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锁的眉头预示她的不理解,明宜想,算了吧,又何必多说。他始终没搞明白,她不是生气,她根本没理由生气。自己犯下的错误,为什么要去生别人的气?她不过是失望而已,彻彻底底的失望,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他们两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
他要的只是一个他喜欢的她顺顺从从的等在宫中,等他每日上朝前的服侍,下朝的晚膳,再加一个欢愉的夜晚。除此之外,有牵绊的她,有矛盾和不舍的她,他都不要。他们始终争执在这方面,别的女人跟她一样,可她们聪明多了,她们见好就收,他们懂得适时把握时机,因为她们知道其实这个男人并不是自己完全的依靠,而她那么傻,傻到毫无保留,义无反顾地相信他会理解她。
要跟他说什么,说堂弟被太子砍了一只手,日日受人欺负却不能出宫,她很难过,说看着叔叔婶婶为了堂弟到处卑躬屈膝求人,而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了,她也很难过,说三年都生不出孩子,还被皇太后和太后排挤得毫无立足之地,也很难过,为什么他就是不懂呢?为什么他就不能理解她不是圣人,也会为身边的人的悲喜而悲喜的么?
她并不在意他帮不了自己,而在意的是,他至始至终都没搞明白,她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对他阿谀奉承,为什么又对他不理不睬?如果真的爱一个人那怎么会不会注意到她的情绪,怎么会不因为她的难过而难过,高兴而高兴?
但是直到最后她才想明白了。
是她太天真了,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对他的要求太高,她心中的爱太神圣,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
他从后定住她的腰不解地问:“朕要懂你什么?”
她勾了勾嘴角眼泪却都要掉下来。
把她翻过身来,看见她遮掩不住的整个都通红的眼眶,“你哭了?”郑仲抬起手想触碰她,明宜却转过脸去,抬手擦拭:“没事,风把沙子吹进眼睛了。”
她还在对他撒谎,但他却没有觉得恼怒,她从来不是为了小事就会悲悲切切的主儿,事实上,很多事她比别人看得淡多了,也许真到了伤心处她才会这样。
心仿佛被她的泪腐蚀掉了,“别哭了。有什么事你跟朕说。”
明宜摇摇头,慢慢从他身上起身:“臣妾去让人备饭吧。”
看着明宜慢慢走出门口的身影,郑仲心里也是一片心烦意乱,他不知道是什么把明宜伤成这样,她头一次在他面前哭。在来之前,他以为只要他肯稍稍求一求,一切就会好的,可是现在才明白,明宜心里的结远比他想象得来得多来得重。
明宜的泪把一切都打乱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他们两个之间的冰封仍然没有消退的三个月之后,赢来了太后的五十岁寿辰,虽然太后一力主张不要铺张浪费,但难得的,桑国打了胜仗,凌嫔的皇子也生下来了,宫中一片其乐融融,自然是要好好庆贺一番。
从半年起宫中就开始陆陆续续地翻新和修缮,如今新的凤翔园建成了,这凤翔园又名临光园,曾是先帝最喜欢的一座园林,除去里面珍贵的奇花异草,最让人值得称颂的便是紫玉仙台,这紫玉仙台依当时桑国最著名的画师陈之生的《紫玉仙台寻鹤图》建造的,图上的场景本是虚拟的环境,先帝却费了大力把它建造出来,以慰当时自己年老体衰,想得道成仙之心。
可无意之间,先帝撞见自己最宠爱的一个妃嫔竟利用此处和那画师偷情,先帝怒不可遏,不久后便崩逝,这片引起先帝不堪回忆的园子也就慢慢被废掉了,变成了如今的杂乱不堪。
如今,郑仲让人把这里重新修缮一番,为了免去那些不好的记忆,又重新命名为凤翔园,寓意皇太后凤翔九天,长寿长康之意。
今日,皇太后和郑仲带着大堆的妃嫔和宫女检视这园子,这园子修得非常不错,里面的花花草草都像是被细细打扫过了,却完全不影响其格局,偶尔还能看见一些毫无伤害的小动物跑出来增添雅兴。
譬如面前这只娇憨又防备着的大灰兔,正躲在一颗大树下张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皇太后立刻摆手让身后的人停住了,身后的妃嫔也微微倾身前看。所有人都没发出声音,那大灰兔左张张右望望,傻头傻脑得可爱。她们很少见过这样自然纯粹的生物,自然都觉得有趣,有个嫔妃就不小心噗嗤一声笑出来。
惊扰了兔子,兔子一溜烟飞跑起来,居然直直撞上了一棵树。
嘣的一声响,这只肥大的兔子被撞得立在原地像是晕头晕脑的,这下所有人都笑开了,郑仲也觉得好笑,目光下意识寻找明宜。因为宫中等级森严,依照份位,她几乎就站在最后几排,离他很远。因为被重重人群挡住,她什么都没看到,面容也只是淡淡的,默默站在人群中,无喜无悲的样子。
不知怎么回事,郑仲心中不是滋味。
太监走过去,伸手像是要提起那只晕乎乎的兔子,太后摆手:“不必,让它走。”
陈妃立刻道:“太后宽容,对一只小动物也不忍杀生。”
太后点头:“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宫也只是求一桩功德罢了。”
“太后,依臣妾看,那兔子也算聪明,是知道太后大寿之日将近特地来拜寿的吧。你看它那样子,可不像是在拱手庆贺嘛。”虽然那兔子是明显被撞晕了,但所有人都齐声附和,“是啊,是啊,太后洪福齐天呢。”
傻乎乎的兔子恢复神智后逃走了,并不知道自己就这样逃过了一劫,也并不知道,事后太后回去后一时兴起自己还被追封为贺寿神兔,要关在笼子里好生供养,只不过那些太监没再找到它,找另一只兔子充数了。
这些人再走了一阵,这园极大,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木,显得浩荡旷远,入内阴凉,但草木香清新无比,又到处都是鸟雀儿的欢快鸣叫,比之其他几处林间可以修剪的整齐,倒更显得僻静幽深,像是遗世独立的仙居。
“母后看这园林修缮得如何?”
皇太后慢慢看着,道:“皇儿费心了。”
“母后高兴便是。”
正当此时,从木林深处传出一个隐隐约约孱弱男子的声音:“喂,你们小心,我要放了……”所有人还来不及分别出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便看到一块突然其来的石头由高高的树上坠下,直直砸向郑仲。
第33章 双魁(三)
所有人都慌了神,大叫:“皇上!”
那块大概有一个饱满的西瓜那么大的石块竟直直砸在了郑仲的肩上,郑仲没有摔倒,只是单膝微曲腿跪在地上,左手捂住肩膀。然而从他紧锁住眉头痛苦的模样就知伤势却不乐观,石头大,又从高处落下,郑仲的指间已经慢慢渗出血迹。
太后大惊失色,急忙迎过去:“皇儿,你怎么样?!”慌道:“快来人,传太医!”
“儿臣没事。”不想让太后担心,郑仲勉强站起身来。
看他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太后知他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更是心疼至极。回头驱散身后站着的重重妃嫔:“快让开!”
扶着郑仲往回走。
妃嫔们慌忙分成两列留出过道,又慢慢跟上去。郑仲走至最后瞥见了明宜,在那块石头砸下来的瞬间,她像所有人一样,顾不得礼仪往前凑了一下,神情满是担心和紧张。后来她便一直盯着他流血的肩膀,黛眉一直不自觉地微微蹙着。然而此时当他们视线相对时,她又把眼眸垂下去了。
就在走了不久,太后忽然想起什么,恨极的声音对身边的总管:“快去查一下,是谁这么胆大妄为,敢谋害皇帝!如果查出来,定斩不饶!”
明宜一直保持着垂头恭立的姿态,直到那些妃嫔的脚步匆匆从她面前走过。刚想转身跟上,视线的余角却从前方的树木后后捕捉到一个人。明固跑得气喘嘘嘘地慌乱地站在前方的林间,看着远去的队伍,眼眸惊恐地睁得大大的,似乎刚刚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
明宜乍然想起来,早先从树林传出来的声音如此熟悉便是因为他是明固的。
那些最后走的太监眼尖,立刻嚷声道:“这个就是谋害皇上的凶手,快抓住他!”明固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不会动,早有两个太监反手制住他的胳膊——事实上,只是其中一个太监制住他仅剩的一只胳膊,另一个太监跟在身后防他逃脱。
被押解走过明宜面前时,明宜能看到明固的面容苍白颓败,嘴唇轻轻哆嗦着:“我不是故意的……”
明宜在郑仲的房外等了三天,也不能进去。只能从小太监那里打听到,郑仲的伤势有些严重,皮肉外翻,内里的经骨受损,需要调养很长一段时间,而且那只右手估计恢复不到从前。明宜又忧又急,忧的是郑仲的伤,急的是明固。明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太后必然不会放过他。
很快地,在郑仲伤势稳定下来的几天后,太后便开始审明固。
“说是谁让你谋害皇上的?!”太后坐在凤椅上仍然余怒未消。
被关了几天的明固更显身形瘦小,在周边站着一层一层毫不关己的妃嫔和太监宫女空旷的店中,简直像一只随手可捏死的蚂蚁。
“还不从实招来?!”太后拍案怒目。
太后这下是用了大力气,案桌被拍得嗡嗡震动。所有人都屏息静气,这时候大气也不敢出。明固的身子几乎不可见的颤了颤,整个脸色苍白,人仿佛全身无力地伏在地上。
“快说!”太后被他惹恼极了。
周边的公公附和:“太后,恐怕要大刑伺候,他才肯招。”
明宜本就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现在听太后要用刑,出列道;“太后明鉴,臣妾了解堂弟,他性情柔顺,决不是忤逆弑君之人。一定事出有因才会如此。”
太后正沉思间,只听明固慢慢从完全退色的唇角里颤抖着挤出几个字:“是太子……”
“你说什么?!”
明固争辩道:“是太子让我做的,太子每天都在那石林里安装机关,用来砸那些不小心经过的宫女,如果我不砸几个人给他看,他就会——”
但他又于心不忍,才会在砸人之前悄悄提示一下,让那人好做准备,不至于伤得太重,在太子宫里的所有宫女几乎都知道这事。事实上,当时他砸的时候,太子,太子的另外的几个侍读都在那里。他们远远看到人群便跑了,只有他还傻傻地呆站在那里。
殊不知这更是惹恼了太后和皇后:“放肆!竟敢诬赖太子,来人,掌嘴!”
哗啦哗啦几声,明固便被掌了十几下嘴,两颊高高耸起,嘴角更是流出血迹。
明宜俯下磕头:“太后留情。”
“留情,你还敢让太后留情?他把皇上伤得这么重,你还好意思为他辩解?!明嫔,本宫真要怀疑你的用意了。”皇后锐目盯着她慢慢说道。
明宜垂下头不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这宫里只有他们两个姓明的,却在此刻如同蚂蚁一样跪在别人面前,然而卑贱如蝼蚁又如何,她不为他说话,这里还有谁会为他说话?
“回太后,这事事涉太子,还是等皇上伤好决断才好。”
也许到了皇上面前,明固才能有一线生机。
“哟,明嫔竟然把皇上都搬出来了,是仗着皇上宠你,便会事事依着你,我们便不敢动你们明家了吗?”这事居然波及了太子,皇后更是针锋相对了,转身朝太后:“太后姑姑,你要为侄女做主!”
皇后在宫中一向谨守本分,从未当人面前称呼太后为姑姑,如此亲昵倒真像是自己受了委屈像长辈撒娇。太后扫了她一眼,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这个侄女,恐怕是切中要害才如此依赖她的帮助。看来明固说的是真的了。
她知道太子在宫中名声似是不好,宫女们每每提到他都神色慌张,不敢多说。她对太子一直十分宠爱,虽知他性格的确有些乖张,对待下人十分严苛,但她也只以为那只是他小孩子脾气,过于霸道罢了,更何况下人就是下人,完全不值得计较。
想当初郑仲十几岁的时候,在宫中也是威严之极,说一句话从来没人敢不听的,简直比当时他的太子哥哥还威风。
然而纵使如此,这也只算是她内部的私事,枪口仍得一致对外,这事牵涉到太子,不必让皇上知道。
“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太后做了决定。
明宜猝然抬起头,“不行!”看着众人一片惊异她如此大胆的目光,稍稍平缓语气,恭敬地说道:“如此大事,皇上怎能不知?请太后准许臣妾入内禀告皇上。”
明宜的手心都是汗,她知道从此刻起,她正式同太后皇后撕破脸了。
皇后刚想开口,却被脸上带着某种奇怪冷意的太后摆手制止了。太后微微笑着:“明嫔,你今日真是让本宫刮目相看。”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好,本宫给你半个时辰。”太后匪夷所思地居然答应了,“只是这本个时辰,你要让皇上决断出是杀是放,如若皇上要放了他,本宫绝不说二话。”
“谢太后。”
在这冷寂无声的宫殿中,在这众目睽睽中,谁也不知道坐在凤椅上的太后和臣服在下方的明宜正在设一个前所未有的赌局,他们一个在赌儿子,一个在赌夫君。她们都在根据这个赌局揣测,看看在皇上心中,究竟什么最重要,是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还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第34章 双魁(四)
明宜进去的时候郑仲正靠在床上,闭目眼神。像是刚刚换完药,整个房内都一种刺鼻的草药的气息。他裸着上身,只在右肩和手臂处缠满了绷带。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
明宜慢慢走过去,盯着他肩部的绷带,又慢慢坐到床边,轻声问:“你怎么样,还疼吗?”郑仲缓缓看着她,他等到她三天,她到现在才来。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绷带,新的绷带紧紧的,可是她仿佛能看到换下来旧绷带该是怎样一层一层被血浸湿,凝成褐色。他的唇色有些发白,像是失血过多一般。
宫女端来了药汤,明宜接过,舀起一勺轻轻吹凉了才喂给他。
他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她这种紧张的神情是装不出来的,心里有些气消:“你怎么现在才来?”他从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就想见她,比平常更想。他希望能看到她担忧的眼神,得到她温柔的抚慰和照顾,人在脆弱时,往往更希望有亲近的人在身边,这是本性。
“他们不让我进去。”说起这话时,明宜仍然轻柔地给他喂药:“妃位以下的宫妃是不准进重华殿的。”
她说得淡淡的,郑仲的心却被刺痛了一下,他竟然没考虑到这个,“你该托个人进来找朕。”
明宜没辩解——她不想打扰他。
就这样一勺一勺,药终于喂完了,服侍他用茶水漱了口,明宜才开始慢慢进入正题,“皇上,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那个袭击皇上的人已经找到了。”
诧异于明宜如此郑重的神态,郑仲摇头,“是有什么事?”
“那个人是臣妾的堂弟明固。”在进来时,明宜就一直在思索该如何跟郑仲说,但后来她发现,实话实话就是最好的策略,“固儿被当场抓住,但是臣妾却觉得那不是他做的。固儿是由臣妾一手带大,臣妾了解他,他不是那样胆大妄为之人。刚刚,太后庭审了固儿,固儿说起……”顿了顿,“……那机关是太子殿下设的,太子殿下经常在林间设取机关,以捉弄那些宫女太监为乐,固儿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次实在是无意才会惊扰了陛下。”
“所以——”她难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