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那小屋中奔出一个孩童,约有十来岁年纪,衣着简陋,一看便知是个乡下穷孩子。只见他边跑边叫着:“霍伯伯!霍伯伯!”奔到那老刘身边,竟直接扑抱在他身上。那老刘脸色微变,拉开那孩童,忙道:“霍伯伯不是叫你千万躲好了,不要出来,你……你出来做什么?快……快进去!快进去!”推开孩童。那孩童道:“霍伯伯,你……你受伤了,还流血了,我……我……”掉下泪来。
老刘厉声道:“哭什么?不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没听说过吗?”语调转为柔和,续道:“别出来,快进去!你娘呢?快回去跟你娘躲好……”转头看见一个女人倚在门边,正怔怔地望向这里,气急败坏地道:“弟妹,快……快将敏儿带进去,我不是说了,不管怎么样千……千万别出来,哎呀,别出来,快将敏儿带……咳……咳……”他胸口受创,气息尚未调稳,这一番言语心情激动,一口气忽然没接上来,又引得他激烈地咳嗽,鲜血又不断地从口角淌了出来。
那女人见状,急忙快步走向老刘,帮着那孩童扶着老刘坐好了,一边拍抚着他的背,一边说道:“霍大哥,你为了我们母子二人,这些年来吃了不少苦,现在又为我们受了重伤,叫我们怎么还能当作没事一样,自顾自己的安全,一直躲在里面呢?”那老刘见左平翰仍是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又放心了一些,这才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地道:“你还是我们呀,你呀地跟我见外……”那女人秀眉微蹙,并不直接回话,一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续道:“说来惭愧,这孩子要比我勇敢多了,小妹为了孩子的安全,原来也是一直要他待在里面的,但是他却说,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霍伯伯受伤不管。我想这孩子是对的,他父亲在天有灵,知道他的敏儿重情份讲义气,也定然欢喜。”
那个自称老刘的听了,也不能说这样不对,叹了一口气,摸着那孩童的头,说道:“敏儿,你很好,你比霍伯伯讲义气。”那孩童道:“霍伯伯,娘,我们不要再说了,还是赶紧走吧,我刚刚看到那个恶人,好象动了一下……”
那老刘惊道:“你说什么?敏儿,你没看错?”那女人也是十分惊慌地说道:“霍大哥,我们还是快走吧,敏儿,你先站起来,走在娘前面。”那孩童道:“是。”站起身来。老刘道:“不,不行,我还站不直身子,你们娘儿俩先走。”
那女人道:“霍大哥,刚刚你才说不分彼此,此刻怎么又要我们先走?”孩童道:“娘说得是,霍伯伯不走,敏儿也不走!”说着,一双小手上前,紧紧挽着他的手臂。老刘一把甩开,佯怒道:“你……你们……唉……”孩童虽见他发怒,却不害怕,一对黑眼珠子,眨呀眨地盯着老刘看。
那老刘知道劝他们不开,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既然你们不愿先走,也行。敏儿,你过来。”孩童向前一步。老刘道:“我那把刀断了,你瞧见树下的那几块大石头没有?”那孩童道:“我瞧见了。”老刘道:“去挑一块你搬的动的,但是要越重越好。然后抬着它到土丘上,往那个恶人的头上砸去……”那孩童惊叫:“可是他还活着……”老刘厉声道:“就是因为他还活着,才要你去砸他。你没瞧见吗?他重伤之余,两手这么一拍,竟然将我的钢刀弄断了。他这会儿死了……死了便罢,要是还活着,说不定只是晕过去了,要是……要是等他醒过来,咱们可都没命了!”事关重大,老刘知道他这个弟妹手段柔弱,绝对不敢杀人,敏儿年纪虽小,但是有时候就像个小大人,在这一点上,倒比他娘强了些。只是这时忽然要他杀人,自然得加上一点威吓,以减轻他的罪恶感。
那孩童显然非常不愿意,愣在原地,只是说道:“可是他还活着……”那女人也于心不忍,帮着说道:“霍大哥,敏儿年纪还小……”老刘心意已决,不理会女人说什么,斩钉截铁地道:“敏儿,今天你若不杀他,不用说你霍伯伯逃不过这一关,就是你娘,也很可能会死在这里。”想他既然重视义气,以旁人的性命作为要胁,最能切中他的心思。
不料那孩童道:“可是他身受重伤,血流满地,现在人又昏了过去,毫无反抗的能力,杀一个垂死之人,岂不……岂不……”老刘满腔怒气忽感一沮,他当然知道杀这么一个根本无力抵抗的人,不是英雄好汉所为。不自觉又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忽然远处有人哈哈大笑,说道:“大哥,你说好不好笑,一个小小孩童,居然也说他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底是他人小鬼大,以英雄豪杰自居呢?还是神智不清,根本就是胆小如鼠呢?”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我原说他们这帮姓左之人,不是蠢货就是伪君子,没一个有用的。”这两人对话初时听来距离尚远,可是等到他们说到:“没一个有用的”这几个字时,人已来到跟前,与众人相去不过三丈远。
老刘见这两人身高一般,都约莫三四十岁,相貌也颇为相似,只不过右首那人嘴上蓄髭,左首那人唇下留须,其它衣着举止,无不毕似,看来倒是真的同胞亲兄弟。只见那左首之人走到左平翰三步之前停下,端详了一会儿,见他整个人躺在血泊当中,出气多,进气少。笑着说道:“如此安排,真是再妙不过了,大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右首那人淡淡地道:“管他是不是天意,总之我们赶紧将事情办了,回去交差就行了。”左首那人兀自嬉笑不休,道:“还是大哥厉害,知道要一路跟着这个左平翰,其实我早看他不顺眼了,碍着他兵刃厉害,我才隐忍不发。嘿嘿,只是他作梦也没想到,居然会死在自己人的手上吧,哈哈……”
那女人听到“左平翰”三个字,忽然大叫一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孩童赶紧扶上,喊道:“娘,你怎么啦?”那老刘脸上更是惊疑不定,颤声问道:“弟妹,这……这个人,当……当真是……”女人掉下眼泪,说道:“我不知道,太……太久没见了……更何况……”老刘颓然道:“更何况你一直躲在里面……”
左首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将人打死了,还不知道杀的是谁,哈哈,活的活该,死的该死,哈哈!”言毕,狂笑不止。
老刘脸色大变,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握拳,对他怒目而视。左首那人笑声陡止,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大哥,也就是右首那人反倒上前一步,说道:“霍不同,十年前你还身强力壮,虽然选择躲起来明哲保身,但还算是聪明之举。如今你受伤不轻,却想要负隅顽抗,哼,不嫌太迟了吗?”
老刘转过头来瞪他,说道:“不错,我此刻才死,是太迟了。”原来他本名确叫霍不同,因故隐姓埋名,带着结义兄弟左平熙的遗孀与遗腹子,在此符家集隐居。也合该天意如此,那左平翰是左平熙的堂弟,与霍不同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姓名,偏偏未曾见过面,生平第一次见面,却又都报了假姓名,以致才有这样的误会,最后造成令人扼腕悔恨的结果。
那女人听霍不同这般说话,怕他一时意气,连忙说道:“霍大哥,千万不可……”左首那人插口道:“左夫人,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我叫王仲琦,那位是我大哥王伯琮。”左夫人瞧了二人一眼,摇了摇头。
王仲琦嘻皮笑脸地道:“夫人是贵人多忘事。那一天左兄弟娶亲,我们兄弟也到场祝贺了。没想到一眨眼,他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说着慢慢往前走去,看着那孩童道:“你叫敏儿,是不是?”那孩童道:“我叫左元敏。”在他幼小的心灵当中,“敏儿”两字,只有亲人才叫得的。
那王仲琦道:“左元敏,嗯,这个名字起得不错,是你娘帮你取的?还是这位霍伯伯帮你取的?”那孩童不知,抬头看着左夫人。霍不同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王仲琦笑道:“没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往回踱步,看见掉在左平翰身畔的包袱,眼睛一亮,指着说道:“大哥你瞧,是不是那个东西?”王伯琮道:“什么?”走近一瞧,但见那蓝布包袱裹了一些事物,其中有一样特别显眼,那是一个木盒匣子,约有三尺多长,前后端都突出蓝布包袱外,叫人不注意也难。王仲琦所谓的那个东西,应当便是指此而言。
那王伯琮彷佛对此也颇感兴趣,愣了一下,道:“是吗?”嘴上这么说,还是忍不住走向前去。便在此时,忽然耳畔生风,知是有人暗施偷袭,兄弟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是霍不同!”一个往左,一个向右,闪了开去。
原来那霍不同虽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东西,但这既然是左平翰带来的,这两兄弟又这么有兴趣,不管是什么,总之只要是他们想要的,别让他们得手就对了。
霍不同手上没有兵器,于是就拿了左平翰掉落一旁的雨伞,趁着两人分心之际,朝两人腰间点了过去。那霍不同的武学渊源,对于发动无声无息的攻击颇有一套,所以若是偷袭,向来十中五六,他这一下以一打二,竟然不分先后。但王伯琮与王仲琦也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霍不同有伤在先,出手威力七折八扣下来,更难建功。
那王伯琮一个闪身避开,转过半个身子,左掌穿过雨伞,便朝霍不同右肩按来,而王仲琦刚好与他兄长相反,转身旋踢,径往霍不同左胁踹去。这两兄弟年纪相仿,师承同源,不但武功相若,心思也差不多相同,这一下连消带打,配合得恰到好处。霍不同就是无伤在身,只怕也招架不住。
果然便听到“砰”地一声,却是霍不同伸出左掌与王伯琮对了一掌,左胁下跟着同时挨了王仲琦一脚。两股劲力在他的体内碰到一起,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翻了过来,嘴里闷哼一声,弹开数丈之外,重重地摔倒在地。而那把钢管雨伞在半空中脱手而出,落下时正好砸在霍不同的额角上,那霍不同竟无力闪躲,顿时鲜血迸流。
左元敏大吃一惊,哭喊着跑向前去,伏在霍不同的身上,不断地尝试着摇醒他。那王仲琦虽然一脚踢中了霍不同,但此时左后腰间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想来该是在那一团混乱中,还是不知怎么地让霍不同给伤了。他越觉疼痛,不由得气愤难消,走到霍不同身畔,怒道:“居然敢偷袭我。”骤起一脚,将他踢翻了过去左元敏忽然二话不说,一把抱住王仲琦的小腿,张口便往小腿肚肉上咬去。王仲琦惊觉,小腿一屈一伸,将他小小的身子甩了开去,骂道:“小鬼,作死吗?”但见左元敏的身子飞出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摔在两三丈外。
那左夫人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探视,但见左元敏虽然跌得浑身是伤,但都是皮外伤,并没什么大碍,便恨恨地与王仲琦说道:“你们两个,到底想怎么样?”
王仲琦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左平熙的妻儿,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么可以活过来呢?不过我大哥大发慈悲,打算留一条生路给你们娘儿两。先抓你们回去,等候发落。”左夫人紧紧地搂着儿子,说道:“回去?去哪儿?我们什么地方也不去。”王仲琦笑道:“事到如今,还由得了你吗?”
王伯琮道:“跟他们说那么多作什么?快把东西拿了,我们就走了。”王仲琦道:“是。”走到左平翰身畔,俯身便去拿那个木盒匣子。王伯琮则走到左夫人跟前,说道:“左夫人,咱们走吧!”左夫人道:“我说了,我们哪儿都不去。”王伯琮道:“若不是想你们两个活生生地更有说服力,我也可以杀了你们两个,只提头回去交差,要不,我也可以只杀你,带你儿子回去。只不过如此一来,你儿子一路上会受什么零碎的苦头,你这个做母亲的,可照顾不到他了。”
左夫人脸色大变,厉声道:“你敢?”语调虽然强悍,但是搂着儿子的手,却忍不住微微发抖。王伯琮冷冷地道:“我兄弟俩一向胆大妄为惯了,有什么不敢的?”那王仲琦在一旁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忽然插嘴道:“大哥,这个娘儿们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是比起一些庸脂俗粉,可是与众不同,别有一番风味,就这么杀了她,不免可惜。若是大哥不要,不如留给小弟吧?”
王伯琮转过头去,说道:“你怎么拿个东西也要那么久?此地不宜久留,快走了。”王仲琦道:“这个包袱上头的结打死了,解不开。”王伯琮道:“整个拿过来不就得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实。”王仲琦有点不耐烦,应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那王伯琮知道他这个弟弟做事,一向粗枝大叶地漫不经心,一双眼睛便盯着,等他把东西拿了过来。却见王仲琦才拎起包袱,忽然一个重心不稳,往前扑跌下去。
王伯琮才想说道:“又怎么了?”但随即感到不对,想自己的弟弟武功不弱,就算真的不慎失足跌倒,也能在瞬间马上跃起。可是他这会儿扑倒,竟然直接以胸口着地,跌了个狗吃屎,照他这般摔法,岂不是要将鼻梁给碰断了?王伯琮心中微微一惊,连忙撇下左元敏母子二人,上前一探究竟,口里同时喊道:“仲琦,你没事吧?”
王伯琮一连喊了两声,王仲琦不仅没有回答,就是身子连动也没动一下。王伯琮觉得大事不妙,不由心跳加速,走近蹲下,双手扶住弟弟的肩头,动手将他的身子翻了过来。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王仲琦的上半身是翻了过来了,下半身却还维持原样趴着,接着不知该说是腰间还是小腹间,顿时鲜血狂涌,把一身衣衫与黄土草地都染红了。
王伯琮的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那左夫人见了,差点没昏过去,惊呼一声,双手赶紧搂了左元敏在怀里,紧闭着眼睛不敢看。耳里只听得王伯琮大喊:“是谁?快给我出来!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的连我一块儿杀了!要不然让我找上你,我一定杀光你全家。快给我出来!难道你是没用的阴险小人,只会在背地里放冷箭吗?”声嘶力竭,用尽了自己所知的各种辱人言词,尽可能地想要逼他出面。
那王伯琮这一阵哭喊,语多哽咽,悲愤莫名。嚷了半晌,四周无人答话,回头又去瞧他忽然死去兄弟的面容,见他脸色平和,嘴角含笑,显然死得十分突然,也毫无痛苦。乱哄哄的脑袋突然想道:“此人居然能无声无息地要了我兄弟的命,武功绝非泛泛,按理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人之所以不敢出面,那是知道若是明刀明枪,恐怕不能胜我,唯有像偷袭我兄弟那般,才能杀我。所以我可得千万小心,别让他暗算了,要不然兄弟俩人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还不知凶手是谁,传了出去,我王家还要做人吗?”
心情稍复,看着左氏母子,随即又想:“如今我兄弟已死,敌人又躲在暗处,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带着这两个人离开,为今之计,便是先完成任务,说不定还可以引出那个躲在暗处的鼠辈。”计议已定,没忘了王仲琦尚未来得及拾起的包袱,伸出右足,将足尖伸进包袱底下,膝头一屈,脚上包袱彷佛有了生命,突然跃起,轻轻巧巧地落入王伯琮的手心。
这东西到手,王伯琮随即便要去料理了左氏母子,没想到身子才动,背后忽然寒气大盛,整个背脊顿时凉了半截。王伯琮心中一惊,暗道:“正主儿到了!”想来这个人既然冲着自己兄弟而来,定是与霍不同一伙的,左氏母子的安危也必定关心,于是将计就计,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