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把麦克按在椅子上,笑着说:“她是偶探春姐姐,正经的公门小姐,你别胡思乱想了。”又转向大家说道:“偶哥哥是跟一个老秀才学的中文,说话可酸呢。”
麦克嘴里反复念叨着:“探春,探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眼睛还是直直地盯着探春。
探春转过头去,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对着大家说:“螃蟹吃得差不多了吧?我们开始作诗吧。”
迎春摆好香炉,惜春点了一炷梦甜香插在里面,笑着说:“还和往常一样,我和二姐姐做监社。等这炷香烧完了,你们谁要是还作不出来,可是要受罚的。”
贾五走到园子外面,蒋玉函忙过来施礼道:“二爷近来可好?”
“好,好,”贾五一边还礼一边问,“你怎么来了,雍亲王不是还要找你么?”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蒋玉函说,“您听说过神偷张七么?他就是我舅舅。三年前他从什刹海过,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怀里露出一角红绫,他就顺手牵羊拿走了。舅舅是个很傲气的人,后来一想这是从个人事不知的人怀里偷来的,觉得好没有面子,就把它送给了我。我看它薄薄的,又不吸汗,就请人加了个面料子,做了条汗巾。也就是送给您的那条。”
“哦。”贾五哼了一声,原来那红绫是这么着才到他手里的。
“这事儿不知怎么让雍亲王知道了,”蒋玉函接着说,“他叫人告诉我舅舅,如果把那红绫交给他,他就放我一马,还我的自由身。”
“这个……”贾五心里寻思:这红绫可不能落到四阿哥手里。可是又不好意思不还给蒋玉函。哎呀,先拖一拖吧,就说:“我得好好找一下,看看小丫头们给放在什么地方了。你过两天再来吧。”
贾五走回来,那梦甜香已经烧得只剩下四分之一了,赶忙抓过纸笔,苦苦思考着。黛玉凑到他耳边说:“我可作好了,不等你了。”贾五笑着说:“好妹妹,稍微等我一会儿啊,别逗得我心慌。”
这时候,只见珍妮把笔一摔,笑着喊道:“偶作好啦!偶作好啦!”惜春把她的卷子拿过来递给迎春,笑着说:“西洋妹妹第一个交卷啦。”迎春接过来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她!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
月亮渐渐升高了。水面上泛起一层薄雾。远远传来一阵高亢的笛声。一阵秋风吹来,树叶和菊花花瓣纷纷而落。
探春伸了个懒腰,把笔一放说:“我也有了。”就把卷子递给了惜春。
惜春接过来念道:
捣练子明月夜,月明山,今日相逢今日欢,今日饮得今日醉,管他风雨路三千。
湘云笑着附在探春耳边悄悄地说:“三丫头,你和谁'今日相逢今日欢'呢,还'管他风雨路三千',莫非想嫁到外国去不成?”
探春满脸飞红,狠狠地踩了湘云的脚一下。
湘云”哎哟”了一声,忽然看到黛玉正在和贾五说悄悄话,就喊道:“喂,不许作弊,不许打小抄!”
惜春笑着从黛玉手里把卷子抢了过来,念道:
青玉案寒烟骤起潇湘路,风满衣,花满树,一曲笙歌来何处,欲邀明月,月华清露,小径常相逐。
贾五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他刚来贾府的时候,傍晚和黛玉在桃花丛中嬉笑追逐,晚风吹来,黛玉衣带飘飘,身上点点的落花。月亮跟着他走,掠过一棵又一棵树。只听得黛玉银铃般的笑声。
惜春接着念:
揽衣素女嗔玉兔,物是人非伤神处,多情总被无缘负,香魂渺渺,此情谁诉,落落花无数。
听到”多情总被无缘负”,大家都心里一惊,静了下来,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世上谁人不多情?真正有缘分的又有几个?贾五轻轻摇摇头,听老妈常讲:爱人的人不爱,被爱的不爱人,就是真有了两情相悦,还有家庭、社会,甚至运动、战争。只有悲剧才是永恒的。众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得林子里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写得好是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天意,天意啊。”
大家循着声音看去,正是妙玉。探春笑着说:“我早就派人去请你了,怎么现在才来?”妙玉也笑着说:“你们刚才大吃腥荤,我怎么受得了,怎么也得估摸着你们吃完了才能来。”
妙玉和珍妮以及麦克见了礼。猛然间,一股小旋风平地而起,把落叶落花刮得满天都是。宝钗笑着说:“我也作好啦。”湘云把她一推,说:“我比你先作好的。”说着就自己念了起来:
如梦令秋风明月谁共,酒后八仙归洞,一时会友朋,万里离愁重,无用,无用,道是人生如梦。
黛玉笑着说:“云丫头厉害,化腐朽为神奇,把'无用'也能抓过来用上了。”
湘云也笑着说:“那怎么了,大俗即大雅。什么都可以入诗词的。听说雍王府那些侍卫们附庸风雅,连放屁拉……”说到这里,自觉说走嘴了,忙红着脸坐下。
宝钗站起来说:“我也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说着递给了惜春。
惜春念道:
临江仙家宴中秋明月夜,恨留桂子相闻,何来乡曲乱诗文,时时花解语,了了梦无痕。
还是西风催落叶,我你他聚离分,大知落落随缘深,顺风能借力,朝月不出门。
黛玉点点头说:“时时花解语,了了梦无痕。这两句有意思。”妙玉说:“大知落落随缘深,宝姑娘是有慧根的人啊。而且,而且……”妙玉的脸色忽然变了。
宝钗奇怪地凑过去,再仔细往自己的卷子上一看,心中大惊:“天啊!我怎么把这个写出来了。”
月光照在宝钗的卷子上,雪白的宣纸上,娟秀的中楷字,一竖排一竖排的。可是横着念过去,就成了一首藏头诗:“家恨何时了,还我大顺朝。”宝钗吓了一跳,怎么自己无意中会歪打正着,把心里话写出来了,连忙把自己的卷子从惜春手里抢了回来,揉成一团,勉强笑着说:“我写得不好,甘愿受罚了。”
探春奇怪地说:“怎么不好,我看挺好的,特别是后半阙……”
“宝兄弟,”宝钗不客气地打断了探春的话头儿,“你写完了没有?那香可就要烧没了。”
“好了,好了。”贾五笑着把笔一摔,惜春接过来念道:
随意令我立寒山,望海天浑然一片,明月浮动,乾坤碧染,光阴飞流转。
莫等闲度了青春少年,把酒祭长天,万里尽茫然!
流水东行,不复回还,孤舟一叶,欲掷河边!
看浪卷巨鲸,云穿归燕,天空海阔,任凭少年。
投杯入海飞金电,浩歌横动九重天!
“好,有气魄!不过,”黛玉想了想说,“没听说过有个随意令啊。”
贾五笑着说:“是我自己随意编的。古人填词么,是有了曲谱,然后填进去。现在反正曲谱都失传了,词么,就和长短句没有什么区别了。而且,要是有人谱曲,我这个也一样能唱啊!”
“哈哈,你这个捣蛋鬼,自己编词牌,罚他!罚他!”湘云笑着叫道。
贾五正要答话,只听得前院一片嘈杂声。众人都奇怪地站了起来。只见周姨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把抱住迎春大哭起来。迎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说:“妈,姨娘,到底怎么啦?”
黛玉和探春忙搀着周姨娘坐下,周姨娘擦了一把眼泪,抽抽噎噎地说:“你爹,咱们家大老爷,被顺天府锁走了。”
大家听了好奇怪,一个小小的知府,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荣国府把世袭的将军抓走呢?
第四十一章 寻找黑材料
凤姐一面喂着鹦鹉,一边悠闲地唱着:“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那鹦鹉拍拍翅膀,学着说:“这个月的利钱呢?怎么又晚了?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凤姐和平儿听了都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平儿给凤姐递上热毛巾,说:“奶奶,这事儿有点蹊跷,那石家告了大老爷,那知府或派人来请,或派人来传,怎么也不至于用链子一套就锁了走啊。”
“嘿嘿,”凤姐冷笑一声,“那是我和他们交代了,要假戏真做,好好吓唬一下大老爷。要不大太太怎么舍得把管家钥匙再交给咱们呢!”
“这个”平儿犹犹豫豫地说,“他毕竟是咱公公啊。”
正在这时,忽听得小红在门外大声说道:“大太太好,请里面坐。”
凤姐听了,忙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说道:“大太太好,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坐坐?”
邢夫人气喘吁吁地进了门,把房门关好,说:“哎呀,凤丫头,大事不好了,你公公被顺天府锁走了!”
凤姐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问道:“有这回事?小小的顺天府?真反了他了,居然敢欺负到咱们的头上!”
“唉,这次来头儿不善啊,只怕那小知府后面有人给他撑着呢!”
“哦,有这回事儿?那咱家也不是好惹的!”凤姐忿忿地说。
“凤丫头,你外面路子多,那知府又是你叔叔的门生,你好歹想点办法吧!”邢夫人焦急地说。
“唉,按理说我也应该管,”凤姐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我一个小媳妇家的,一旦不管家了,里里外外,哪里都说不上话了。甭说官家的人,就连府里的奴才们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了。”
邢夫人一听,忙把腰间的钥匙串解了下来递给凤姐说:“凤丫头,这个家还是由你来管吧,你好歹想个办法,把你公爹救出来。”
凤姐叹了一口气,说:“这管家的事儿其实是费力不讨好儿。既然您这么信得过我,又为了救公公,我就只好勉为其难了。”说着接过邢夫人手里的钥匙,“明天我就和琏儿去找我叔叔。”
“唉,最好你再和二太太说一下,让娘娘也给求个情。”
“娘娘?这么点小事儿,就别惊动她了。”凤姐笑着说。
“可不是小事儿啦,”邢夫人压低了声音说,“来锁你公爹的,还有两个雍王府的侍卫,环儿见过他们。”
“真的?”凤姐听了一愣,怎么雍亲王也来趟这浑水了?
乌思道领着贾雨村进了雍王府。贾雨村心中忐忑不安,自己帮着十四阿哥搞改革正搞得来劲儿,眼看就要飞黄腾达,这位冷面王爷和十四阿哥一向不和,不知道今天找自己来有什么猫腻。
迎面走过来一位贵夫人,丫头婆子们陪着。乌思道忙过去施礼道:“福晋好。”
贾雨村一听说是雍亲王的老婆,不敢怠慢,也上前施礼道:“下官贾雨村见过福晋。”
雍亲王福晋一摆手说:“罢了,起来吧。”她仔细打量一下贾雨村,微笑地说:
“你就是那个在林如海家教过书的贾雨村么?”
“是。”贾雨村恭谨地说。
“听说你那个女学生挺聪明的么。”
“回福晋,”贾雨村说,“那女学生名叫林黛玉,天分极高,聪敏过人,而且模样儿又是极好。”他偷眼看了看福晋,怎么和林黛玉长得有几分相似呢,就顺口说道:“如果福晋想收干女儿的话,那林黛玉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收干女儿?”福晋一愣,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好,好主意,我早就想收个干女儿了。”又转向乌思道说:“老乌啊,去贾府把那林黛玉的画像要来我看看,要是好咱就收她做干女儿。”
乌思道连声答应。福晋想了一想,又问贾雨村:“听说你去林家之前,是个秀才在教林黛玉的功课?”
“是,那秀才姓吕,不知道为了什么辞馆不做了。”贾雨村说。
福晋刚要再说什么,只见一个小书童从里面跑了出来,给福晋施过礼,说:
“王爷叫贾老爷赶快进去呢。”
四阿哥斜靠在炕上,对着贾雨村和乌思道挥挥手,说:“坐吧。”
二人在小杌子上坐下,贾雨村不卑不亢地说:“王爷唤卑职前来,不知有何指示?”
四阿哥哈哈一笑道:“听说你给老十四出谋划策,变法搞得挺热火嘛。”
贾雨村微微一笑道:“那都是皇上领导得好,光荣伟大正确。一切成绩归功于皇上,归功于宗人府的支持。”
四阿哥皱皱眉头说:“皇上是受了老十四的蒙蔽了。皇上再大,还能大过祖宗的家法不成?我提出过四个不变:祖宗之道不可变,孔孟之教不可变,满洲八旗的领导不可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国制不可变。你可听说过?”
“王爷,”贾雨村抬起头来答道,“天道变易不常,时事亦如此。孔子当年还说过'尊王攘夷',岂不是要把我大清赶出关外去?”
“嘿嘿,你那是老教条的孔孟之道了,”乌思道插嘴说,“咱王爷把孔孟之道和大清国具体实践相结合,写了'大义语录',你还没看过吧?”
四阿哥做个手势止住乌思道说:“历史上变法的从来没有好下场,从商鞅变法,到王莽变法,到王安石变法,哪个成了?你就不怕身败名裂么?”
“我们变法,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贾雨村坚定地说,“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要重。”
“哦?”四阿哥斜了贾雨村一眼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改革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贾雨村大义凛然地说,“卑职头上的顶戴是千百万八旗先烈的鲜血染成的。为了我大清江山永不变色,卑职就是抛头颅、洒鲜血也在所不惜。”
“好,你还真会做戏么。”四阿哥冷笑一声说,“带门子。”
侍卫把门帘一掀,进来一个黑瘦的汉子。
贾雨村一愣:“你”
那汉子嘿嘿一笑道:“贾老爷,我是门子啊,您忘啦?您当时判行凶杀人的薛蟠无罪,还把我送去充军云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贾雨村想起当年乱判葫芦案的情景,脸色顿时变了。
四阿哥向乌思道使个眼色,乌思道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卷宗,毫无表情地念道:“江西巡抚胡清,贪污白银三百万两,其中贿赂吏部尚书贾雨村五十万两。两广总督程克,贪污白银一千万两,其中贿赂吏部尚书贾雨村一百万两。”
“哈哈,”四阿哥笑着说,“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大财主呢。”
贾雨村脸上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阿哥向乌思道点点头,乌思道向着门外喊道:“带贾赦。”
侍卫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推了进来。那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四阿哥面前说:“王爷,饶了我吧,下官再也不敢了。”贾雨村定睛一看,又黑又瘦,只剩了一把骨头,真认不出这就是肥肥胖胖养尊处优的贾赦。
贾赦看到贾雨村,用手死死地指着他说:“王爷,那石呆子是他派人抓到大狱里去活活打死的,不干我事,不干我事啊!”
侍卫把贾赦拖了下去,四阿哥把脸一沉道:“徇私枉法,贪污受贿,逼死人命,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贾雨村双膝一软,跪在四阿哥面前求饶道:“小人知罪了,求王爷开恩。”
四阿哥饮了一口茶,慢慢悠悠地说:“那老十四可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我把你这材料往他手里这么一送,他会自己亲手杀了你也未可知。”
贾雨村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磕头如捣蒜。
乌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