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美,因为要维护美,所以每年的修缮费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妲拉她们家以前真的很有钱啊,可是她又怎么会在那边咖啡馆给人端盘子?
“你们是怎么出去的?”她盯着妲拉。
“文革时出去的……”妲拉就说了这么一句。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凡出去的人,大概都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这时,水玲珑突然明白妲拉爷爷的意思── 一滴水,应该大海里;一粒沙,就当在沙漠中,这样才得以保全。
中国人,既不可以太有才,更不可以太有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出于世,诽谤即生。
那位老人是明智的。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把东西交给有能力保护它的人手里,总好过毁在自己手中。
可如果是我,我会如何?水玲珑又不由地在问自己。
──如果是我,我决不会把这座园林式的庭院白白捐出去。钱,一定要死死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最让人安全的。这是她多年来的经验。明明知道握住财,就要跟财一起死,那也不能白白送人。有钱危险,没钱更危险。
她叹了口气,很想问一问妲拉“你们后悔吗?”,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像妲拉这样的阔人,一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在这个秋风秋雨夜突然光临,就意味着一种不同寻常。
“我去年去马来西亚,很愿意吃那儿的菜,我喜欢咖喱的那股子味道。”水玲珑沉默的这当口儿,汪寒洋跟妲拉聊得挺热。
“喜欢咖喱味最好去印度,他们的菜,在咱们看来应该叫汤菜,不管什么全烩到锅里,出来后就像……”妲拉皱着眉,琢磨一个合适的字眼儿。
“像东北的大烩菜吧?”汪寒洋说。
“对对,就像东北的大烩菜,不过印度那‘烩菜’待煮出来已全没形儿了,粘粘糊糊一片,吃到嘴里全是一股子咖喱味儿。”
汪寒洋笑了,“是吗?看来我得尝尝。”说罢这话,觉得妲拉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了,应该让她休息一下,就建议,“累吗?要去歇歇吗?”
“不要。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喜欢四季分明,尤其喜欢秋天,可马来一年四季一个样儿,真的很让人起腻。”妲拉凭栏而望。
“我们老板也喜欢秋天,我也是。”汪寒洋说。
水玲珑一边听着,想,是不是喜欢秋天的人跟别人就不一样呢?──秋水长天,风淡云舒,兰香桂馥,上下澄明,正显出天地之真吾。而重要的是,秋天是富有的,因富有而镇定,因收获而从容。像财智双全的女士,气度高华。
春天虽然草长莺飞,粉黛浓艳,可那只是一种自然幻相,在繁花锦簇之下,可能是青黄不接,可能是饥馑丛生……美,却单薄而无底气。
所以某些人更喜欢秋天,她也喜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日,有着同样喜好的人,都聚在了一起。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水玲珑看着妲拉,瞅了个话疑缝儿,轻轻地问:“你这次回来……”
“我这次是专门带龙琪出境的。”妲拉说。
很平稳语气,却在水玲珑头上响了声惊雷,难道……龙琪真的是非走不可了吗?为什么?是因为文室的死吗?看来,事情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汪寒洋这时说:“水处长,对不起,这次很是麻烦你了。”
水玲珑笑着,一又桃花眼却像寒洋一样,“这话说的可真叫人恶心,知道有麻烦,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说这些没用的。”
汪寒洋从来没让人如此抢白过,脸一下憋得通红,水玲珑倒又温和了,抱了抱她的肩,轻言巧笑道:“小丫头,回头多跟你们龙老板学学,她可说不出这种小家子气的话。她那人做强盗惯了,用人就跟用三孙子似地。可我就是高兴。”
对方的一冷一热,已经让汪寒洋知道自己太过了,而且不光这话,就连妲拉来之前的那些“诤言”,她也说太过了。水玲珑人海沉浮,历炼得人如其名,如水如汽如冰可柔可刚随时随地随机幻化,别的不说,单男女关系这一层就比汪寒洋多过出几辈子,她反教导于她,真是笑话,更难得的是,她还肯静静地听我胡说。就这是涵养吧。
仔细想想,每次面对水玲珑时,我总有一股没来由的优越,凭什么?就凭我是淑女吗?淑女谁不会做?孙融让梨的前提是──他有一颗梨,所以才可让可不让。我也不过生在良家,随命随运做了个顺水的良家妇女,我就有权说人家?
口口声声要脱俗,其实最俗的,正是我这种人。想到这里,汪寒洋摇了摇头。
妲拉一旁微笑不语,人要长大,总是得多过几个坎儿。
“好啦,商量事吧。”水玲珑盈盈一笑,拿过一筒茶叶,“尝尝,今年的新茶。正经女儿红,一年总共也才十几斤。”
“不会吧?”妲拉有些疑惑。
水玲珑道:“这些茶是不卖的,专门送人,送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说着,她把茶叶摆在盅子里,用沸水一浇,顷刻间,茶汤就变得碧绿莹澈,茶叶则如亲发,郁郁葱葱,一股香淡淡的香味,幽幽而起……
“谁孝敬你的?”汪寒洋微笑着问。
“给人办了点小事。”水玲珑轻描淡写地。
“让你办的事,不会是小事吧?”妲拉笑着说,“早听龙琪提起过你,能耐得很。”
这话让水玲珑满脸放光,“哪儿啊,不过是件人命案子。”
“人命案子你还说小?”汪寒洋有点动容了。
水玲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人命也要看谁的命,阔人的命自然关天,穷人的命,草芥不如。”
这话又让汪寒洋心里一动,水玲珑其实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没文化。她藏着掖着,是因为她一有文化,就不能这般“潇洒”了。粗人有粗人的方便之处。比如小燕子骂人是可爱,紫薇骂人那就不得了了。单这种韬略,已不是一般人所有的。
水玲珑笑着张罗:“来,尝尝,都端杯子。”
妲拉品了一口,“确实不错。”
“对了,我们刚说哪儿了?”水玲珑又问。
妲拉回答说:“我准备明天走,最迟后天一定得走。”
这么快?水玲珑皱着眉头,不知这一别,是否是永诀?
“别多想,以后有的是机会。”妲拉说。
“可是……”汪寒洋开口了,“我怕老板她走不了。”
“为什么?”妲拉和水玲珑问。
汪寒洋沉默片刻后,“她的个性,你们应该很了解的。”
“小龙有时太狷介了。”妲拉这么说。
汪寒洋则摇了摇头,沉默一会儿后说,“两位都看过《沙家浜》吧?”
这话是专门问妲拉的,她算是归国华侨,至于水玲珑,她一定看过,国内上了30岁的人大概都对这套戏耳熟能详。两人这时都点头。
汪寒洋接着说;“《沙家浜》里有一折是阿庆嫂救了胡司令,她怎么救的?”
“水缸里面把身藏,都唱滥了。”水玲珑说。
“如果你是胡司令,你也会藏在水缸里吧?”
“当然会,不藏没命了。”水玲珑回答,妲拉则沉默着。
“那如果水缸里有水呢?”
“我会游泳,能闭好几分钟气。”
“水缸里要是脏水呢?”
“这个……”水玲珑沉吟了一下,“就是大粪,也得进去。”
妲拉也赞同,“大丈夫当审时度势。”
“可我们老板不会。她觉得那样太没有尊严了。”汪寒洋说。
“死人是没尊严的,死人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水玲珑说。
“不!”汪寒洋坚决地,“有些东西一旦沾上,是洗不干净的。老板她不愿意那样。”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是洗不干净的。再也没有比水玲珑更明白其含义。
“没有转还的余地吗?”她问。
“那就得看方晓飞方队长的。”
“你真的想死?”龙琪站在方晓飞身后,轻轻地问。
“你真的想让我死?”这一个反问。
龙琪不说话了,两人都沉默着。
──你想死,我就让你活。她想。
──你不想让我死,我就死。他想。
两种很矛盾的想法,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彼此纠缠、质询……
──你若是真的,你就会为我死的。既然你是真的,我也不好就让你死吧?
──你若是真的,你就不会让我死的。既然你是真的,死一死又有什么?
其实这是一样的心思。都想求一个“真”字。
“只要对你有利的,我就肯做。”方晓飞说。
“包括做伪证?”
一提伪证两个字,方晓飞的脸色就变了,“不,我选择带你走。”
他有他的职业操守,他的原则可以回避,但绝不可以违背。
龙琪笑了,“我不会一走了之的,因为这里有我的钱,我不能不负责任。”
说到责任,方晓飞问:“那你对我的责任呢?”
“我对你的责任?我要为你负责吗?”
“不应该吗?你们女人常常哭着喊着要男人为你们负责,你们难道就没有责任吗?责任是双方的。”
“好,那你说,这个责任要我怎么负?”
“市价,青春损失费。你不爱钱嘛?我们就谈钱。”
想不到对方的提出这般要求,龙琪笑了,“这好说。我们认识大概10天,就算一天一万,给你10万好了。”
“一天一万?真的?”
“我从不二价。”
“好,就这个价钱,不过可不是这么算法。”方晓飞盯着龙琪,“你希望我活100岁,我也希望,可没有你的日子,我会想你想得很凄凉,我今年才27岁,离100岁还有73年,去了零头就算70年好了,一天一万,那么就是25550万。还有,人常说,度日如年,也就是说,我以后的过的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所以,还得加乘个365天,这样,你共欠我9325750万元……”
“你倒真是一夜暴富的典型。”
“让你逼的。说吧,你是出钱,还是出人。”
龙琪沉吟,900多亿,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她说:“既然想我想得很凄凉,那你能活到100岁吗?相思杀人胜过刀。”
“这你别管,我就是那种自虐型的。”
龙琪没撤了,说:“我刚才说了一天一万,不过我说的可是意大利的里拉。”
方晓飞笑了,苦笑,都这时候了,她还这么算计,“这么说,我已经从一个亿万富翁马上就变成了普通的万元户?”
“知足吧,你就是去抢劫,一晚上未必抢到这个数儿。”
这倒也是,方晓飞笑了笑,跟她聊天真的是很快乐,不管说什么,都很快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结局是这样的?
他喃喃地说:“你这么能算计,为什么不算算自己的命还有多长?”
“我的命有多长,你说了算。”龙琪一语双关。
“那好,你跟我走!”方晓飞知道,他们的队副不是吃素的,虽然他理论上不如他,但他有很多年的实践经验,这在某些时候比什么都管用。那家伙简直就是个转世灵犬,嗅觉比警犬还敏锐,他的鼻子马上就会伸到这里。
“跟你走?”龙琪微笑,“我骑马四处溜达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呢!”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话说的像绕口令。
方晓飞点头,“是的。”
这时,龙琪叹了口气,“如果是真的,那陆薇呢?”
──陆薇!
这个名字终于被她叫出来了。尽管,方晓飞现在是在她身边,但终究,他还是那个“她”的。有婚姻才有家庭,家庭,才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宿。不论爱情玩出多少花样。
我跟你走了,别人不说是跟爱情跑了,而会说跟一个有妇之夫跑了。我,一个堂堂的总裁,这不是形同儿戏吗?
想想都好笑。
龙琪盯着方晓飞。用一种很平淡的、很温和的、很安祥的目光。这是一种接待外宾的标准眼神,礼貌,且保持适度尊严。
尊严,可以说是龙琪拼尽一生所追求的。她的奋斗、她的坚持、她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尊严。不光是“女人”的尊严,还有“人”的尊严。
女人的尊严与人的尊严完全是两码事。
女人的尊严大概嫁个好男人生个好孩子一辈子能养尊处优就齐活了,世人也就认可了。但人的尊严内涵就大了,成功、出人头地……她要的就是这个──高山仰止。这是一种生命的价值。
所以,就算最热烈的爱情也不能让她放下尊严。高高在上的尊严。
“我不要那种苟且得来的东西。”她说。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方晓飞有点急。
龙琪突然笑了,“可以,不过还是先让我把话说完。”
“那你先说。”
“我怀孕了。”
地球爆炸、长江与黄河混流、世界末日……这些人类所有的灾难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个消息令方晓飞震惊。
龙琪轻轻地把他快要掉在地上的下巴合上去,“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吗?”
“我……”方晓飞愣着,大脑一片混乱。呆了很久,他喃喃自语般,“这不可能……”
龙琪笑一笑,“我不是未婚少女。”
是的,她已婚,她丈夫刚死没多久,这不是不可能的。可……怎么会?状况越来越乱,简直乱七八糟。方晓飞摔了摔头,自认识以来,她给过他无数的震惊和意外,但再也没有比这个意外更令他意外的。
龙琪温和地看着他,“我真的得承认,还是陆薇更爱你一些。至少,她绝不会想到让你去跳楼,绝不会。晓飞,请你一定记住:爱你的人,是你的根;你爱的人,是你的梦。你千万不要因为你的梦而伤了你的根。你不要伤了她。”
方晓飞直直地盯着说话者,这个时候,她才说这种话。毫不负责任的话。
“我的事,不用你来指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一刻,他沮丧、伤感、灰心、绝望,甚至是愤怒。她轻飘飘地就把他推给了别人,她只承认自己是他的梦,而不肯承认是他的根。而且她还……
他有很多话要说,却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我累了。”龙琪说。
她说她累了,是的,一切都该过去了。戏已经演完了,大幕就要落了。
方晓飞默默地看着龙琪,突然,他发现她的脸越来越白,白得都有点发青,她的眼神,也有点迷离,好像灵魂就要离开。
“你怎么啦?”他吓坏了,“不要啊,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龙琪气息渐渐地微弱,体温也在一点点变冷……
方晓飞叫来医生,医生检查了一下,“没什么,缺乏休息,你是病人的家属吧?她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激动,你瞧瞧,伤口都往外渗血了,你也太大意了。你先出去,我们给她重新包扎一下。”
“不,我要留下。”
“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吗?”女医生十分得酷。话语冷冰冰的,态度非常坚决,