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代理”“临时”之类的任何前缀,简洁扼要,毋庸置疑。
“……有劳大家,”他发现自己同样不习惯演讲,“虽然圣廷及时拨放了新设备的经费,但能过这个难关,首先得归功于大家齐心协力。”驻守士兵推来几辆板车,上面堆满滚圆的酒桶。“宗座特意赐下这些犒赏咱们,今后也要继续仰仗各位。无论身在哥珊还是此地,我等都是辉光之父的仆人;勤勉劳作舍生忘死,都为服侍上主。各位请畅饮吧。今日站在这里的,无不是戴罪之身,愿有朝一日我等能凭借自己的血汗重新得到诸圣接引!”
人群的欢呼相较之前激情大增,不知是年轻领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酒桶的缘故。板车周遭顿时密密匝匝水泄不通,活像节庆日圣灵出巡现场。士官长艰难地突破重围,扔给色诺芬一只角杯,“不错嘛,小子,”他挤挤眼睛,“官腔打得挺熟溜。”
自从一起去了趟哥珊以后他对色诺芬态度就有点微妙转变,话里的刺儿拔掉不少,原先张嘴便是荆棘丛生,现在他的调侃像带着尖绒毛的草叶。色诺芬不知道士官长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误解,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抓住短暂的谒见之机一头栽到教皇膝下,组织起生平最有效率的语句陈述水库面临的困境。我们设备陈旧,不堪重负。他没来得及详说绞盘的事情,教皇的心思早已飞到那个叫爱丝璀德的女奸细身上。我们的劳动力日渐衰减,缺医少药,物资匮乏。我们对哥珊很重要。我们是您的信徒,纵使身受惩处也依然忠于您,爱您。
他甚至不记得教皇的容貌。
因为他根本不曾抬头。
然而教皇的爽快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所有这些要求无一例外,迅速得以满足。色诺芬跪伏着颤抖不已,在他想象之外的教皇比从前身为葵花时远远观瞻的那尊圣像更可畏。除了僵硬的连声道谢,他拿不出别的东西来应对教皇出人意料的温和,或者说恩泽。
“对了,”至高圣徒开口,“有件事问你。”
色诺芬的脸几乎粘在地板上。汗水流进耳朵,他听不清后面的内容。“您……说什么?……”
教皇停顿片刻,像是笑了一声。他转身走开,去审问那个盲女,祭袍底摆镶缀的辉铜流苏和红宝石匆匆滑过地面。色诺芬身姿凝固了好一阵,然后他反应过来,教皇其实什么也没说。
他与士官长并肩走过审判局前的雅歌大道,后者额角同样遍布汗珠。两百公尺长的火路仍横卧在那儿,一直延伸到御座石阶下。神断已经完结,大部分观众却未作鸟兽散,而是将火刑柱层层簇拥,兴奋雀跃不减当初。
“那些葵花选你……”士官长齿缝间叩出几个字,“还真没错。”
色诺芬紧闭双唇。
和他们的谈话毫不相干的地方,柴禾堆一座接一座点燃了。叫喊渐渐飘升为惨灰色的烟。
酒润湿咽喉,刀割般的涩痛稍有缓解,但这改变不了液体本身的寡淡。“豁嘴”的屯粮被查抄后哥珊城内暂时摆脱饥荒,为安抚市民,圣廷解除了禁酒令,准许拿很小一部分粮食酿酒,当然这一丁点远远供不应求,于是酒和水的比例可想而知。色诺芬并不善饮,滋味仍令他皱眉。他担心在来水库前整天面红耳赤烂醉如泥的汉子们会轰然哗变,想不到他们比谁都欢腾,大抵快干死的鱼不会介意面前是湖泊还是水沟。色诺芬很久才确认他们为之疯狂的,并非“宗座恩赏”,而单单是那点微不足道的酒精。他深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宽慰,又隐然有些悲哀。
几个青年喝得精神,在那逗弄昆汀,用蘸了酒的小块面包喂他。色诺芬想上前制止,被旁边人拉住。“反正和清水也没差。”
红发斑白。是凯约。
他背靠酒桶坐着,随手帮意犹未尽的人们开关龙头,自己不喝。年轻人向他吹口哨,把他的杯子注满了,放在地上不小心让过路的踢翻,再由另一些年轻人注满。他自始至终没动过,眼角皱纹却盈出迷离的光,似已微醺。
色诺芬坐到凯约身侧。不远处,昆汀又笑又闹,惊喜于那种新奇的味觉。
“我儿子只有他一半这么大时就开始偷喝酒。坎伯兰山地的‘火烧云’,味道正如其名。六岁时,他已经能自己拿汤匙舀着喝,为此我没少揍过他。他奶妈生怕孩子日后会是一大颗酒糟鼻,所幸只长出几粒雀斑。”老人低声咳嗽,像被喉咙里不存在的酒液呛伤,“当他终于学会在马背上使用骑枪,不想再看父亲的脸色,孤身出走。我本以为他要去投靠那个离了声色欢娱就没法活命的吉耶梅茨,尝尝茹丹的蜜李金和甜杏白;谁知他直奔第六军,为了一位清心寡欲、滴酒不沾的武圣徒。”
“那时我大发雷霆,若不是碍于圣徒的情面,定将他拖回来打断腿。现在我已一无所有,倒能静下心反省,或许是我的严苛与暴戾才致使我失去了他。悔恨永远是‘失去’的果实,历来如此。”
凯约举起满斟的酒杯,向着虚空示意。“色诺芬,”他说,“瞧你性格,想必亲人都去世得早吧?”
我没有亲人。我没有资格做谁的亲人。
色诺芬嘴唇濡了濡,终究封住了到舌尖的话。“我的……养父……替犯下重罪的我……受刑,救了我一命,让我活着发配到这儿来。”不要被这些感动,他提醒自己。谎言。谎言罢了。
“你很幸运。不是吗?死有所值,同样是你父亲的幸运。别害怕谈及死亡,孩子。死亡改变了我们,像风雕刻岩石一样雕刻着我们。死亡让我们清晰地分辨出最想要留下什么东西。”视线尽头,水流声抹去昆汀的笑语,男孩的天真憨态却无从遮掩,命运对凡物的全部衷情这一刻短暂地誊写在他脸颊。“死亡令一些人沉睡,却惊醒了另一些人。这就是死亡完整的意义。”
“……您的身体,”色诺芬说,“似乎好多了。”
老人微笑。他吐词连贯、顿挫,犹如大地在黑夜的踩踏下低沉震动,再也不复初来乍到时因中风而痴呆颓丧的模样。
“把我造就成军人,又粉碎了我这块老骨头捐躯沙场之梦,主父还真是残忍哪!唯愿我能昂首挺胸直起腰杆,数着自己前进的步伐迈入死地。我不渴望有谁来迎接,只是孩子,你可答应送我这无依无靠的老朽一程?替我收殓尸骨就好,遗物总共也没多少,你拿去物尽其用。让我得到一个老兵应得的葬礼吧。让我可以自豪,虽然晚年丧子痛失所爱,但生命的最后关头没有被孤独击倒!……怎么,举手之劳,不肯体恤我吗?”
色诺芬有些局促。“别说这话,”他搪塞,“还没到时候……”
骚乱不期而至,几乎是特地帮他解围。色诺芬长舒一口气,赶紧循声过去。他本以为是有人喝上头起了争执,往升降平台附近一瞥,铠甲折射的日影差点晃花双眼。士兵。
圣裁军士兵。
和水库驻守部队那点寒酸装备不同,他们统一身穿打磨过的厚钢板甲,外罩仪式长袍,前襟的洁白底子上绘有赤红色的羽毛花环。第一军。依靠过去与政治相关的某些经验,色诺芬认出了这个徽记。教皇的直系。
来访者中带头的将领走上前。他的钢铠外面镀了层辉铜,背后支起一对金属羽翼,高擎过顶。这独一无二的装束标示着他的地位,尽管在场绝大部分人都倍感茫然,不明所以。
“我是第一军督军尤利塞斯。”完全陌生的名字。“奉命解除这里的守备权。即日起水库的防御移交给炽天羽骑。”
劳工们和莫名就加上了个“前”字的守军面面相觑。死寂蔓延,与其说是眼前这位将领的个人魄力,倒不如说是命令太过突然所致。色诺芬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拨开人群,准备上去打几句圆场。
“奉谁的命啊。”士官长嗤道。
酒杯一抛,砸到自称督军的男人脚下,残汁飞溅。“我们没收到任何通知,没有任何人事先说一声关于移交的事。这话该由我们指挥官亲口向他的部属传达,而不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外人。”
色诺芬心里的不祥变成了不安。
“大人,”他急忙抢白,“请原谅。大家正在领受宗座的犒赏,差不多都喝醉了。求您千万别和这冒犯之言计较。”
督军微微眯起眼。从神态中瞧不出他是否动怒。“你们的指挥官昨晚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早已跑回哥珊的兵营总部。人呢,还是识时务一点好。”
“哦,怪不得没见着那老滑头,他把颐指气使的机会让给你了吗?”士官长甩开色诺芬不断拉扯他衣角的手,“就这漂了几星酒沫子的水也能醉人?笑话!——我和弟兄们在这水库陪着人流放,一守就是二十年,老说这儿战略地位多么多么重要是哥珊的门户,二十年来可曾想到过我们?可曾有半点表彰过我们?若不是抓个细作被宗座点名召见,可曾给过我们一丝好眼色?平白无故的劳役命,这也罢了,等我们花了二十年把根扎下来,连个理由都不给就要被外人吆喝着打发走!你说奉命,凭证呢?信物?手谕?签了章的令状?拿出来叫大伙儿看!”
督军将手伸向腰间。色诺芬耳边掠过教皇欲言又止的那声笑,一切为时已晚。这一剑横斩在士官长腹部,后者踉跄跪地,督军双手反握长剑,剑尖朝下,利落地直穿脊椎。血泉劈头盖脸喷了色诺芬一身,他忽然意识到督军采用这个动作是为了展示剑的外形:十字金柄,护手呈光晕状,剑身两指粗细,像从一柄玺杖中抽出。
所有信仰辉光之父的人都明白它是什么。
权剑。
“这便是凭证,”慢条斯理的声音,“看见吗?”
血泊迅速扩张。一个通往地狱的豁口。色诺芬回望众人,同样的震惊催生不同反应,守军士兵多数面带怒容。他们自旧圣廷时期就驻扎在此,并未亲身经历哥珊如火如荼的信仰浪潮,对至高权威的亲附感自然比这些曾是狂信徒的劳工疏离。最坏的结果要来了。色诺芬什么也顾不得,疾步插到对峙的双方之间。
他不小心迎上昆汀的目光。
孩子直勾勾盯着这边。已被遗忘的死亡在视野中重新找回形体。
昆汀大哭。
“凶手!”
透过参差不齐的牙,传出尖锐的撕裂声,“——杀人凶手!”
谁教会他说这个词?——督军提剑朝男孩走去,色诺芬赶紧拦上,“大人,他只有六岁,父亲刚刚意外身故……”谁来抱走他?谁捂住他的眼睛和嘴,带他到安全的地方?!
没人行动,任由孩子的嚎啕与血腥味一同弥散。
或许是这哭声绝无矫饰,凝缩了此刻场中的两种情绪:士兵的愤怒,和劳工的恐惧。
“够了,尤利塞斯。”
说话的是位老者。
“何必节外生枝。你要取走的头颅,只是我一个人的。”
督军嘴角终于绽现笑意。人群僵滞地分开道路,将他与那老者连通起来。
“您的睿智丝毫未减。”他收剑入鞘,深深鞠了一躬,“不愧是当年一手栽培我的恩师……凯约将军。”
凯约仍靠坐在那里。平静是他唯一的表情。
他所等待的人与命运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波动。仅仅是两块石头,投进万丈深渊,无法激起哪怕一丁点回声。
“宗座果然不打算放过我啊。”
以这种坚不可摧的平静,他说。
色诺芬心腔里某根血管重重弹了一下,恍然参透教皇最后收回的言语。决意原来就在那一念间启动了。冷汗浸湿衣衫,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迟钝。
“我认识的将军雷厉风行,律人律己都极其严格,血战时身先士卒,从无畏惧。现在这个投机钻营两面三刀、靠装病来乞求活命的您,”督军向前迈一步,“死不足惜。”
“我猜是总主教来执行处决,结果是你。宗座特地设下的考验,用以证明你的无情?当然,你会表现给他看的。你嫉妒的那个人不在了,圣廷危难关头你可以堂堂正正站出来,再也不必躲在幕后做谁的影子。尤利塞斯,除了当世的三名圣徒,圣廷就只有我知晓你的真面目,因为我到中年还膝下无子,便抚养你长大,想让你继承我的家业。你的武艺是我启蒙的,你最早的作战经验是我手把手传授的。待我年届五十,突然有了自己的骨肉,你觉得地位不保,头也不回地投奔当时与我同为圣裁军统帅的武圣徒曼特裘旗下。你满意吗,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曼特裘钟爱的始终只有比你年少的贝鲁恒,作为那位继任教皇的替身,在永远不为人知的阴影之中辅佐他,拱手将他推上御座,你真的心甘情愿吗?”
所有人都围在督军背后,无缘窥见他此刻的面容。
“我为宗座的理想而战,”他答道,“我为他的国度能降临而战。”
“你足够无情,却做不到无私。你是那么地难以释怀……那么急于锋芒毕露。”鲜丽阳光下,血泊已干涸泛黑。“只为在你效忠的对象面前展示自己。哥珊被狂信徒血洗的那七天,本应高居塔顶的宗座得知消息,提前出塔,通报者想来也是你。规条所限,你无权直接干预暴行,就以这种方式发挥作用,向宗座提醒着你不可或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廷。”
凯约叹了口气。他祖母绿的双眸头一次浮现遗憾的神色。
“如果说我最想返回过去的哪一刻……就是普兰达刚出生、并且你仍留在我身边的那个夜晚。你们兄弟俩会相互扶持、并肩战斗、向彼此敞开心扉。而我会将我全部的爱,平等地分给你们。”
“适可而止!”
督军肩膀一阵耸动,是笑,但它更接近颤栗。“濒死之人的回忆,与我无关!您只管斥责我,自己为什么不向圣廷剖表忠心?您笃信主父七十年,临到最后需要您奉献生命时,何以晚节不保,如此犹豫?证明给我看吧,将军,”他取出一支盛满靛蓝色液体的小瓶,“舌尖一舐,发作极快,毫无痛苦。宗座确实一度考虑过宽恕您,到这时他还在替您着想。请不要辜负他对您的厚待!”
老人接过毒药。
“我祝福你,尤利塞斯,愿你永远不必在被舍弃的时候来宣示你的忠诚。”目光环视众人,逐一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百态杂陈的面孔,包括色诺芬——却没作太多停留。“我也祝福各位,因为我与各位一样,同是棋盘上的弃子、王座前的踏石、哥珊城墙下堆积的尸骨。我们每个人都曾发自衷心地立誓,甘为信仰洒尽热血,主父听见了这句话,于是驱使我们之后又献祭了我们。若你觉得这是幸事,请安心地顺从命运。”停顿。漫长的一瞬间,仿佛死亡提早来临。“若你觉得不幸,请以我的结局为鉴。”
凯约拔开瓶塞,把里面东西倒了。
“头发这么斑驳实在难看,”年迈的雄狮说,“用你的剑,让它恢复往日鲜红吧!”
督军举剑。
“……我所做的一切,”他诵读咒语似地念道,“……都是为了圣廷。”
色诺芬冲上去。咽喉深处硌出生硬的声响,像是长久以来卡在那儿的某根骨刺终于断裂。血再次溅满全身,他只来得及抱紧凯约消瘦的肩背,霎时肌肤火烧火燎。历历在目的地狱,通过相去不远那喧嚣狂乱血流成河的时刻,通过眼前这具身躯,将一股挟卷了生命中所有温度的灼烈之风吹渡给他。
他看见督军抓住凯约被血染透的头发,高高提起。
“鹌鹑”的头让人高举着。另一些人在底下笑着,唱着,跳着。
“……父亲………………”
他听见喉咙里这个破音的词。它就是那根骨刺,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