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督军抓住凯约被血染透的头发,高高提起。
“鹌鹑”的头让人高举着。另一些人在底下笑着,唱着,跳着。
“……父亲………………”
他听见喉咙里这个破音的词。它就是那根骨刺,张口吐落,一分为二。
笑着、唱着和跳着的声音消失了。连昆汀的哭叫都封堵在悠久的虚空。
只剩督军的脚步淌血行来。
“你是监管长?”
色诺芬蓦然回过神,扑通跪倒,脑袋点得像只啄木鸟。“我……我只是代……代理,临时选出来的。”孬种。他见有人嘴唇微动。越来越多的劳工们眼中燃起和守军相同的神色。他全看见。“水库就拜托您……您掌管了。这些是闸门的钥匙。”
双手战战兢兢奉上一串黄铜转轴,十二支,刚好够数。督军拿去,冷笑一声。
这声笑与当初教皇如出一辙,却叫色诺芬松了口气。他面朝下跪伏,运用平生累积的所有经验来调整呼吸,以免暴露藏于衣襟内、方才凯约倒地一瞬自己在他手心找到的东西。
第十三支转轴。
是凯约从损坏的那座绞盘上取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Ⅳ 光翳(6)
爱丝璀德,所有那些都是虚无。
我的梦是虚无,我对未来的想望是虚无,我的乞求和舍弃是虚无,我的敌人和伙伴是虚无,我手里握的刀和刀刃沾的血是虚无,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虚无,我们从对方身上汲取的温暖是虚无,你说爱我,我说爱你,那些都是虚无。
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我一文不值、毫无意义、将永与我速朽的生命同在的痛苦。
只有它是真实的。
他找到她是在三个月后。那时秋天刚结束,还封存着暖意的最后一抹枯黄也滑入了荒芜死寂当中。没有什么能阻挡严冬临近,就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逼近她身边。
昼夜与季节对他本无意义。但因为她,“时间”这个凋亡的概念重新死灰复燃。他必须赶在入冬之前追上她,否则大雪铺地,将彻底掩盖她的足迹,而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在这个冬天存活下来。他和饥肠辘辘的野兽一样,竭尽全力进行着一场非赢即死的狩猎。
宗座按照对葵花那样处置她。戴旧铜丝眼镜的医师说。兵荒马乱的地方,总是需要她这种人。兵荒马乱的地方。离了哥珊沿大道往帝国走,到处兵荒马乱,让他产生随时可能与她擦身而过的错觉。难民说起哥珊的瘟疫,农夫对妻子嚼着与教皇有关的风语,军队忙于追剿叛党余孽;一些被反抗军占领过的村落现已空荡无人,村口齐刷刷吊一排支持者的尸体,更多的尸体则横卧在田间给明年的麦子提供滋养。他从这样的废弃村庄里找到了被老鼠储存起来的干粮、基本的工具组和一辆小手推车,如此便可以把身体绑在车板上,以轮代步,靠双手划行。他绝不向农人和结群的拾荒者寻求帮助,也不在他们面前拿出钱购买食物。干粮渐渐告罄,他就躺平装死,等野狗俯身来嗅,袖里暗藏的短刀已然捅穿它喉咙。热血当头浇下,他大口吸噬,心中幻想这是她的血。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前,无数乞丐就是这样与野狗搏斗,胜者以败者为食。
西庭进献教皇的伤药确实效果卓著。随着日子一天天变冷,感染的风险也逐步减弱。截肢面开始发痒。似乎一切都是好的征兆。但痛苦丝毫不曾衰退,反而与日俱增:那不存在的双腿依然喧嚣着,每个夜晚它们用被岩浆灌注、被巨石反复碾压、被千万只毒虫啮咬的方式,提醒他,并且狠狠奚落他。
接近教皇国与帝国的边界了。
山脉与海浪般层叠的针叶林覆盖住蜿蜒的边境线。他仔细分析她究竟会走大道通过关隘要塞,还是选择独自穿越盘山小路或逼仄的溪谷。最终他在死人身上得到了答案。
那人让他发现时,正倒在山崖底下,脖子咬断了,周围还有几具狼尸。云缇亚扯下他的羊毛外套,只见里面是贴身的薄环锁子甲。腰带是夹层的,割开一看,有封书信,盖着教皇的御用印钤。
一个倒霉的圣廷特派间谍。负责跟踪监视她,以追查那未知的叛军联络人,被她的狼群干掉了。褡裢里的笔记详细记录了她这几个月的行踪动向。她和狼群在一起。从尸体的新鲜度来看,还没离开多久,也许就在附近。
云缇亚在死者行李中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面包干、肉脯、地图、毛毯、打火石与松明、指北针、易容药物。他扒走了死者所有衣服,除了那套笨重锁甲。但这还不够。天色灰暗,风一道道割过脸颊,树的秃枝如长矛挥舞。身为一名猎手的冷静告诉他,要抵御寒冬,光靠这些还不够。
他抽出短刀,开始剥取狼的毛皮。
当他沿着炊烟摸到山凹一座小村子时,远远听见狼嚎。出乎他意料,这些野兽的叫声与村落的安宁祥和并无冲突,大概住在这儿的人已习惯了它们。严格来说,这里甚至称不上一个村庄,也就七八户人家几间木屋,屋外各自挂着山鸡野兔大块鹿肉,弓箭在檐下风铃般晃荡。他不知道这儿到底隶属于教皇国还是帝国,这里的居民看来不喝被祝福过的圣水也不耕种皇帝的土地,仅仅自然的赠礼就能满足他们。
他从村背后的山坡缓缓挨近房屋,看到一个穿兽皮甲的男人正在空地上修理猎叉。
然后,他看到了她。
毫无疑问,那是她。白衣,浓密黑发,抱着个婴儿,和那男人有说有笑。他的血液瞬时沸腾,却不是因为猎物近在眼前的兴奋,而是出自一种他耻于承认的情绪。
嫉妒。
另一个同样披挂兽皮的女人撂下柴捆,赶来接过那婴儿,向爱丝璀德道谢,爽朗笑声像刀刃流利割破皮革。她把小孩放进背篓,拉着异乡女子肩膀询问治疗夜啼的后续药方,并再三挽留她在村里过冬。旁边男人显然是女猎手的丈夫,笑着揶揄妻子此刻杳无踪影的醋意。云缇亚心跳沉稳下来。是啊,尽管三个月比三年更长,但那不可能是她的孩子。她不可能有孩子。
每一天每一夜每一时分,他都调动起全身心的专注和清醒,视线笔直,绝无旁顾。可就在刚才那瞬间,理智莫名地偏失了,仿佛无往不利的武器挥击前突然粘滞。剧痛如藤蔓,适时地缠上双腿。
记住,云缇亚。
都是虚无。
“你怕那些畜牲?”狼的嗥叫隐约起伏。“嗨,独自一人下山反而才需要担心吧。咱们可不怕那东西,我家弗莱明十岁就敢捡小狼崽子玩了。咱们窝在这山坳里,既不给哪位领主老爷缴税,也不用受猊下或者陛下的使唤,还怕什么兽物?”女猎手摆了个投掷标枪的手势,“近两天就会下雪,我叫男人去打几条狼皮,缝件披肩给你当谢礼!”
几个大一点的孩童不知从哪钻出来,黏着爱丝璀德衣角。“不要走嘛,阿姨,”最年幼的女孩小脸通红,“你教我做的芸豆馅饼和花蜜水我还没学会呢。”
“多茜原本想的理由是肚子疼,要你留下帮她看病,但我们一致否决了。”她哥哥一边插嘴,“因为她装得半点都不像!”
“弗莱明!好讨厌!”
大人小孩笑作一团,爱丝璀德也笑,眉头丝毫不见拧结痕迹。她已暗自下定决心,云缇亚明白。她必须尽快离开,为了不让猎人们和狼群冲突。机会正悄悄接近。他用手和膝盖支撑,滑下土坡,紧挨着屋子后墙,靠水缸及柴堆掩蔽。没人察觉他。创口不可避免摩擦地面,他一声不吭。
“哦!乌伦大叔回来了!”女猎手叫道,“桶里是什么?您在山下买了酒吗?”
胡子留到肚皮的老猎人牵着马,从东边通往帝国的山道蹬上来,驮马背上除了面粉袋,还有一只大桶。“你们猜怎么着?舍阑狗被打跑啦!据说是那个卡……什么公爵用大炮,精铁和青铜铸的大炮,砰砰,把蛮族王子连他骑的战象一起炸成碎片!舍阑军败退了,滚出了帝国!我去镇子里交换物资的时候,当地已经庆祝了足足半个月,还想留我再歇半个月呢!来吧,姑娘,叫其他人都到我家火塘边来,尝尝这喜悦之果酿的美酒!再也没有战乱,没有谁背井离乡,只有重新植上牧草的原野,田地复耕,收成一年赛过一年。重获安宁生活的人们会更高兴地收下我们的野味,把更多粮食、更肥壮的羔羊、更醇厚的酒换给我们!赶紧招呼大家喝个痛快吧!今夜是老头我六十多年来,最不舍得看见黎明的一夜!”
没等他说完,猎人夫妇已纵声欢呼。两口子一个立刻奔去找那些结伴入山狩猎的丈夫们,一个挨家挨户敲门叫里面纺纱做饭的婆娘。老猎人热情邀请爱丝璀德也来喝几杯,孩子们闹着要喝,被以年级太小为由拒绝,于是本就不明白大人在欢喜什么的孩子们满脸扫兴,嘟嘟囔囔拉住爱丝璀德陪他们玩耍。老猎人进屋收拾准备了。爱丝璀德摸着那几个最沮丧的男孩的头,讲一些诙谐故事,逗得他们乐不可支。
风撕裂般作响,蕴着雪粒的黑云慢慢聚拢。天色将晚。
云缇亚活动几下手指。短刀早已紧紧绑在左腕上,以防刺击时脱力。他屏气凝神,挪动身躯,在房屋与房屋间的狭缝中寻找合适的隙口。只要能得手就够了,他没考虑过退路,也根本不打算想那些。他渴望的结果只此一个。
现在一群孩子成了他和这个结果之间仅有的障碍。
“不要走嘛。”话题车轱辘来回转,“至少过完新年。等春天暖和一些……”
“你可以教我们认识那些花草。打从我爷爷去世后就没人知道它们名字了!”
爱丝璀德仰头看天。狼又叫起来。
“回屋吧,”她柔声说,“天黑了。雪马上就到。”
“你答应不走,我们就听话。”弗莱明说,“乖乖回屋,乖乖听乌伦大爷的,不埋怨也不吵闹。”
她笑着戳弹男孩脸颊。“咱们来玩捉迷藏。被我抓到的就闭上嘴到里头去,有自信能躲到我认输的,再来考虑向我提条件。怎样?”
孩子们欣然接受。爱丝璀德拿一块手帕蒙上眼,云缇亚的目光无法再锁定她,因为孩子们已开始四散躲藏。他在脚步接近前赶紧翻进屋后水沟,所幸两个小鬼只是顶替他蹲在柴堆背后,谁也没朝沟里多瞟一眼。一阵奔走扑腾,旋即安静了。他匍匐爬行,只听她数数的声音。
“……十八,十九,二十。要找了哦。”
她的自信远远凌驾于那些毛都没长全的小家伙之上。一个个孩子被她揪出来赶回屋内,活像从陷阱里捉野兔那么轻松。虽然她已失去至察者的能力,但多年积攒的敏锐听觉毫无退化。云缇亚快速思考着决策。他暗自环顾四周,发现水沟尽头是一处倾斜陡坡,粗略望下去,可见密林繁茂的谷底。旁边的平台对小孩来说太危险,修了围栏阻挡,围栏前又搭起架子堆积木箱,用以封堵空隙。
机会。
攀出沟沿,他朝那堆架子爬行。
“……多茜?”爱丝璀德皱了皱眉。
一旦错过,就永远不会再重来的机会。
刀柄压在臃肿的狼皮底下,将地面划出磨牙般的响声。
“多茜,你在那儿吗?快出来!怎么能躲在那种地方?”她快速走近。没抓到的孩子巴不得她被引开,各自龟缩,哪敢探头张望。云缇亚协调着呼吸,让它听起来像出自一个紧张、局促却又隐含莫名期待的小女孩的胸腔。更近了。他得以在最清晰的视距中端详她。
她颈上绕着白铜细链,紫珐琅镶嵌的日轮十字护符直垂胸前。这令他骤然血脉贲张。
“别乱动。乖,拉住我的手。算咱们打平了好不好?跟我回屋里去。阿姨还有很多很多故事要讲给你听。”
她曾拥抱过他、最终锯下他双腿的手。
她曾亲吻过他、最终出卖了他的嘴唇。
都是虚无。
爱丝璀德,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只有我黑洞一般、用你的血肉才能填满的痛苦,是真实的。
她伸手拉他,落了空。那一霎她仿佛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漫长的屏息里,她等待着什么。正当她要摘掉蒙眼布帕时,云缇亚猛地从侧面扑倒她,两人重重撞在架子和脆弱的木条围栏上。围栏吱呀呀垮塌,顿时天翻地覆。锐利的风切割他们,像从谷地攒射而来的刀丛剑雨。
他没有如愿地听见她尖叫。
尖叫的是孩子们,声音遥遥甩在另一个世界。
枯叶埋住脸,扑鼻而来的腐殖气息。云缇亚张开眼睛。是的,他相信,那是死亡的气息。
……爱丝璀德却还活着。
他支撑起身,随后确认了这个事实。她躺倒在十步开外,一条胳膊歪曲,看来是滚下陡坡时被突出的岩石硌断了——但大片鲜红血渍位于她腰部。借着那一扑,他将短刀推送进她腰间,可惜因为刀柄固定在手腕的缘故,没能让刀停留在那儿,否则滚落时利刃深入,早已刺穿她的肝脏。她还活着。布帕还耷拉在她脸上,她挣扎那只没受伤的手想挪开它,不过显然大量失血也带走了她几乎全部力气。
茹丹人靠绑在左手的短刀撑着身体,右手移向背后,从衣领内抽出长刀。
“……云缇亚………………”
她说。
她知道是他。
“帮我……拿掉这东西。我只有一个愿望……让我……用这双眼……看看你…………”
见鬼去吧。他以膝盖跪行,一寸一寸接近。语音如此微弱,连片叶子都无法撼动。感谢你给我机会,容许我像狗一样爬到你身边。我刺客生涯最后的猎物。
紫色太阳在她惨白的肌肤上闪耀。
“你来……取回……送给我的护符么……理所应当……”她颤栗般吸气。恐惧?他想。不,她并不怕复仇与裁决,这令他更为憎恶。“要珍重……你母亲的……遗物啊,云缇亚。珍重……她给你的生命……你要比过去任何一刻……更坚强,坚强到……足以……承受…………”
到此为止了。
风厉声啸叫。她的唇断续张合,那些字全被抹去。云缇亚举起刀。
虚无。
挥下的刹那,他听见切切实实的咆哮声。不是风。比风更迅捷,银灰身影一晃,犹如霰雪卷来。他听见利爪尖牙遽然而至,并非为了阻挡长刀斩落,而是要抢先一步,在他撕碎爱丝璀德之前撕碎他。霰雪飞蔽视野。他听见骨骼与刀锋撕咬的、那令人心跳冻结的声音。
狼的前爪扑在他肩头。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但他终究慢上一步。
长刀贯注全力,将野兽的巨硕身躯差不多拦腰劈断。然后他才认出它的眼睛——面对面、与他直视的眼睛,碧青荧亮,恰似黑夜中的萤火。
血溅了云缇亚满身。
他拼命地,试图将刀撤回。这是自立誓杀她以来他第一次产生后退的念头,可刀刃紧紧咬在狼的脊骨间。
萤火脸上没有和人类同样的惊愕表情。它仍然大敞着血红喉咙,白森森牙齿即将在他颈动脉上闭合。
它本可以毫不留情、毫无迟疑地杀死他。
这个曾与它的主人相爱、曾与它并肩战斗、曾使用过它名字的男人。
为什么?……
云缇亚嘶声笑起来。碧青瞳仁黯淡下去。腐草里的星辰熄灭了。
他用了挥刀那么大的气力拔出刀,艰难地爬向她。爱丝璀德已经昏厥。远处,火把的光影攒成一团,他这才察觉黄昏降临。猎犬乱吠,猎人们焦急呼唤,许多双脚趟过小溪,朝这边赶来。
他拽下护符链条,露出她干净的颈子。手和刀都抖得厉害。很快,一切告结。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