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两个年轻人性情相投的缘故吧,他们认识虽还不到一天,可是已成为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了。
屋里灯熄了,两个新朋友要睡觉了。
刘杰躺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叫小朴:“呃,呃,班长。”
小朴鼾声正浓,刘杰叫了几声没反应,便蹬了小朴一脚:“喂!小朴!”
“呼―呼―呼”小朴的鼾声更响。
这声音,猛听象熟睡人的奸声,细听就听出了假。刘杰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吹牛倒算个英雄,原来是个贪睡虫!还能算得上八路军的骑兵?哼!不知大队长在哪儿拣破烂拣来的毛头!”
“你说谁?你……”小朴骨碌一下坐起来,伸过手要揪刘杰的耳朵。
“嘻,嘻!”刘杰笑了,“班长,你不是睡着了吗?”
“小虎子,你真捣蛋!”小朴又躺下了,“你把我闹醒来干什么?”
“我听你的话里有假,你吹牛!”
“什么,我吹牛?鬼东西,我非拧你耳朵不可!”小朴跳起来摸索着要与刘杰寻斗。
刘杰急忙缩到墙角,连声说:“班长,你别火,你听我说。”
“好,听你说。”小朴坐在枕头上,拉好架势,随时准备扑过去。
“班长,你说你们二三十人去冒充鬼子,大队长扮太君,你扮副官,一中队长带一个排扮特务小队,混进据点,还跟鬼子聊了很久。这我可不相信咧!你们不会说日本话,跟鬼子聊什么?”
“哦,你是说这个!可不用烦神了,咱们讲的日本话比日本人还好呢!”小朴夸张而得意地说。
“你们又不是洋学生,怎么会说洋话?”
“好啦,先睡觉,明儿慢慢讲给你听。”
“不行,现在就讲,你不讲我就闹。”
“你闹我也不讲!”小朴蒙头躺下。
“什么?”刘杰猛地扑到小朴身上,掀开被子,两手伸到小朴腋下,一阵乱抓,“你讲不讲?你讲不讲?”
小朴被刘杰整得直打滚,连声叫道:“小虎子,别闹!我讲,你别闹,我讲!”
刘杰这才松开手。小朴坐起来,生气地说:“真倒霉!碰上你这个捣蛋的小房东!”
“只要你讲,叫我啥都行。”刘杰笑笑说。
“要讲也可以,你得依我一件事。”
“一千件也行,说吧。”
“不,只要一件:你得永远不说出去。”
“为啥?”刘杰莫名其妙。
“因为这是秘密。”小朴神秘地说,“你要是说出去了,我得受处分。去年秋天,我们的一中队长老崔无意中说出去了,结果弄得地方政府、驻地群众请客、慰劳,工作给误了好多。大队长气得一身火,给了一中队长狠狠地一顿批评。打那以后,谁也不敢再说出去了。”
“会说日本话有什么关系?为啥说出去就要受处分?”刘杰被小朴骗得真有些糊涂了。
小朴笑了笑:“你听着:我要是告诉你,你能不能保证不说出去?”
“一定。"
“发誓。”
刘杰随口就是一个咒:“我要说出去就烂嘴!”
“哧——”小朴笑了,“这算什么誓?我替你起个稿子,你听着:老天在上,刘杰在下,我如泄露秘密,任凭班长处罚——就这样,你自己说一遍。”
“好。老天在上,刘杰在下,我如泄露秘密,任凭班长处罚。”刘杰认真地背诵了一遍。
小朴又问:“你发的誓算不算数?”
刘杰拍了拍胸脯:“刘家郢的小伙子,说话能不算数!”
“好啦,你如果露出去,我就打着锣满村喊:‘小虎子和枝子拜堂罗!'‘快来看新郎新娘罗!’叫你躲都没处躲。”
“算了吧,班长,我保证不说就是了,你快说吧。”
“好。是这么回事:我们是朝鲜人,从小就学会了日本话。”
“啊!你是朝鲜人?”刘杰吃惊地愣了一下,急忙摸过火柴,点亮油灯,“我得看看,我得看看。”
“你鬼闹什么?一整天你还没看过我?”
“那是两道劲了,那会把你当中国人看的,这会你变成朝鲜人了。”
“胡说,我本来就是朝鲜人嘛!有什么可变的!”
刘杰擎灯在小朴脸上晃晃:“真是的,你的脸跟咱们是不大一样。哦,朝鲜人原来是这样的!”
“别胡扯了,把灯吹掉,睡觉。”
“我还有问题,班长,你还得说说,你是怎样到中国来的?”
“赶明儿说不行吗?”
“不行,心里闷得慌。你要不说,我就泼灯油了。”
“真捣蛋:把灯放回去,我说给你听。”
刘杰放回了灯,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看着小朴。
小朴沉思了片刻,讲道:
“我是朝鲜顺川人,五岁就死了阿妈。听我阿爸说,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受苦的穷人,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被折磨死的,我阿爸九岁就给地主放羊,十六岁就当长工,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有天早晨,我阿爸在地里干活,遇上鬼子下乡‘扫荡’,他来不及跑,给鬼子抓住一顿毒打,把腿给打折了。日本鬼子在朝鲜跟在中国一样,干下的坏事甭提有多少了,大前年,鬼子抓苦工,把我也给抓来了,弄到山西靠长城的地方给他们喂马。我们恨透了鬼子,不给好好喂,有一天,一次就死了二十匹马。鬼子气疯了,嘟嘟一阵哨子响,把我们喂马的人都集合到马场上,嗥叫着要拿我们给马抵命。鬼子象狼狗似的从我们队伍里拉出了二十个人,又牵来了二十匹大洋马,把人用绳子拴在马后,只听叭的一声枪响,二十个鬼子爬上大洋马,一抽鞭,大洋马就猛地向前窜跑,我们二十个朝鲜同胞,就这样活活地被拖死了。”
小朴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低沉,眼里吐射着怒火。刘杰也被小朴讲的鬼子的残暴所激动,心象沸腾的水一样地翻滚着。
沉默了一阵,小朴接着说:“这仇恨象刀刻一样记载在我的心里。当时我几次想冲上去跟鬼子拚命,可是光拚有什么用?只好咽下这个仇。从那以后,鬼子对我们更狠了,一不留神,不是打你个半死,就是拉出去活埋。我们想,要是再这样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前年春天,我们的领导人老崔暗地里跟八路军取得了联系,有天夜里,我们一个里应外合,干掉了鬼子的看守兵,带着五百多匹好马逃出了马场。”
刘杰这下高兴了:“好!干得好!后来呢?”
“后来,我就参加了八路军,在太行山区打过鬼子,在豫东平原打过顽固派。现在又来到了刘家郢,碰上了你这个捣蛋鬼!”小朴越说越简单,“完啦,满足你的愿望了吧?”
“没,我还有问题不明白。”
“睡觉吧,你。”
“不,你还得说说,大队长是怎么到中国来的?”
“小虎子,你真是个蘑菇头!”小朴对他的新朋友又是喜爱又是生气。“大队长的历史,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他很早就参加了革命,这还是听他爱人说的。”
“哦!大队长还有爱人?叫啥?干什么?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我的老天爷!小虎子,你不怕操心白头发!我算碰到对头了。”
“不弄清心里憋得慌嘛!”
“我才叫你缠得够受哩!”
“好班长,小朴哥,就讲这一回。”
“好啦,告诉你,大队长爱人叫安蓉淑,在旅部医院二分所当所长。她人品好,脾气好,待人好,学问好,能文能武,那真是个好样的同志!”
“哦,哦!……”刘杰睁着一对大眼听得出神。
“睡觉吧!”
“好,睡觉。天是不早了。”
噗!油灯灭了。
刘杰躺了一阵还是睡不着,忽又坐起来:“班长,班长。”
“干什么?”小朴也没睡着。
“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吧。”
“我想参加你们的骑兵,请你帮我跟大队长说说。”
“不行。我们现在不收新兵,训练一个骑兵太难了。”
“班长,我会骑马.还会耍不少花样呢!只要教我打仗就行了。”
“好。我个人表示欢迎,赶明儿好好计划计划吧。”
刘杰这下高兴了:“班长,你答应帮忙?”
“当然。”
刘杰还想说什么,眼皮儿不听指挥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小朴可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起家乡来了。他想起年老的父亲,他想起了屋前的苹果园,他想起了村后满是青松的凤凰山,……想着想着,仿佛自己已回到了故乡,仿佛睡在自己的家里,越想越睡不着了。
“都是你这鬼东西!害得我想家睡不着觉。”小朴在被窝里蹬了刘杰一脚。
刘杰翻了个身,咿呀咿呀地说了阵梦话,睡得更香。
“班长,该你上哨了。”小杨走进来轻声地叫。
小朴问:“几点了?”
“四点。”
小朴揉揉干涩的眼,穿好衣服,持枪出屋,向哨位走去。一阵晨风迎面扑来,小朴不由打了个冷战,他伸伸胳臂,踢踢腿,抵御寒气。
这时,晓星已经升起,小朴仰脸东望,又勾起了他思念祖国的感情:晓星啊,你站得高,看得远,请你告诉我,倭寇铁蹄下的朝鲜,又在受着怎样的熬煎?祖国同胞在怎样的斗争?我那年迈的阿爸是否还健在?……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小朴的思绪,他端起枪,轻轻地移动了哨位,隐蔽在一棵树后。
嗵嗵、嗵嗵,来人走近了,小朴喝问:
“谁?”
“我,汪老五。”
“哦,是村长啊:这么晚了,你还忙着?”
“我是睡了的。刚才一群老娘们跑来找我,嚷着要给部队做早饭,我这是去开库拿面的。”
“你们村的规矩,不是只做一顿饭么?”
“是啊,老娘们不依呀。她们说你们是路西过来的部队,又是老八路,一定要加倍慰劳。”汪老五边说边走。
小朴听了,只觉心头一阵发热,想道:“朴成模呀朴成模,你为什么还要想家?难道你忘记朝鲜和中国是血肉相连的一体么?你不是立志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么?你不是要做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和优秀的国际主义战士么?该死的,你想哪去了!”
小朴在心里责骂了自己一通后,又想起了刘杰:“都是这捣蛋鬼引起的,明儿我非整他一顿不可!”
天还没有亮,刘家郢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乡亲们都在忙着给部队做饭。这支转战千里的八路军骑兵,刚到路东,就碰上刘家郢这么个村子,使他们深刻感到这儿跟太行区一样,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幸亏乡亲们还不知道这支队伍里有许哲峰、老崔、老柳、小朴等十多个国际主义战士,要不,慰劳呀,请客呀,怕天也要给闹翻了。
第三章 双岭大战
第二天早上。
起早干活的老乡已经回家吃饭了,早操后的骑兵都还在谷场上刷马。村里,男女老少,进进出出,到处都有欢乐的说笑声。刘家郢这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许哲峰下完早操回来,刚走到村南的大路旁,树林边,被刘杰缠住了:
“大队长,你就答应收下我吧,啊?”
“不行。要当兵当步兵去,而且要过三年,现在还不够尺寸。”许哲峰严峻地说。
“大队长,我都十八了,不小了。”
“我已经说过了,不行!我们是骑兵。”
刘杰鼓起腮,吸起嘴:“骑兵不也是人干的呀!”
“嗬!发脾气了?”许哲峰抓住刘杰双肩,把他推了个向后转,“好兄弟,快回家去吧,你妈等着你吃饭呢。”
刘杰赌气要走,一转脸,看到小朴躲在马后挤眉弄眼地示意他不要退却。刘杰会意,就把胸膛挺得高高的,瞪起眼来冲着许哲峰说:
“大队长,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怎么,你要打架?”许哲峰被刘杰那发凶的样子逗笑了。
“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也不让你走!”刘杰两手权腰,拦在许哲峰面前。
许哲峰被缠得没法,只好和缓地说:“小虎子,当骑兵要会骑战马,耍战刀,你这么小的年纪,能行么?”
一听说骑马,刘杰的劲头就上来了:“大队长,我会骑马,还会耍不少花样哩!不信,就拿你那匹马让我试试。”
“什么?拿我的马试试?”许哲峰拍拍刘杰肩膀哈哈大笑,“小虎子,你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罗!我那匹马是冲锋陷阵的战驹,不是你家那匹耕地驮粮食的黑马。”
“你就让我试试嘛!”
“好,试试!”许哲峰抓住刘杰,稍一用力就把他提了起来,抖了抖,放下,“你人还没有我一只马蹄子重呢,别说骑了,你要能解开缰,拉着马平平安安地走三步,本事就算不小啦。”
“真的?”刘杰歪着头调皮地看着许哲峰,“我要是能骑上它飞一奔子,你答应收下我?”
“要真有那么大本事,我倒真同意你当骑兵。”
“首长说话可得算数噢!”刘杰兴高采烈地向马走去。许哲峰并非有意要考刘杰,只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没想到他就当起真来。许哲峰担心马踢了刘杰,就叫小朴去拦刘杰,小朴口里应着,却依旧刷他的马。许哲峰不知道这是两个小伙子早就商量好了的计策,小朴这时正在为他的朋友能上“考场”而高兴哩。
刘杰问小朴:“班长,马叫什么名字?”
小朴撒谎道:“你不看它一身红么?它就叫红脸关公。”
“就是黑脸张飞我也要骑它!”刘杰嘟咕着上去解缰,刚走到马旁,那马一摆头就发怒似的连声吼叫起来。刘杰吃了一惊,连连后退了几步。
许哲峰哈哈大笑:“就这么大本事呀?小虎子,快回家去吧,时候不早了。”
“回家就更当不上兵了。”刘杰紧紧腰带,卷起袖管,轻手轻脚地转到马后,趁马刚刚安静下来,说了声“看我可能骑住你!”猛的一纵身,窜上没备鞍的光马背。枣红马连声嘶吼,又踢又跳,刘杰一伏身,伸手出去三拉两扯就解开了缰绳,猛一收腕,马嘴给扭朝了天。马恼了,大吼一声,呼的一下窜到大路旁,在一块空地里乱蹦乱跳。
许哲峰慌了:“小朴!快把他弄下来,他会摔死的!”
枣红马蹦了一阵,掀不下刘杰,更恼了,急窜几步,一埋头,就地一个滚。刘杰眼明手快,纵身跳在一旁,顺手拣了根树条,在马半跪半起的当儿,又跃上马背,左手拢回缰绳,右手拿树条在马屁股上抽打几下,一紧缰绳,马站立起来,又一声吼叫,一摆头腾开四蹄,一溜烟似的窜跑开了。
“好小伙子!就是有点冒失。”许哲峰又惊又喜,“小朴!快去把他赶回来。”
“不要紧,大队长,刘杰从十三岁上就给地主放马,骑马的本事大着呢。”小朴趁机为刘杰捧场,“我看,要收下他来,准能锻炼成一个好战士。”
“胡说什么?还不快去!”
“是!”小朴飞身上马,向刘杰追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迎着太阳驰去,转眼之间,就从许哲峰的视线中消失了。
“多可爱的小伙子!”许哲峰在心里赞扬刘杰。看到刘杰今天的语言神态,不由得使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一九三二年的冬天,在我国东北地区,有一支抗日义勇队,驻扎在一个名叫李家官屯的大山村里。当时哲峰和蓉淑都是这支义勇队的成员,蓉淑十五岁,哲峰十七岁,不过都是在后方做些勤杂工作,不是拿枪上前线的战斗兵。蓉淑给伤员换药、洗衣服,给义勇队员补衣服缝被子,帮炊事员烧水做饭,她手不闲,脚不停,从早忙到黑,什么活都干,而且干得很出色。哲峰干得也很起劲,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