白舍阑人握住剑柄。
和督军那天的动作……色诺芬想,一模一样。手持利器之人贯有此举,概莫能外。“您想要发泄,就先拿我开刀吧,反正我们都手无寸铁。可在那之后呢,将军?您考虑过自己的命运吗?您孤注一掷的时候,可曾假设过自己的结局,身体像前任第六军统帅那样碎尸万段,头颅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