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瑶光受了内伤,加上一路奔波,早就疲累不堪,还在马背上时,就曾抵受不住而昏昏睡去,目前全靠着对左元敏的一份不确定感,支撑着半点清醒,此时见左元敏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心情放松之下,倦意马上袭上她的眼皮,不过一会儿,把头往桌脚一靠,再度沉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得耳边有人说道:“张姑娘,有人来了,我们到后面躲一躲。”半梦半醒间,只见左元敏架起自己的左臂,将头穿过自己的腋下。张瑶光大吃一惊,正要推开他,耳里却也听到门外有人声接近,当下再无犹豫,让左元敏搀着躲到神坛后面。两人才刚刚隐匿好身子,门外人声杂沓,已经进得门来。
左元敏侧耳倾听,想这群人约有四五个人,而且都是有武功的人。那群人一进门,便有人说道:“咦?这里有生火的痕迹。”接着又有人道:“这些柴火还是热的,人才刚走不久。”左元敏听这些声音都相当耳熟,知道第一个说话的是钱道明,而第二个说话的是吴秉聪。心想:“没想到他们的脚程这么快,才这么一会儿,就追上来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嘿嘿几声冷笑,说道:“我早说过别去惹那匹马,这下好了吧,打草惊蛇不说,现在人家骑着千里马,你们追得上吗?”语多讥讽,而听说话的声音,却是丁盼。
丁盼才说完,那钱道明立刻说道:“丁前辈,我们秉聪也是好意,想那妖女小贼能够数度逃脱,全仗这匹望云骓,要是能够先将这匹马拦下来,那也是先断敌方退路的道理,怎么能说是打草惊蛇呢?”丁盼冷冷地道:“那也先秤秤自己的斤两,要是能拦下这匹马,它马背上有人的时候就能拦下来了,还要等到这个时候吗?”
钱道明道:“秉聪荣华,对于马性相当了解,刚刚出手的时候,确实是有把握才行动的。要是按丁前辈这么说法,凡事都要有必然成功的把握方能行动,那前辈又怎么会伤在那樊乐天手下呢?”丁盼喝道:“要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崽子,我又怎么会上他的当!”口吻相当严厉。
左元敏瞧不见他们的表情,不过听这声音语调,那丁盼肯定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而那钱道明的神情也必然尴尬。只听得钱坤以他那独特的低沉苍老声音说道:“好了,好了,道明,快跟你丁叔叔道歉,现在人跑了是事实,也确实是你们打草惊蛇,有什么好争的?”钱道明兀自不服气地道:“爹!”吴秉聪插嘴,自告奋勇地道:“师祖,让徒孙循着马蹄追踪下去,他们睡觉我不睡觉,他们休息我不休息,总会让我跟上他们的。”钱坤道:“不用了,天都这么晚了,月光时隐时现,没有必要让你一个人孤身犯险,再说荣华受伤了,也需要你帮忙照顾。你还是出去接应封俊杰,让他到这里来会合。”
南三绝与东双奇里,钱坤的年纪最大,俨然便是五人之首。钱坤既然这么说了,丁盼也就不再说话。吴秉聪则是应命而去。
左元敏听了一会儿,才知原来这些人以为跑了望云骓,先入为主地以为自己与张姑娘也一定在马背上一起跑了,心想:“没想到绝影又救了我一命,否则要先让钱道明这帮人先找到我,一定又是不说分由地一阵围攻。”
庙堂里一阵寂静,忽地有人说道:“反正眼下无事,在封前辈来到之前,我四处晃一晃。”左元敏听这声音耳生,倒一时想不出是谁,但听得丁盼说道:“千万小心,要是碰到樊乐天那个家伙,不能硬拼。”那声音道:“无过知道。”左元敏心想:“嗯,原来是夏侯无过。”脚步声响,往门外而去,接着左元敏隐隐约约听到庙前庙后,屋梁顶上,都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心想:“这个夏侯无过处世谨慎,与前面这几个人大不相同,若不是大家都说我和张姑娘已经骑着绝影跑了,说不定他会到后堂来搜查。”
暗道侥幸之余,忽然觉得身畔的张瑶光全身发颤,左元敏一握她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左元敏大吃一惊,却微微感觉到张瑶光似乎正用力要将手抽回来。
左元敏心道:“你在潭边木屋时,不论是行为举止,都表现得那般落落大方,丝毫不让须眉。尤其是在发号施令时,那一言九鼎,令出如山的样子,便是九尺昂藏男子,也要起一阵鸡皮疙瘩。”又想:“那秦日刚父子,光是在外头听到你的声音,就好像是接到圣旨一样,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没想到你现在落了单,不但是内向矜持,而且还是忸怩多疑,简直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到像个大姑娘似的。”
想到这里,忽然才想到:“她原就是一个大姑娘,她在人群之前那般威武,只怕是装出来的。”左元敏不知张瑶光虽然是紫阳山门掌门人张伯瑞的妹妹,教中地位崇高,但是个性却颇为内向羞涩,一般时间多待在山上,教门中的事情也很少过问。平日若是下山,樊乐天一定会跟下山,为她打点一切,前簇后拥,闲杂人等是一个人也见不到。所以此时此地,却是她这一生中的第一次,单独与男子共处一室。
因此,张瑶光的外表威权,其实是整个紫阳山门门派势力的延伸,她只要做做样子,就能维持正常运作,所以久而久之,张瑶光便有了一个固定的行为模式,纵使与她的个性捍格不入,也能游刃有余。但是房门一关,她立刻就恢复为“女儿身”,闲暇时就是读书写字,咏月吟风,颇有点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所以当左元敏载着张瑶光离开的时候,她的心境,立刻由紫阳山门月华堂堂主的身分,变成一个平凡的大姑娘。左元敏再怎说也是今天才见面的人,虽说樊乐天在她面前赞誉有加,极力促成今天的会面,但是一到单独面对面的时候,那可就不是彼此点点头,寒喧几句就行了的。
张瑶光在陌生人面前,感到手足无措。尤其自己身受伤,行动不易,而对方还是个少年男子的时候。
于是乎,当左元敏打算将庙门用门板封起来时,她的紧张也就能让人理解了。左元敏不清楚这一点,到觉得她人前威风,人后畏缩,实在有点好笑。低头在她耳边说道:“张姑娘,你的脉息紊乱,可能是内伤发作,你如果信得过在下的话,在下学过一点疗伤方法,可以帮助姑娘,打通经脉。”
原来张瑶光忽然见到敌人大举进逼,心里一紧张,便想早点恢复自己的功力,恢复一分,算一分,结果欲速则不达,她这一提气运行,全身忽然都僵住了,十二经常脉尽数封闭,血行不通,心脏差一点就要跟着停了。
左元敏见她不答,又问了一声。张瑶光气若游丝,此时就是要开口,只怕也有所不能,略一迟疑,终于点了点头。
左元敏想起谷中人在讲述太阴心经中的疗伤篇里,有一段是叙述如何帮助他人自体疗伤的方法。这与用内功直接打入伤者经脉,帮人疗伤的方式不同,因为如果是这样的传统疗伤方式,那施术者的内功必须要高过伤者,本来以强扶弱,以大助小,原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若是能够反其道而行,以小助大,以弱扶强,那才是开天地之前所未有的局面。
左元敏犹记得谷中人讲到这一段的同时,眼神中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更说只要太阴神功的底子够,两个伤者甚至可以此段经文互相帮助,相互治疗,神通妙用,简直空前绝后。
左元敏当下将经文默念几遍,牢牢记住顺序步骤之后,先小心地除去自己左脚上的鞋袜,然后续与张瑶光细声说道:“张姑娘,我现在要扳过你的身子,和你面目相对,然后我要用左手和你的左手交握,拇指少商穴互抵。接着我要除去你左脚上的鞋袜,让我们脚拇指的隐白穴互抵。我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让我们的手太阴肺经,与足太阴脾经连在一起了,你懂了吗?”为了怕她忽然挣扎,弄出声音来,外面的人武功高强,要是有所惊觉,那一切就白搭了。于是详细交代他接下要做的每一个步骤,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一一解释清楚后,见张瑶光未表异议,这才敢去扳她的肩头。
那张瑶光双目紧闭,怕一睁开眼睛,左元敏的脸就在鼻子前面,那可如何是好?更怕自己的呼吸吹到他的脸上,甚至连喘气都不敢太用力。忽然间脚丫子一凉,却是左元敏将自己的袜子脱了下来。此事张瑶光虽然已经事先知晓,却还是不禁大窘,霎时满脸通红。
左元敏见她脸上忽然潮红,还以为她运气岔了气,连忙在她耳边说道:“还没,还没,你得听我的号令,才能开始搬运内息。”张瑶光勉强收慑心神,这才逐渐定下心来。
左元敏续道:“我念几句口诀给你,你依法运气。你要记住,一切要慢慢来,我只是帮你稳住不规则的内息流动,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千万不能着急,否则一但走火入魔,我内功平庸,想拉也拉不住你。”于是将口诀念给她听。
这口诀内容只是一些搬运内息之法,张瑶光内功底子不弱,一听就懂了。平心静气之后,开始依法施为,那左元敏但觉自己体内的内息,忽然也跟着一起流动起来,倒是吓了一跳。那是因为他只知此法,却是头一遭应用,当下也就赶紧依着口诀,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两人内息互通,不论对方有任何动静,彼此在第一时间,都能相互察觉到。于是两人都竭力使自己定下心来,免得互助不成,反而互相牵制,甚至互相牵连危害。
不久两人逐渐进入忘我的空明境界,仿佛就连心意也互通,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庙门外一阵骚动,像是有人动上了手。左元敏虽与张瑶光搬运内息,不过两人终究主从有别,左元敏内心越平静,耳朵就越灵光,只听得夏侯无过喝问道:“尊驾何人?为何一上来就动手?”接着便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嘿嘿,我认得你就行了,你是夏侯仪的儿子。我听说夏侯仪有一手娘娘腔的雨花剑,号称‘黄河以南,来人不还。’也不晓得是真的假的。不过看你这个样子,你老子是没传你这一手功夫了。”
夏侯无过冷冷地道:“对付宵小鼠辈,哪里用得着雨花神剑。”另一个声音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崔长老,你瞧,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个夏侯仪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生了一对儿子,都有大将之风,令人好生羡慕,哈哈,我说得没错吧?”
那个叫崔长老的,也不动怒,依然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不错,比起他来,我所生的儿子,一个个都跟猪狗一样,愚蠢无知,一点用都没有。”另一个声音笑道:“崔长老也不必这么客气。”
便在此时,钱坤父子也已经赶了出来,只留着伤在樊乐天手里的丁盼,一边留守,一边照应徐荣华。只听得那钱坤说道:“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紫阳山的崔慎由与段日华两位长老。”
那另一个声音嘻嘻哈哈地道:“没想到我段日华也有人认得,哎呀,老头子眼力不错,请问阁下高姓大名啊?”钱坤道:“老夫钱坤。”那段日华道:“哎哟,原来是南三绝在此,失敬失敬。”钱坤“哼”地一声,说道:“好说,好说。”那段日华续道:“不过在下有一件事情老是弄不明白,既然钱老在此,正好请教一二。”
钱坤不置可否,钱道明已抢着说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爷儿们没空在这听你们啰噪。”
段日华笑着向前走了几步,说道:“令尊人称南三绝,三绝,三绝,可不知是哪三绝……”钱道明觉得他是明知故问,却还是开口回答道:“谁人不知南三绝就是……”未待钱道明说完,段日华已自顾续道:“……在下算来算去,除了绝子绝孙之外,实在想不出究竟还有哪一绝没有算到?”
一言未了,左元敏只听得在“霹啪”几声中,掺杂着惊恐与愤怒的呼喝声。左元敏知道他们一言不合,立刻动上了手,而且居然已经有人着了道儿了。心想:“我以为钱坤的武功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紫阳山的两个长老,以二敌三,居然这么快就得手了。”
才在叹服之际,忽听得钱坤语气惊慌地说道:“你……你怎么样了?”钱道明颤抖着声音,说道:“我的手……我的手……他……他掌上……掌上有毒……”那段日华哈哈大笑,道:“钱老头,你的儿子蠢得跟猪一样,现在我替你料理了他,你不就有一绝了。”其时天色昏暗,要瞧出对手在掌心作怪,那还颇不容易。钱坤大怒,叱喝道:“解药拿来!”段日华道:“想要解药还不容易,你来追我啊……”钱坤怒不可遏,喝道:“你……有种的别跑……”两人声音越去越远。
左元敏心道:“钱前辈,别追啊,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心中才这么想,那夏侯无过已经喊道:“前辈,别去啊!我一个人护不了道明兄!”接着叮叮当当数声急响,夏侯无过已然和崔慎由动上了手。
左元敏虽然不认识夏侯无过,但他是夏侯如意的二哥,自然而然地便把他当成了自己这一边的。钱道明一动上手就中招,可见无论比明的比暗的,这两位紫阳山门的长老都技高一筹,夏侯无过单独应付崔慎由一人,只怕输多胜少。左元敏心有旁鹜,逐渐影响到张瑶光,不知不觉间心跳加速,脉息也紊乱起来。左元敏一惊,庙外的情况就听不到了。
他赶紧收慑心神,继续帮张瑶光疗伤,渐渐地庙门外的声音又传进了他的耳中,这时只听得远远地又有人的脚步来到。那崔慎由说道:“小子运气不错,你的救兵来了。”
夏侯无过尚未回答,那从远方赶来的人已经应道:“老兄运气太差,再不回头,只怕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到片刻,忽然“啪”地一声,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那崔慎由忽道:“我听说东双奇一个姓荀,一个姓韩,一个年纪大,一个年纪轻,想来阁下一定便是荀叔卿了。”另一个声音道:“那便如何?”崔慎由道:“没什么,我在山上的时候,人人都说:“东双奇没有荀叔卿,南三绝就是封俊杰。’也就是说……”另一个声音语调转为低沉,说道:“怎么不说了?”崔慎由道:“他们叫我见到韩少同时不妨脚底抹油,要是遇到老兄,便让我请老兄走一趟紫阳山,他们想看看‘没有了的荀叔卿’,是怎么样的一个德性。”
想来那荀叔卿一定是大怒,接下来左元敏只听得霹哩啪啦地一连串声响,然后荀叔卿便道:“夏侯小友,你暂且退下。”过了一会儿,又听得夏侯无过喊道:“荀前辈小心!他会使毒!”几乎便在同时,“啪”地一声清响,左元敏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又有人中招了。”
果不其然,只听得荀叔卿怒道:“卑鄙!”中气十足,不似受了伤。那崔慎由道:“兵不厌诈,不服气的话尽管上。哼,夏侯氏的雨花剑也不过如此……”左元敏心道:“原来这次受伤的是夏侯无过。”
便在此时,庙顶上脚步声响,当是有人跃上屋顶。庙厅里的丁盼站起身来,暗暗戒备。
只听得那崔慎由道:“来者何人?”屋顶上的那个不速之客哈哈一笑,说道:“你说雨花神剑不过如此,那便试试我手中这一把,如何?”未待回答,兵刃交斫声已经响起。
左元敏心想:“此人是谁?好轻功!”两人这一交手,就好像黏住了一样,这一阵兵刃交斫声,像下了一场大雨,直响个没完。两人斗了一阵,那段日华从别的地方转了回来,老远地便喊道:“崔长老,怎么搞了这么久?要不要帮忙啊?”崔慎由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